就連曾經(jīng)跟范垣那樣熟稔的琉璃，卻仍然沒同他的生母見過面。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琉璃甚至都不知這婦人姓什么，畢竟身為馮夫人的陪嫁婢女，她的名字還是馮夫人所起的，原本叫做燕兒。

    燕兒本是馮夫人的左膀右臂，很得信賴，直到她跟范老爺春風(fēng)一度，私生了范垣。

    ***

    這會兒范垣跪地，許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來。”又悄悄地叮囑道，“不能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著頭，并不言語。

    許姨娘用力將他拉起來：“快些起來，叫人看見就不好了。”

    這會兒琉璃早走出門去，身后小丫頭有些好奇，原來這貌不驚人的婦人竟是四爺?shù)挠H生母親，于是邊走邊回頭打量，卻畢竟不敢細(xì)看，也忙跟著琉璃去了。

    這會兒那伺候的婆子也見機(jī)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們娘兩，范垣道：“我剛回來，才知道又讓您受了委屈。”

    許姨娘打量著他，和藹地笑：“什么委屈，不過是做些功德事罷了?！迸牧伺乃氖直?，扶著手進(jìn)了里屋。

    許姨娘本極勞累，見了兒子來到，便重又打起精神來：“昨兒你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頭的事可都妥當(dāng)了？”

    范垣道：“是因為陛下……又任性妄為，如今都好了。”

    許姨娘不由嘆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沒了娘，實(shí)在怪可憐見兒的?！蓖蝗幌氲椒对〉臅r候豈不也是同樣？許姨娘忙又打住，只說道：“好了就成，只別拋下正經(jīng)事，匆匆忙忙的跑回來就好?！?/br>
    范垣見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態(tài)，終于道：“大娘是因為昨日之事，有意為難母親，以后但凡有我照應(yīng)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來，倒不如趁機(jī)就聽我的話，從這府里搬出去罷了?！?/br>
    許姨娘臉上的笑慢慢隱去，無奈道：“不是跟你說過了么？沒什么為難誰委屈誰，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況老爺如今才去了多久？難道就要鬧著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門開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這兒的?！?/br>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親一再忍讓，她只會變本加厲，為什么母親還堅持要留在這府里？”

    許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對我，我心里始終感激她。”

    范垣皺皺眉。

    許姨娘望著范垣，語氣又放緩了些：“她的脾氣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終得感激她，垣兒你知道嗎？”

    范垣道：“母親是說，她許我進(jìn)了范家，認(rèn)祖歸宗了嗎？”

    許姨娘點(diǎn)點(diǎn)頭：“人不能忘本，她始終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這時候鬧的不像話，弄得家宅不寧，讓人看笑話，你若是真心為我好，就聽娘的話?！?/br>
    范垣無言以對。

    許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問道：“方才送我回來的姑娘，溫家的阿純小姐，生得實(shí)在是極好的人物，心腸又好，怎么都說她癡愚呢？看著實(shí)在是個冰雪通透的孩子?！?/br>
    范垣道：“母親覺著她并不癡愚么？”

    “半點(diǎn)都不像，”許姨娘搖頭：“先前特過來扶著我，雖然沒說過一句話，但我能看出來，這是個知道人心的好孩子?！?/br>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親先好好休息?！?/br>
    許姨娘還不忘叮囑：“回頭你見了大夫人，且記得好生說話。”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腳步邁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許姨娘還仍然是“燕兒”，在范府之中，無名無分，連個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時候他想回來認(rèn)親生母親，卻給馮夫人拒絕了。

    還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當(dāng)時的范老爺終于不再如先前一樣態(tài)度生冷，愿意接見他了。

    只是馮夫人仍是不肯接納，更是從中作梗，不肯讓他見他的生母一面。

    范垣在馮夫人門外站了三天，更加上范老爺陳翰林等的勸說，她才終于答應(yīng)。

    后來，范垣的官越做越大，那個范府的奴婢“燕兒”，才終于被抬成了姨娘。

    范垣并不在乎這些名分，他寧肯用些手段，帶許氏離開范府。

    可許氏偏偏甚是在乎。

    范垣心里裝著事，只顧低頭而行，才拐過角門，發(fā)現(xiàn)竹叢旁邊站著一個人。

    他緩緩止步，望著面前的少女。

    對范垣而言，溫家阿純就像是一個謎。

    就如許姨娘所說，她絕不像是個癡愚之人。

    再加上張莒的佐證。

    范垣心想，也許溫家阿純是個絕頂聰明之人。

    所以，她才碰巧也會畫只有琉璃才會的那些獨(dú)特的畫。

    至于她今日出現(xiàn)在陳家老宅的原因……

    范垣先前問過范府小廝，是養(yǎng)謙命備車馬的。

    而在這之前，養(yǎng)謙曾幾次跟陳伯接觸過，竟是要買陳家的房子。

    范垣命人暗中細(xì)查，養(yǎng)謙跟陳家的接觸，似乎是從那次養(yǎng)謙帶琉璃出外逛街的時候起。

    再加上今天在陳府內(nèi)，溫家阿純跟朱儆的種種……

    如果說，溫家想買陳家的房子只不過是巧合，今兒溫氏兄妹到陳家、遇到朱儆也是巧合，那么，“溫純”跟朱儆的那種相處，再加上她畫的那些畫……

    這么多的巧合湊在一起，就難以再稱為是巧合了。

    此刻，范垣望著竹子旁邊站著的琉璃：“你在等我？”

