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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秦氏有好女在線閱讀 - 第10節(jié)

第10節(jié)

    羅敷覺得有些冷,裹緊衣領(lǐng),俏生生立在原處,猶如一頂隨時會爆發(fā)的蒲公英。

    但她勉力維持一個平靜的情緒,慢慢說:“沒關(guān)系,貴人咱們?nèi)遣黄稹四改辜?,等我進(jìn)門之后就假作暈倒,你只需說我突發(fā)急病,料他們也不會接一個病人入府。等捱過了今日,咱們再想辦法?!?/br>
    張柴氏直直看著這丫頭,神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阿秦,咱們小老百姓的,可不能跟貴人耍心眼啊,別讓人家瞧出來了……”

    羅敷攥緊拳頭,指節(jié)青白,最后一句努力。

    “我自有分寸,保證不會讓人起疑。只要舅母一句話?!?/br>
    氣氛一下子冷成冰。趙黑愣頭八腦的立在一邊,知道自己說錯話,更是站在了不該站的地方。偷偷挪腳往后走。

    待他走遠(yuǎn),張柴氏忽然沉下臉,洗衣盆“啪“的往地上一撂。

    低聲說:“阿秦,你是真傻還是跟我裝的?你在家里吃住這么多年,看在你阿舅的份上,我從來都是要什么給什么,何時要你報(bào)答了?女大當(dāng)嫁天經(jīng)地義,可每次給你說媒,你都是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你待要怎樣?舅母不愿意拂逆你的心意,每次都給你回絕了去,可難道你要一直這么下去不成?難不成你心里已有人了?那你藏著掖著不跟我說,又是什么意思?——就算你日后嫁一個尋常鄉(xiāng)農(nóng),以后怎么幫襯家里?難道你存心想讓我和懶蛋苦一輩子?”

    張柴氏口拙,很少長篇大論,但這番話卻說得思路清晰,流暢異常,噼噼啪啪宛如竹筒倒豆,仿佛已在她心里憋了許久,此時終于敢一吐為快。

    “阿秦,咱家跟別家不一樣!你沒父沒母的,心氣別太高!別辜負(fù)你這張臉,能入到貴人家是你的福氣!況且是州牧家的公子——州牧!你一輩子能見到幾個州牧?別不珍惜!雖說是侍候男人,但你一個民家女郎,嫁到誰家不是侍候男人?難不成還要指望男人侍候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收了你那脾氣,盡到自己本分,日后生個一男半女,你就是一輩子榮華富貴的命!你阿弟也能跟著沾光!等他長大了,給他在州府謀個差事,咱們一家人就算熬出頭了!我這老婆子也算是老有所依!不然養(yǎng)你這么大,又有何用?……”

    羅敷怔怔聽著,眼淚終于忍不住,用力抹一把,袖口立刻濕了。

    她顫聲問:“舅母心里,原來一直是這樣看待我的?”

    張柴氏眼神閃爍一刻,用力擰自己袖子。

    她再問:“若我是你親女,你還會這么爽快的把我賣進(jìn)州府嗎?”

    張柴氏仿佛突然緩過神來,兩條眉毛豎起,叫道:“你這孩子怎么不講道理,怎么能這樣說話!嫁娶的事,如何能叫賣!沒有我省吃儉用的拉扯你,你能長到這么大?你能有今天?若是我親閨女,能讓她拖到現(xiàn)在不過門?哪家的孩子不是懂得報(bào)養(yǎng)親恩,就你特殊?——懶蛋!看什么看!收拾東西上學(xué)去!”

    羅敷慢慢點(diǎn)點(diǎn)頭,一瞬間想明白了好多事情。眼淚吞了又吞,困難地?cái)D出一句話。

    “那么舅母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嫁了吧——不用你準(zhǔn)備嫁妝。這幾年織造的絹帛,足夠抵我的食宿。”

    她不是拖泥帶水的人。驀地轉(zhuǎn)身,木木然的往外蹭腳步。

    走兩步,又停下,目光指指院子一側(cè)的蠶舍。

    “現(xiàn)下蠶兒長得快,采來的桑葉,別忘記抖松了再放進(jìn)去?!?/br>
    張柴氏目瞪口呆,眼看著小女郎走出十幾步,才突然明白過來,惶急叫道:“你去哪兒?”

    羅敷也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再留下來任人宰割。

    張柴氏連忙追過去,也顧不得探出頭來的街坊鄰里了,一把拉住羅敷袖子,“阿秦,乖乖回家!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別蓬頭垢面的,別讓人家怪罪我!”

    羅敷用力掙開。平生第一次,跟舅母頂了句嘴:“人家怪罪你,關(guān)我什么事?”

    然后一狠心,甩開張柴氏,加快了腳步,一頭朝田壟桑林扎過去。

    張柴氏腿腳不靈,追不上少女的速度,急了,一把拽過不知所措的兒子:“懶蛋!快把你阿姊追回來!”

