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周蘭茵有些失望地低下頭,恭敬地從西次間退了出去。 朱翊深從前就不怎么耽于男女之事,何況他現(xiàn)在沒有興致弄這些。 他環(huán)視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课鞯恼鎵Χ甲鰰w,書閣放著他自小讀的書。那雞翅木的翹頭書案和椅子還是母親幫他選的,與床相對的暖炕上擺著紫檀木的小桌案,案上還有母親在生辰時送他的白玉筆筒和青玉筆山。 這些物什在他搬進乾清宮之后,忽然就找不著了,此刻看著有種失而復(fù)得的珍貴。 若能回到母親在世之時,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帶她走。哪怕去山村鄉(xiāng)野,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也不要這天潢貴胄的身份。 帝王之愛,是這世上最奢侈殘忍的東西。給的時候轟轟烈烈,由不得人不要。收走時,卻要人用命來償。他住在皇陵的那幾年,每日都要站在巨大的墓碑前,看那些冰冷的石刻,講述統(tǒng)道皇帝一生的豐功偉績。他最崇敬的父親,教他勤政愛民,帶他縱橫沙場,留下不世功勛,卻也親手終結(jié)了他母親的生命。 他坐在暖炕上,獨自出神。李懷恩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走進來:“主子,路上買的這盒點心,是不是送到西院去?” 西院是周蘭茵的住處,她最喜歡吃甜食。 朱翊深只掃了一眼:“送到沈若澄那里去。” 李懷恩驚愕,嘴巴微張,見朱翊深已經(jīng)埋頭翻找書籍,也沒敢多問,躬身退了出去。李懷恩站在屋前思忖片刻,招手叫來兩個丫鬟,附耳吩咐幾句。 半個時辰之后,他提著精致的食盒到了沈若澄的住處。若澄住在東院的北角里,雖也是個獨立的住所,但光照嚴(yán)重不足,院子里吹冷風(fēng)。今日天氣好,若澄和兩個丫鬟蹲在有陽光的角落里曬書。 若澄已經(jīng)十歲了,個子不高,加上有些rou嘟嘟的,蹲在那里就像是無錫最出名的泥人大阿福。 素云最先看到李懷恩,有些意外:“李公公怎么過來了?” 李懷恩舉起手里的食盒,笑瞇瞇地對若澄道:“姑娘,這是王爺賞給你的東西。” 若澄愣住,一時沒有動作。李懷恩肯定搞錯了,晉王怎么會賞她東西呢? 還是素云先反應(yīng)過來,抬手道:“李公公請進去說吧?!?/br> 進了屋子,李懷恩看到桌椅等擺設(shè)都太過樸素,根本不像是在王府。他不動聲色地將食盒放在茶幾上面打開,食盒共分兩層,每層又分成十二個格子。上面那層放著雕成各種花卉的糖,顏色鮮亮,幾可亂真。第二層則是做成十二生肖的糕點,各個精美,活靈活現(xiàn)。 若澄還從未見過這么精致的吃食,到底是孩子心性,偷偷瞄了好幾眼。 李懷恩解釋道:“回來的路上,王爺特意在食錦記買的,命我賞給姑娘?!?/br> 若澄幾人都吃了一驚。食錦記是京郊逾百年的老店了,祖上是前朝宮中的御廚,他們家的點心以精致和高價出名,縱然有錢也未必能買得到。聽聞全國就一家鋪子,每天擺出來的東西一賣完就關(guān)門,門前總是排著長龍。 前幾年若澄生辰的時候,宸妃曾叫身邊的女官去買過一次,可排了一天的隊都沒有買到。若澄覺得好生奇怪,這么難得的點心,晉王為何不送給周蘭茵呢? 素云伸手輕拍了下若澄的背,她這才回過神來,對李懷恩說道:“多謝王爺賞賜,還請李公公代若澄轉(zhuǎn)達謝意?!?/br> 李懷恩面帶微笑。到底是在宮里呆過的,年紀(jì)不大,說話倒挺有模有樣。 “東西是王爺賞的,姑娘若真要謝,還是親自去趟留園,當(dāng)面謝過王爺吧。不過王爺這會兒在休息,姑娘等一個時辰再過去?!?/br> 聽到要去留園見王爺,若澄整個人僵住,不知回什么好,還是素云替她應(yīng)下來了。 李懷恩離開以后,若澄抓著素云的手臂,哭喪著臉:“素云,我可不可以不去?王爺不喜歡我?!?