    女孩子的雙眼十分靈透，在陳家時候因為哭過而留下的通紅已經(jīng)散去。

    范垣不太想面對這張完全陌生的臉，雖然她長的很美。

    于是他轉(zhuǎn)開頭，看向旁邊的竹叢，突然他又想起來溫家阿純不會說話……于是嘆了口氣，轉(zhuǎn)頭仍看了過來。

    琉璃張了張口。

    先前著急的時候，面對養(yǎng)謙，面對儆兒，她的聲音雖然沙啞，但到底能夠說出口。

    可是面對范垣，本能地有些膽怯心虛，外加緊張，“近鄉(xiāng)情更怯”般，就像是喉嚨里有個無形的隔置擋住了。

    何況她的確也不知要如何開口。

    但是今兒在陳家跟小皇帝相遇，琉璃的心里明白。

    她不能再遠(yuǎn)遠(yuǎn)地想念兒子了，她得跟儆兒在一起。立刻，馬上。

    當(dāng)抱住那個軟乎乎的小家伙的時候，她的心都化了，當(dāng)跟他分開的時候，簡直是揪心之痛，痛不欲生。

    假如只是守株待兔的苦等，自然是千載難逢。

    她唯一的機(jī)會在范垣這里，所以……就算是冒險，她也想試一試。

    目光相對，范垣突然說道：“你……真的是溫家阿純嗎？”

    琉璃雙眸睜大。

    范垣道：“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你便點(diǎn)頭，不是，就搖頭?！?/br>
    半晌，琉璃輕輕地?fù)u了搖頭。

    范垣雙眸瞇起：“那你是誰？”

    琉璃仰頭看著他，慢慢蹲下身子，拿了一根枯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道：陳琉璃。

    范垣低頭看著那醒目的幾個字，屏住呼吸。

    琉璃手里握著竹枝，抬頭看他的反應(yīng)。

    她已經(jīng)孤注一擲了，范垣會不會相信？會認(rèn)為她是癡愚發(fā)作？或者……

    如果相信，他又會怎么對她？一杯毒酒？一塊白綾……

    琉璃害怕起來，手心的汗把竹枝都給洇濕了。

    范垣望著蹲在跟前的女孩子，以及那地上筆跡有些熟悉的字跡。

    “這是誰教你的？”范垣緩聲問道：“怎么這么巧，溫家從南邊上京，這么巧，你的畫跟她一樣，又這么巧，你在陳家見到陛下……是有人指使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手中的竹枝落在地上，琉璃呆了。

    她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

    范垣的眼前有些模糊，這會兒他明明是看著溫純，眼前卻似是陳琉璃。

    他只能讓自己狠心：“她已經(jīng)死了，我不會相信什么子虛烏有的在天之靈，借尸還魂，你也不用白費(fèi)心機(jī)?！?/br>
    范垣俯身望著琉璃，冷冷道：“何況，你要真的是陳琉璃，就該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若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虛，就不要怪我用相同的方式……”

    琉璃臉色發(fā)白，被他懾人的氣勢所壓，幾乎往后跌倒。

    范垣冷笑，重新起身。

    他掃了地上的女孩子一眼，這次他看的十分仔細(xì)——不錯，很美很陌生的臉，不是陳琉璃。

    絕不是那個人。

    他怎會相信那種無稽之談，他又不是也真的成了癡愚之人。

    范垣負(fù)手轉(zhuǎn)身，突然聽到身后的女孩子叫了聲。

    他本來不想理她，可是雙腳卻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那聲音沙啞而低弱，偏偏力道極強(qiáng)的擊中了他心頭最軟的地方。

    “你……”他的喉頭有些發(fā)梗，慢慢地回頭，“你說什么？”

    琉璃望著范垣，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睛里滾落出來：“師兄?！?/br>
    她帶著哭腔喃喃：“師兄，是……我?！?/br>
    第22章 夜探

    范垣突然看見昔日的琉璃站在面前，半是委屈而無助地叫：“師兄。”

    她經(jīng)常犯錯，有時候還會有些無心的錯誤，她自個兒甚至都不知道，當(dāng)她知道自己錯了后，就會像是小狗圓兒撒嬌一樣，用烏溜溜濕潤的眼睛看著他，求饒地叫“師兄”，請他原諒或者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