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今夜已是除夕守歲, 趙家家境殷實，處處透著富足，此時整個趙府已經(jīng)張燈結(jié)彩，下人皆著新衣, 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人人臉上都喜氣洋洋, 無處不顯出一副歡騰喜慶的氣氛。

    屋中籠著地龍, 熱氣襲人，再不復(fù)從前茅屋的濕冷, 趙權(quán)閑閑立在桌前, 收筆寫完最后一字, 抬頭卻不見長亭，便擱了筆，往院外走來。

    這里是趙府后院一處小小的抱廈，不過幾間小巧的房間，卻獨立成院, 原是李全兄妹幾人幼時讀書的居處, 因著地處僻靜，與其他院子又分隔較遠(yuǎn)，李全便將兩人安頓在這里。

    對外只稱趙權(quán)是自己結(jié)交的好友, 因病暫時在趙府借住幾日, 撥了兩個家生又老實的下人照顧二人的起居, 趙府一干人等全不得靠近抱廈, 暗地里派了自己的心腹保護(hù)趙權(quán), 倒是甚為妥當(dāng)。

    李全雖非趙家親子，可他自小在趙家長大，趙家老爺與李全母親伉儷情深，對他亦是視如己出，他在趙家向來為兄長，為人淳厚穩(wěn)重，甚得幾位弟妹敬重，又因他在朝中做官，族中對他多有倚靠，他在趙家的安排自然沒人敢質(zhì)疑。

    因此趙權(quán)兩人住下之后，趙家諸人鮮有來打擾，二人也幾乎不出小院，趙權(quán)換了個大夫，重配了湯藥，病一天天好了起來。

    今日除夕，趙權(quán)算算日子，京城中應(yīng)該已收到他的傳信，若是快馬而來，不出五日，接他們的人應(yīng)該就到了，他心中將此事又細(xì)想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方放了些心。

    剛出房門，就見長亭微開著院門，探著頭往外面瞧著什么。

    趙權(quán)輕聲走近她，側(cè)頭看去，他當(dāng)是什么，外面絲竹歡悅，原是趙家一家團圓，正絲竹助興，燃放焰火，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趙權(quán)按住長亭的肩，同她一同看向屋外，卻并未說話，長亭回過身，一臉羨艷道：“相公，你看那邊好熱鬧！”

    趙權(quán)眉目溫柔，這是他過得最寒酸的除夕，從前的這種日子，宮廷中何處不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喧鬧場面，更兼朝臣參拜，處處歌舞升平，他慣了倒是覺得煩。

    今年的除夕，他竟就和從前想也未想過的女子單獨度過，甚至連奴仆也沒有，倒是遂了他往日的心愿，可他看著長亭眼巴巴望著院外的樣子，滿滿都是欣羨與向往，倒是恨不得立時帶她回京，看看宮廷中的繁華似錦。

    只聽他柔聲道：“過幾日我們便回京，或許還能趕上上元佳節(jié)，朝廷照例是要放夜三日的，一入新正，民間燈火日盛，宮廷中也會舉行盛大慶典，以招待各國使節(jié)，屆時日夜歌舞不斷，熱鬧非凡，出了宮廷，御街兩廊之下，俱是游人，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樂音喧雜十里之外皆可相聞?！?/br>
    長亭聽得已經(jīng)呆了，眼中似乎都映出京城上元佳節(jié)的情景，趙權(quán)點了點他的額頭，笑道：“御街還有萬盞彩燈壘成的燈山，花燈焰火，金碧相射，你若去了，哪里看得過來？”

    長亭被趙權(quán)一點額頭，不禁探手抹了抹，嗔道：“相公真壞，勾得我現(xiàn)在就想看啦！”

    趙權(quán)心情大好，想起自己引她去通渠游河的情形，不禁伸手?jǐn)堊∷?，在她耳邊低聲道：“今年除夕委屈你了，待回了京城，你想看什么我都陪你去！?/br>
    長亭耳邊輕癢，倒似有什么撓住她的心一般，抬起頭，揚眉一笑，柔聲道：“相公，你待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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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接趙權(quán)的人竟比預(yù)料中更早了些，年后第二天李全便已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趙府，帶著張勉和晉王府的精銳護(hù)衛(wèi)入夜而至。

    李全入屋后便向趙權(quán)行禮，趙權(quán)對他疑心盡去，頗為欣慰道：“辛苦你了！”

    李全忙施禮，口中謙遜道：“幸不辱命！”