    張覽猶猶豫豫的朝羅敷跑過去。

    羅敷回頭,板起臉,“阿弟,不許來。”

    張覽平日里對阿姊言聽計(jì)從。聽她這么一說,又不敢動了,猛地住腳,大腦袋跟著晃一晃。

    他可憐兮兮看向母親。不知該聽誰的好。

    張柴氏捶胸頓足,急得連連大叫:“去追!去追?。∷芰?,咱們的富貴就都沒了!還得擔(dān)罪坐牢!快追!”

    忽然又看到遠(yuǎn)遠(yuǎn)杵在一旁的趙黑,馬上招呼:“阿黑,去把我家阿秦叫回來!別讓她倔!”

    羅敷提起裙子開始跑。長期的織造工作鍛煉了她的體力,氣喘吁吁跑得飛快。

    可她絕望地看到,趙黑人高馬大的攔在她面前。

    “趙家阿兄……”她喘著氣,帶哭腔,“求求你,攔住我阿弟,別聽我舅母!否則你就是害我!”

    趙黑中邪似的看她。這是自從五年前跟她吵架以來,阿秦跟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二十四個字。

    趙黑輕輕一讓,把羅敷從小路上放了過去。鼻尖下擦過一縷桂花頭膏的清香。

    張柴氏快瘋了,也顧不得臉面,高聲朝家里喊:“州府的兩位大兄幫幫忙,別讓我家阿秦跑了……她要做傻事……”

    羅敷已經(jīng)完全顧不得。有人怪叫著攆上來,十幾雙眼睛從門縫里窺探圍觀。腳步聲紛紛踏踏,飛速靠近。她一雙布鞋,踩過泥水,跨過田壟,幾次被裙子絆得趔趄。

    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棵大槐樹。樹上拴著母子兩匹馬,悠閑啃著地上的草皮。一個青衣少年衣袖蓋臉,浴著朝陽,大石板上睡得正香。

    他果然還沒走!

    十九郎蹭的跳起來,一臉驚恐地看到羅敷一身泥點(diǎn)子,狼狽不堪地朝他撲過來。

    她喘不上氣,發(fā)髻半散,臉蛋通紅,一雙眼中盛滿慌亂,比昨天被“綁架”的時候還絕望不堪。

    “十九郎!”原本清脆的的語音,此時完全變調(diào),“我答應(yīng)你,將錯就錯,扮主公夫人,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帶我回白水營!”

    十九郎熬了一夜,正舒舒服服的補(bǔ)覺,大約還沒完全醒,惺忪睡眼看看上下左右。

    “阿姊這是……?”

    羅敷豁出去一切,重復(fù)一遍自己的請求:“帶我回白水營?!?/br>
    見著十九郎,終于有些鎮(zhèn)定的底氣,回過頭,補(bǔ)充道:“有人在捉我?!?/br>
    十九郎茫然一望,兩個兇神惡煞的官家人氣勢洶洶,其中一個還在伸手拔刀。

    他有些心虛,賠笑道:“阿姊,我好心帶你翻山越嶺的回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不能就這么恩將仇報(bào)啊……”

    羅敷氣郁。這人完全沒有輕重緩急,壓根不明白她的處境!

    來不及解釋“這兩人不是沖你來的而是要捉我去方府做妾的”。她喘一口氣,扭身往進(jìn)山的小路上奔。

    沒跑兩步,身子一輕。讓十九郎一把拎上母馬馬背,側(cè)放在馬鞍上。平日看不出他有這般力氣。

    他另一只手扯開兩根韁繩,雙腿一夾,母馬一聲嘶鳴,四蹄騰空,翩若驚鴻。

    第12章 冒犯

    身后的小馬迅捷跟上,馬蹄聲有節(jié)奏地響成一條線。

    勁風(fēng)鋪面而來,刮得她眼皮生疼。羅敷從未經(jīng)歷過這么快的速度,況且還是搖搖欲墜的側(cè)坐,忍不住驚叫出聲。

    但她沒有摔下去。十九郎騎乘在她后面,牢牢攬住她的腰。

    身后拖著幾聲氣急敗壞的大叫:“何方田舍刁徒,光天化日之下,膽敢劫持民女!給我停下,饒你不殺!老鄉(xiāng)們,給我攔住他!……”

    十九郎把這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甚至嘻嘻笑兩聲:“這是誰家不成器的狗腿子?跑起來都不帶看路的?——待我掐指算算,一,二,三,摔——”

    羅敷尖叫。他突然放開了她的腰。她頭重腳輕,秀發(fā)飛揚(yáng),張手胡亂抓。

    十九郎同時腰身一扭,小彈弓一扯,兩枚不輕不重的小石子兒飛出去。

    后面兩個貴奴哇哇大叫,一個打中手腕,一個打中小腿,雖然沒破皮沒流血,但已經(jīng)把人嚇得三魂出竅,以為受了什么不得了的暗算,腳下一軟,栽在凹凸不平的田壟上,含一口泥,格外怒罵。