/br> 素云柔聲安慰道:“王爺賞姑娘東西,姑娘理應(yīng)去謝恩。我們陪著姑娘,到了王爺面前,姑娘就只管道謝,別的話不要多說。碧云,趕緊去把姑娘最好的衣裳找出來?!?/br> 碧云怔怔地點了點頭,翻箱倒柜,總算找到了今年正月里做的一套桃色散花的襖裙。那還是平國公夫人要來府上做客時,周蘭茵特地叫繡娘趕制的。若澄只有這套像樣的衣裙,除此以外,都是從宮里帶出來的,不是舊了,便是小了。 趁著若澄去凈臉的空檔,素云又叮囑碧云:“見到王爺,絕不能提蘭夫人的不是,記住了嗎?” 碧云原本正有告狀的打算,聽了素云的話,抿嘴道:“素云姐,要是王爺主動問起呢?難道我們就睜眼說瞎話?那個蘭夫人,連個教書先生都不給姑娘請呢?!?/br> 素云也替若澄委屈,她們在宮里的時候,若澄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公主的級別來的??砂徇M王府以后,別說是跟宮里比了,就連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都不如。 “碧云,娘娘臨終前把姑娘托付給我們,我們得守著她平安長大。你逞一時痛快,得罪了蘭夫人,姑娘以后還會好過嗎?而且以王爺如今的處境,你此時拿這些事情去煩擾他,他只會覺得我們麻煩?!?/br> 碧云聽了,心頭一跳。皇上繼位之初,就將別的兄弟都派往封地,唯獨把王爺派去守陵,就是忌憚王爺?shù)谋臼潞屯滤缭缇头?,會危及皇?quán)。這次守喪期滿,皇上不得不將王爺召回來,還不知接下來會有什么安排。 或許也會將王爺派往封地。可那是,最好的結(jié)果。 第4章 周蘭茵住的西院是府中除了留園和主母住的北院以外,日照最好的地方。她在花園里頭養(yǎng)了幾盆名貴的蘭花,每天都要悉心看護,不假借他人之手。香玲手里提著水桶,周蘭茵用水瓢舀了水,一點點地往下灑。寒冬臘月,井水很涼,她卻似沒發(fā)覺一樣,兀自想著心事。 香玲勸道:“夫人別憂心,興許只是王爺路上舟車勞頓,有些乏了,才叫夫人回來。” 周蘭茵放下水瓢,嘆了口氣,走到秋千架那里坐下來:“我從前就知道他不喜歡我,只是我想著三年不見,好歹能坐在一起說些體己的話……等往后有了新王妃,我想近王爺?shù)纳矶茧y?!?/br> “夫人怕什么?您是良家妾,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報過先帝的。就算王府里有了主母,也不能拿您怎么樣?!?/br> 本朝皇室嚴(yán)格限制妾媵的人數(shù),縱然只是納妾也要上報給皇帝知曉。因此作為良家妾,身份與通房丫頭不同,不得隨意打罵發(fā)賣,并非全無地位。 但妾終歸是妾,沒有丈夫的疼愛和兒子的倚仗,在家中處境艱難。周蘭茵沒有前者,只能好好爭取后者。她最好的年華都在王府中獨守空房度過了,沒剩下多少時間。 這個時候,李mama從外面進來,身后還跟著幾個捧著布匹的丫鬟。李mama歡喜道:“夫人快看!王爺還是想著您的,馬上就叫人送了幾匹上好的綢緞過來?!?/br> 周蘭茵高興地站起來,走到丫鬟面前。她在王府里見過不少好東西,這幾匹布從色澤和織法來說都算不錯,可也談不上珍貴??蓶|西是朱翊深送的,意義格外不同。她打起精神,回頭吩咐香玲:“快給我梳妝打扮,換身行頭,我要去留園當(dāng)面謝過王爺。” 李mama本想說王爺沒傳喚,私自去留園是否不妥。但看到夫人那么高興,又把到了嘴邊的話收回去??倸w是去謝恩的,王爺應(yīng)該不會怪罪。 另一頭若澄百般不愿意去留園,又不得不去。 留園是朱翊深的住處,平日有人打掃,也有府兵看守,旁人無法進入,因此若澄是第一次來。早就聽聞留園的景致在京城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眼下若澄無心觀賞,只想快點從這里離開。 幼年時很多事情她都不記得了。猶記得那個春日午后,她在宸妃宮中玩新買的皮球,見到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笑吟吟地喊了一聲“哥哥”,卻被少年冰冷的目光所刺痛。 