    說完側(cè)開身，對趙權(quán)道：“殿下請看，尚有何人來了！”

    話音剛落，一人從李全身后大步跨出，單膝跪至趙權(quán)面前，抱拳道：“王爺！”

    趙權(quán)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將面前之人拉了起來，大喜道：“焦衡！竟然是你！”說完似是十分激動，用力地拍了拍焦衡的肩。

    面前龍盤虎踞之人不是焦衡又是何人！

    焦衡一臉風(fēng)霜之色，面容憔悴削瘦，只雙眼堅定有力，想來吃的苦并不比趙權(quán)少，此刻虎目通紅，一雙眼睛透出深刻的感情，幾次死里逃生，沒想到二人還能在此聚首！

    趙權(quán)拍著他的肩膀，少有這般真情流露，語帶激蕩道：“好！好！好！”

    又道：“當(dāng)日曲巖山一別，你生死未卜，本王只當(dāng)你已遭毒手，卻想不到今日還能再見到你，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焦衡紅著眼又交代了那日趙權(quán)離去后，他驚心動魄的逃亡之路，他與幾位暗衛(wèi)本已下了必死的決心，或許是因為長亭帶著趙權(quán)走后，追兵也無心與他們戀戰(zhàn)，焦衡以死力拼，卻也將追兵擋了一擋。

    后來身后重傷，昏迷中落進(jìn)了山腹的幽潭之中，待醒來卻被山中采藥父女所救，養(yǎng)傷數(shù)日之后，他便奔向了小孚河，卻也不見二人的蹤跡，自此之后，便隱匿姓名，一路往周朝而來，悄然打聽著趙權(quán)二人的形跡。

    待收到張勉的印信，這才與他匯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這陳黎城。

    趙權(quán)見他身形削瘦，面上盡是風(fēng)霜之色，又想起他與長亭二人驚險駭人的逃亡之路，心中又添了幾分熱血，與焦衡暢敘了幾句。

    焦衡轉(zhuǎn)過眼神，看向站在趙權(quán)身后的長亭，大喜之情溢于言表，抱拳行禮道：“江姑娘高義，焦衡沒齒難忘！”

    長亭被他一拜，竟被嚇得退了一步，自己何時認(rèn)得這般鐵血錚錚的軍人，不禁連連擺手道：“你認(rèn)錯人了罷！”

    焦衡見長亭情狀不似作偽，似乎真的不識得自己了，心下一急，也顧不得趙權(quán)在旁，急問道：“江姑娘，你不認(rèn)得我了？”

    說完又看向趙權(quán)，趙權(quán)神色未變，只淡淡說了句：“她受了些傷，已經(jīng)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說完牽著長亭的手道：“你先進(jìn)屋去收拾一下東西，我們即刻就要啟程。”

    長亭點了點頭，有些怯怯地看了看焦衡，轉(zhuǎn)身進(jìn)里屋去了。

    趙權(quán)神色未變，只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焦衡，低聲道：“以后莫要這般魯莽，她生了病，受不得驚嚇，從前的事，便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莫嚇到她?！?/br>
    焦衡跟了趙權(quán)許多年，觀他神色已知他的想法，心中雖是諸多疑問，卻再不敢提，口中只低低稱了聲“是”。

    趙權(quán)又問了些張勉的話，趙權(quán)在陳黎的消息已暗暗上奏給了圣上，趙權(quán)遇刺受傷，圣上頗為震怒，此次護(hù)衛(wèi)之中亦有圣上親派的親衛(wèi)，給他人十個膽，恐怕也不敢有人再擅動。

    趙權(quán)與幾人議定便不再耽擱，當(dāng)夜即啟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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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天邊只飄著幾片散碎的浮云，夕陽下便如織錦一般艷麗無雙，仿佛預(yù)示著今夜定有個好月色。

    長亭坐在窗邊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晉王府卻籠罩在一片喜慶祥和之中。

    今日便是上元佳節(jié)了，晉王府中早已張燈結(jié)彩，燈火輝煌，侍女們衣香鬢影穿梭其中，卻井然有度，因著自家王爺平安回府，又得圣上封賞，人人臉上皆是喜慶歡騰之色。

    趙權(quán)歸府已有幾日，可自他回府那日，還未及歇上一歇，便被一道圣旨召進(jìn)了宮，走時只匆匆吩咐張勉好生照看長亭。

    張勉一路隨趙權(quán)回京，對長亭失憶之事早已明了，早在王府中時，他便瞧出自家王爺對江姑娘似有不同，可晉王畢竟是晉王，便有不同，也算不得什么，不過是江姑娘野性難馴，頗得他注意罷了。