    十九郎大笑,重新抄手?jǐn)堊×_敷。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出第二聲。

    他把彈弓別回去,忽然笑聲停止,十分委屈地低聲提醒一句:“阿姊,別抓我腰。癢。”

    聲音吹在羅敷頭頂。她飛快放手,滿臉緋紅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十九郎抱在了懷里。少年人看似跟她年齡相仿,其實(shí)體格也比她高出半頭,寬上半圈,完完全全是一個守護(hù)的姿態(tài)。倘若此時有人在背后放箭,十九郎就算被扎成刺猬,她秦羅敷大約也會安然無損。

    她從頭頂?shù)侥_心的不自在,但一點(diǎn)也不敢動。身邊的景物飛速倒退,駿馬飛奔,不時顛簸縱躍,讓她覺得自己岌岌可危。全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況且也沒有別的選擇。倘若讓她跟十九郎一人一騎的狂奔,那畫面看似瀟灑美觀,但她肯定轉(zhuǎn)眼間就會倒撞下去。

    十九郎大約也沒什么騎馬帶人的經(jīng)驗(yàn),抓韁繩的手緊張用力,手背青筋凸起,用力掌控著每一次加速和急彎。

    ……

    等到掠過了五六個村落,七八頃農(nóng)田,馬兒終于習(xí)慣了背上的重量。十九郎這才放緩手勁,有余力開口說話,氣喘吁吁地問:“阿姊,你——你想好了?真要回白水營?不回自己家了?”

    她好不容易被吹干的眼淚又涌出來,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蹭得十九郎胸前一陣癢。

    隨后她才覺得他也許看不見自己的動作,鼓起勇氣,逆著風(fēng),大聲說:“我回不去家了——你們?nèi)羰切枰粋€什么主母來鼓舞士氣,我聽從安排!直到被戳穿為止!被人剁成醢醬算我一個!要是……要是不需要,我會養(yǎng)蠶織布,起碼能幫你把那個蠶舍料理好!再……再不濟(jì),我可以燒飯……”

    她說得太快,吃了一大口風(fēng),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淚。

    頭頂上沉默了一陣,迎風(fēng)笑了。

    “主母失而復(fù)得,那是白水營之幸——阿姑,孩兒這廂有禮了。”

    羅敷:“……”

    這么干脆利落的就換了稱呼,可見他對此事的執(zhí)念之深。

    她突然有些氣急敗壞。被火熱的體溫裹挾著,任何思考都慢半拍。不敢打他不敢碰他,只能沒什么底氣的輕聲抗議:“這里是何處了?后面的人甩掉沒有?是不是能放我下來?”

    十九郎想來也不太自在??礈?zhǔn)一處隱蔽山坳,往后一望沒人,放馬緩行,一躍落地。

    他臉上也有點(diǎn)暈紅,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以為我樂意?你頭上簪子一直扎我,都扎紅了!你瞧,你瞧!”

    說著可憐兮兮地往自己下巴頦兒一指。一個隱約可見的紅點(diǎn)點(diǎn),堪比羅敷繡花的針尖頭兒。

    但他沒能成功地賣可憐。抬頭一看,馬背上的女郎居然眼泡腫成桃兒,白凈的臉蛋上,淚痕一道接著一道,鼻翼輕輕抽動,腮邊還掛著半串未干的水痕。如同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苞。

    合著方才一路上,眼淚就沒停過!

    這副惹人生憐的模樣,倘若讓一個傷春悲秋的士子看見了,大約能洋洋灑灑做出一篇《邯鄲處子賦》。但十九郎沒這個雅興,見她要哭不哭的,第一反應(yīng)是慌亂。

    方才光顧著撒歡逃跑,心里又少繃根弦,冒犯得有些厲害。

    趕緊收起憊懶神色,匆忙道歉:“你、你別傷心,這叫做事急從權(quán),我沒有別的意思……是你讓我?guī)闩艿?,我也不會飛,只能這樣……你別生氣,要不你打我兩下……”

    被他“冒犯”的女郎不為所動,心灰意冷搖搖頭,反而用袖子蘸了蘸眼角。

    十九郎輕輕一哆嗦。一肚子插科打諢的花言巧語,不知道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

    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朝她一揖:“阿姊……阿姑……阿母,你不會要我真朝你拜一拜吧……”

    羅敷用力抿唇角,想笑又想哭,干脆轉(zhuǎn)頭不看他。

    細(xì)細(xì)的解釋一句:“不是怪你……是、是我舅母……”

    這世上大約確實(shí)有恪守婦道、被男人碰了就尋死覓活的貞烈女子,但那也只存在于學(xué)塾腐儒的說教故事里。她秦羅敷還不至于那么一根筋。

    她哭的是自己。十年來視若珍寶的一個家,就這么變成了一個笑話。馬蹄聲每響一下,就是將過去的回憶撕裂一分。

    十九郎牽馬走到平坦處,大膽問道:“阿姊家里……出什么事了?”

    雖然不明備細(xì),但從她去而復(fù)返的態(tài)勢推斷,短短幾刻鐘的工夫,大約經(jīng)歷了什么難言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