那個少年就是宸妃的獨子,彼時受到萬千寵愛的九皇子朱翊深。 以后無論宸妃說多少遍,叫朱翊深哥哥,她都不敢再開口。 李懷恩正在屋前指揮幾個丫鬟和小廝搬半人高的常青藤,聞聽腳步聲回過頭來,笑著說:“姑娘來了。請在這里稍等,我去看看王爺醒了沒有?!?/br> 若澄點頭,輕輕道了聲:“有勞?!?/br> 李懷恩走進西次間,朱翊深早就醒了,正靠在暖炕上看書。窗子開了一半,透過樹木稀疏的枝葉,能隱約看到屋前的情形。剛剛他看見沈若澄走過來,圓滾滾的,就有點后悔給她帶那盒糕點。 怪不得母親愛喚她團子,也不知喂了什么東西,養(yǎng)得這么胖。 “你讓她來的?”朱翊深頭也不抬地問道。 李懷恩“嘿嘿”笑了兩聲:“那可是咱們廢了大半日工夫才買到的糕點,稀罕著呢。姑娘收到高興,定要當(dāng)面來謝謝王爺。” 朱翊深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他。糕點并不是特意買的,路過食錦記的時候,忽然憶起那年進宮,母親遺憾地提及沒能買到糕點給她慶生。他想全了母親的心愿,這才叫人去買。 李懷恩有些惴惴,莫非他這馬屁拍錯地方了?好不容易買來的糕點,沒賞給蘭夫人,反倒賞給了沈姑娘,任誰都會多想。 等了會兒,朱翊深才道:“叫她一個人進來?!?/br> 李懷恩立刻到外面轉(zhuǎn)達。若澄聽說朱翊深只叫她一個人,臉嚇得慘白。素云怕她膽子小,見到王爺會說錯話,又小心同李懷恩商量。李懷恩無奈道:“素云,你可別為難我。王爺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何況就是同姑娘說說話,又不會吃了她。你們就在外面等著吧。” 素云還想再說什么,若澄一把抓著她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素云只是個下人,她不想叫她為難,跟在李懷恩的后面進去了。 到了西次間,若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下謝恩。昨天周蘭茵送來的醉蟹,她吃了很多,腦袋還有點昏沉沉的。她不是不知道周蘭茵忽然示好,事有蹊蹺。但那個送東西來的丫鬟就躲在窗外,她若不多吃些,還不知道后面會有什么等著她。 若早知道要來留園,她寧愿一覺睡到今天晚上。 朱翊深聽到久違的童聲,掃了眼地上的人,不禁懷疑,這真的是日后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沈若澄么? 他對女人的美丑并沒有太多的感覺。后妃之中,蘇見微和沈如錦都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缮蛉舫蔚拿烂踔辽w過了她們,惹得宮中和京城的女人爭相效仿她的妝容打扮,蘇州還出現(xiàn)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綢緞和首飾。 那時,不知有多少男人羨慕葉明修。 “起來吧?!?/br>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悅耳,只是不帶任何情緒。若澄順從地爬起來,站在放花瓶的高幾旁邊。她原以為謝完恩就可以走了,可朱翊深并沒有要她走的意思,她只能硬著頭皮留下來。 朱翊深把手中的書放在案幾上,看到她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微微發(fā)抖,不由地皺起眉頭。從進來到現(xiàn)在,她都沒抬起過頭,似乎很怕他。 上輩子,他們沒這么快有交集。他不記得自己到底做過什么事,讓她如此害怕。 “在王府一切可還習(xí)慣?”他開口詢問。 若澄怔了怔,沒想到他問這個,連忙回道:“多謝王爺關(guān)心,王府上下都對我很好?!彼牭搅怂卦坪捅淘普f的話,不敢在朱翊深面前提周蘭茵的不是。 一時之間無話,四周很安靜,地氈上的日光慢慢流轉(zhuǎn)。