    如今見趙權(quán)對長亭的模樣，哪里還似從前，長亭更是口口聲聲只稱趙權(quán)為相公，趙權(quán)對她更是體貼溫柔至極，渾不似府中其他姬妾。

    他自然不敢怠慢，揣度著趙權(quán)的心意，便大膽將長亭安頓在了趙權(quán)的居處。

    可趙權(quán)回京這幾日，回府不過兩三次，皆是深夜歸來，次日一早便又出府，好幾日都是被圣上留宿宮中。

    長亭回來這數(shù)日，日盼夜盼，只昨日清晨天未亮便起來，好容易才見到趙權(quán)。

    彼時趙權(quán)正在更衣，因?qū)嫷钪袩艋鹜?，他隨意往門口一看，見長亭只著了件藕合色宮裝單衣，連裘衣也未披上，清清淡淡地扶著寢門，正往他看來。

    他的寢殿雖是籠著地龍，燒了炭火，可如今天寒地凍的，長亭衣著單薄，哪里禁得起寒氣相激。

    趙權(quán)劍眉一皺，朝她招了招手，口中微責(zé)道：“怎么穿這么少就站在風(fēng)口？”

    說完看了看長亭身后跟著的人，臉色一沉，斥道：“你們是怎么跟著江姑娘的？！就任由她這樣涼著！”

    趙權(quán)對府中下人向來嚴(yán)厲，若真有不好了，便吩咐張勉去管束懲戒，卻少有這般放下身段來斥責(zé)下人，一時間跟著長亭的人俱是臉色發(fā)白，紛紛下跪請罪。

    第63章

    長亭多日不見趙權(quán), 身在著富貴繁華的王府，卻并不識得一人，心中便只有趙權(quán)一人可堪依靠，連著幾日見不到趙權(quán), 下人雖是恭敬，她卻越發(fā)沒底。

    昨日反復(fù)交代侍女晨起叫她, 如今方得見趙權(quán)一面。

    他一身暗紅色官袍, 胸前精繡的蟠龍張牙舞爪，似是呼之欲出。頭戴玄色高冠, 儀容一絲不亂, 在寢殿內(nèi)一站, 自有一股高貴睥睨的姿態(tài)，臉上因著消瘦了些，卻添了幾分凌厲凜然之氣，長眉入鬢，一雙鳳眼深沉湛然, 使人不敢逼視。

    方才他聲色俱厲地斥責(zé)下人, 模樣更是駭人，長亭何曾見過這樣的趙權(quán)，這哪里是她那個溫柔體貼的相公？她急急地趕了過來, 此刻卻定在門口, 定定地著不敢近前。

    趙權(quán)見長亭似乎被他嚇著了, 不由放緩了神色, 對她身后的人道：“起來罷！”

    又朝她招了招手, 神色溫柔，長亭這才似乎找到了從前的趙權(quán)，輕柔一笑，提著裙角奔向了趙權(quán)。

    趙權(quán)見她如此跳脫，心中亦是歡悅，嘴角邊帶了一絲笑意，搖了搖頭，親自取了一旁的狐裘將她裹住，向旁人揮了揮手，侍女們躬身行禮，魚貫而出，小心地將寢門關(guān)了起來。

    長亭由著趙權(quán)用狐裘將自己裹起來，一雙清亮的眼睛直盯著他，他本就眉目如畫，如今冠服平整，更襯得儒雅清正，威儀十足，一時間竟看呆了。

    趙權(quán)見左右無人，忍不住如往常一樣，輕點了點她的額，低笑道：“怎么還發(fā)起呆了？”

    長亭含羞一笑，垂下眼自顧自地歡喜，趙權(quán)見她這副模樣，甚是滿意，攬住她，笑道：“今后不必起這么早，我日日上朝都是這般早，你若是想見我，便待我晚些回來便是。”

    長亭蹙了蹙眉，只低聲道：“我已經(jīng)四日沒見過你啦！”

    趙權(quán)輕笑，低頭看進(jìn)她眼睛里，柔聲道：“可我卻日日見了你?！?/br>
    長亭不解，從他懷里抬起頭，疑道：“你何時見過我的，我怎不知？”

    趙權(quán)看著她，嘆口氣，道：“近日我會很忙，朝中有些事分不開身，今夜或許會宿在宮中，明日就是上元節(jié)，父皇賜宴，我會盡早回來，陪你去御街看花燈?！?/br>
    長亭眼神一暗，這幾日她已經(jīng)清楚自己相公并非普通人，他貴為親王，實是人中龍鳳，自然有許多她不懂的事要辦，不會再如從前一般，日日陪著她。

    又聽他說起上元燈節(jié)會陪她出去賞燈，想起趙權(quán)所說京城上元佳節(jié)的繁華情景，心中又有些歡喜，沖他點了點頭，低聲道：“那我等你回來！”

    趙權(quán)觀她神色，似有落寞，心中一嘆，放低聲音哄她道：“你若是覺得悶，便出府去逛逛，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京城的繁華嗎？讓初夏她們陪著你去，想看什么就去看，只一點，要讓張勉派人跟著你，切不可一人出去，京城雖是天子腳下，亦有為非作歹之人，勿要讓我懸心！”

    說完大手輕撫了撫長亭的青絲，心中柔情頓起，從懷中摸出一塊赤金的令牌，放與她手中，叮囑道：“若是在外間遇到什么事，便將這個拿出來，此乃父皇親賜予我晉王府令信，見它便如我親臨一般，輕易沒人敢為難你，你小心收好！”

    長亭自然不懂趙權(quán)的良苦用心，京城多高官士族，便是酒樓商鋪，亦多有后臺，即便帶著家丁侍衛(wèi)，若是遇上那強霸之人，恐也不抵事，此令信乃他回京后當(dāng)今圣上親賜，見令如親王親臨，便是有恃權(quán)作惡之人，也不敢造次。

    他貴為親王，向來對府中諸人管教甚嚴(yán)，沒人敢打著晉王府的招牌出去行兇作惡，府中姬妾更是知他性情，從來低調(diào)謙遜，從不敢招搖。

    他當(dāng)然知道京城中紈绔甚多，亦有下人打著主子的名號在外橫行霸道，他只約束自己府中人，倒從未擔(dān)心過自己府中人會吃虧，何人敢擅動晉王府的人？！

    只是如今卻總是懸心，長亭失憶后半點武功也不會，于人情庶務(wù)上更是單純懵懂，若出去無意惹了禍?zhǔn)?，他又不在，何人保她?/br>
    可笑他從前何曾擔(dān)心過這些事？

    雖知有侍女侍衛(wèi)跟著，出事便報出晉王府名號便是，想來一般人也不會為難，只是他想著，有這塊令信在，別人便知長亭是他晉王十分看重之人，便是有異心之人，也不會輕易傷她性命。

    長亭哪里懂這些，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明日上元燈節(jié)，聽趙權(quán)這般輕聲細(xì)語，莫名卻有些委屈，如往常一般，探手抱住趙權(quán)的腰腹，頭枕在他胸前，一句話也不說。

    趙權(quán)看了看外間的天色，伸手將長亭摟了個滿懷，心中暗笑自己竟兒女情長了起來，輕輕地吻了吻長亭的額發(fā)，低聲道：“好了，時辰不早，再晚該誤早朝了！”

    說完握著長亭的肩，看進(jìn)她的眼里，道：“我明晚盡早回來陪你！”

    又幫她裹了裹狐裘，揚聲道：“來人！”

    寢門打開，侍女魚貫而入，趙權(quán)看了看立在長亭身后的初夏，沉聲吩咐道：“好好照顧江姑娘！”

    說完一掀蟒袍前襟，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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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亭看著院中侍女穿梭，一盞一盞精制的花燈掛了起來，樹枝上皆是絹花彩帶，一派富貴錦繡之相，長亭嘆口氣，卻沒心思看這些東西。

    初夏侍立在旁，自長亭回晉王府后，趙權(quán)便親自點了初夏照顧她，今時不同往日，趙權(quán)哪里還放心將紅棠等人放在長亭身邊，初夏向來得他信賴，又曾伺候過長亭，由她在長亭身邊再合適不過了。

    早起張勉過來傳話，言道今夜元宵佳節(jié)，外使皆慕我朝盛世繁華，圣上有旨特令晉王領(lǐng)禮部自國宴過后，陪同外使共賞燈節(jié)，今夜便不能回府了。

    初夏心思玲瓏，她早知長亭失憶一事，如今王爺對她十分用心，長亭亦是心心念念只望著王爺。

    見長亭一副失落低沉的模樣，便去廚里取了一盅子燉燕窩，柔聲道：“姑娘，這是剛燉的燕窩，殿下特意囑咐的，今日天氣寒涼，姑娘喝一口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