大概是留園底下有湯泉流經(jīng)的原因,屋里沒燒炭還開著窗,卻比若澄的住處溫暖很多,還有陽光的味道。 朱翊深有點不知怎么面對此時的沈若澄。 他們之間,說不清是誰有恩于誰,誰又虧欠了誰。她為了報恩,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他也在最后關(guān)頭放了她一馬,輸?shù)羧?。她的性子其實很像母親,溫順不爭,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但愿這輩子,她不要再遇到葉明修,他們也不必再面對同樣的選擇。作為兄長,他會護著她,將來再為她尋一戶好人家。 本來還想問問她的功課,外面響起了隱約的人聲: “蘭夫人,您怎么來了?王爺并未召見……” “你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我來謝恩?!?/br> 朱翊深皺起眉頭,聽到女孩說:“既然蘭夫人來了,若澄先告退?!?/br> 她好像很想離開這里。朱翊深也未勉強,淡淡地“嗯”了聲,算作應(yīng)允。這世上的女人怕他,畏他,但無不想方設(shè)法地接近他。這丫頭倒好,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 若澄退出去時,不經(jīng)意間抬眸,還是看到了坐在暖炕上的男人。他穿著青緯羅的祥云紋直身,輪廓深刻,鼻梁挺拔,眉毛很濃。那雙眼睛像極了宸妃,只不過宸妃的溫柔似水,他卻如同冰錐一樣,又冷又厲。 若澄慌忙低頭,不敢再看。 若澄雖然很怕他,但并不討厭他。她曾看見年少的他躲在王府花園的假山后面,對著母親手植的梧桐,咬著牙,無聲地落淚。 宸妃被拉去殉葬以后,他沒在人前掉過一滴眼淚。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倔強驕傲的少年猶如受傷的小獸一樣,獨自舔著傷口,若澄心疼,也偷偷地跟著哭。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他的meimei,這樣就可以上去溫柔地抱著他安慰??勺詈笏€是默默地走開了。因為她牢牢地記得,心中視作兄長的這個人,并不喜歡她。 如今,那個少年已經(jīng)長成了成熟英俊的男人,褪去了滿身的青澀,情緒盡斂,猶如寶劍收在鞘中。但愿他已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抵擋將來所有的明槍暗箭,承受生命中所有的痛。那么娘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若澄退到屋前,看見周蘭茵站在那里,向她行禮之后離開。 香玲湊到周蘭茵身邊:“夫人,她怎么來了?難道是向王爺告狀的?” 周蘭茵也十分疑惑,可眼下沒工夫深想,只等李懷恩出來傳喚她。 西次間里頭,李懷恩跪在朱翊深面前,苦著臉,小聲說道:“王爺,是小的自作主張送了幾匹布到西院,沒想到蘭夫人會親自過來。蘭夫人這幾年里里外外地cao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沈姑娘那邊得了點心,而她什么都沒有,實在說不過去。小的若做得不對,王爺盡管打板子就是了?!?/br> 說完,挺直了脊背,一副要英勇就義的模樣。 “去叫她進來。你的板子先留著?!敝祚瓷顚鴣G過去,李懷恩機靈地躲開了。 “謝王爺開恩!” 隨后,周蘭茵進了西次間,面帶嬌羞地說道:“妾特來謝謝王爺賞的布,妾很喜歡。” 朱翊深的語氣平淡:“回來路上隨手挑了幾匹,你喜歡就好?!?/br> 周蘭茵刻意忽視他口氣間的疏離,欲上前說話,李懷恩已經(jīng)搬了杌子過來,放在離暖炕幾步遠(yuǎn)的地方,熱情地請她坐。 她只能順勢坐下來。 朱翊深沒有話說,周蘭茵便將王府三年來的事情像流水賬一樣稟報。聽那架勢,要說上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