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兩人對視一眼。 往常都沒有這一出,怎生皇帝今次想到在小年夜辦家宴了? 家宴辦在仁德宮。 太后照常是一身燕居服,對著早早過來的兒子道:“你讓蘄王過來么?” 貞元帝道:“母親覺著他來好還是不來好?” 太后瞪視一眼:“鎮(zhèn)日齋醮修道,行動言語跟個半仙兒似的。他來與不來,你心中難道不應有數(shù)?我還聽聞,皇后這幾日總跑去你面前哭求收回成命,這母子兩個若是來了,不定怎么鬧你。” 貞元帝只是笑,少焉,又道:“母親近來身體欠安,又有近一年沒見著眾孫兒了,不如朕在正旦前下一道中旨,命諸王年后便來京存候祖母,不必非要等到萬壽圣節(jié)那日。” 太后打量兒子幾眼,道:“你是欲在諸王之中擇選?還是預備當著諸王的面直接宣告另立儲君之事?” 太后頓了頓,微微傾首:“你我都清楚,沒有人比七哥兒更適合坐那個位置。從前是顧慮重重,如今邁出了這一步,你今晚難道要定了他?” 太后看兒子不接茬兒,嘴角微扯:“這會兒怎生跟啞了似的?還是說,你心中另有人選?” 第六十七章 貞元帝略一頓,道:“母親不必多問,兒子心里自有計較?!?/br> 太后乜斜著眼諦視他,少頃,擺手道:“罷了,政事原也不是我能多問的,只我瞧你邇來神神叨叨的,怕你失了分寸,這才多問了幾句?!?/br> 貞元帝道:“母親自可放心,兒子心中有數(shù)?!?/br> 太后慢轉(zhuǎn)手中沉香佛珠,不語。 她這個兒子心思越發(fā)難測,如今連她這個母親都不能看透他鎮(zhèn)日都在想甚。 去往皇宮的馬車上,桓澈與顧云容閑話時,忽想起她上月入宮與他碰面時,神色怪異,當時說要隨后再言,但他轉(zhuǎn)回頭就忘了,眼下記起,便舊事重提。 顧云容被他纏問不過,猶豫片時,方道:“是原太子妃……我那日去馮皇后宮中,焦氏借故與我出來,想讓我勸服你跟蘄王合作。我自然不可能應她,她就要以物相易。” “她說我一定會感興趣,我還道是什么稀世奇珍,誰想到是……”顧云容嘴唇翕動幾回,均未能說下去,踟躕再三,緘口不言,雙頰微酡。 桓澈原本的追問不過是想逗她,眼下卻是真正被她吊起了胃口,不住問她究竟是何物。 然而顧云容鐵了心不肯多言,岔題道:“上回你說要查的事,可查著了?” 她說的是有人往太后那里散播謠言之事。 桓澈斂容:“從諸般跡象來看,極有可能是施家女所為。但因這等事線索不多,故而這只是我的猜測,也不能萬分篤定。” 顧云容歪在柔軟的寧綢靠背上:“你覺著是,那就八九不離十?!?/br> 桓澈正要說話,一側(cè)臉頰忽被她捏起。 “你這張臉實在太招眼了,下回出門前,干脆往臉上糊一層灰好了?!鳖櫾迫葺p轉(zhuǎn)手腕,將他的面頰捏得幾番變形。 半邊臉豐神絕倫,半邊臉歪嘴斜眼,扭曲似鬼臉。 他一絲反抗之意也無,任她施為。 顧云容撲哧一笑,松了手:“阿澈自小靈慧,非但課業(yè)特出,還博才多藝,太后那里又不斷有命婦宗婦前往謁見,你幼時是不是時常見這個見那個?想來你小時候長得粉粉嫩嫩的,沒人逗你?” 她要是太后,碰上這么個粉團兒一樣伶俐漂亮的孫兒,一天少說拉他出來溜三回。 桓澈肅容道:“你再胡鬧,休怪我不客氣。” 顧云容不信邪,抬起嫩生生的手又扯了下他臉頰:“你待如何?” 她話音未落,驟感手腕一緊,跟著身子一傾,一頭撞上了一堵堅實的胸膛。 她尚未回神,一只微涼的手已經(jīng)鉆入她后襟,輕輕搔撓。 脆弱又敏感的后頸完全暴露出來,顧云容暗誹混蛋,下意識后縮,卻是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制在了他懷里。 京師永定門外五里,禾黍被野之處,便是胡家村。 眼下正值隆冬,不見嶷嶷光景,只見皚皚白雪之間,荒寺數(shù)出,墳兆萬接。 今日是小年,家家祭灶鳴鞭,送灶王爺升天。村中戶戶忙碌,村童結伴嬉鬧,有那頑劣的,撿拾鞭炮上未燃的散炮,拿香燭點燃了,扔進別家茅廁內(nèi),聽得嘭的一聲響,嬉笑哄鬧著散去。 沈碧音立在門首,眼前面前這陌生的場景,仍覺恍如夢境。 陌生,即便她已經(jīng)在此住了近兩年,仍是覺得陌生。 這原本就是不該屬于她的,她應是日日與珍饈華服相伴,躺在錦繡堆里的。她從前看到那些販夫走卒都覺得是玷污了自己的眼,而今與他們?yōu)槲椋瑢嵤菬o法可想。 沈家敗落得太快,快如星隕。不知皇帝是先前就起了收拾沈家的心思還是單想趁勢宰羊,在褫奪了沈家的爵位又將祖父下獄后,還收回了沈家?guī)状e攢下的產(chǎn)業(yè)。 曾經(jīng)的堆金疊玉,曾經(jīng)的重裀列鼎,全都沒了,連個空殼子也不剩。 但誰敢說什么。 沈家犯下的是欺君罔上的大罪,欺的還是皇帝的先祖,沒有滿門抄斬大約已是皇恩浩蕩。 沈家經(jīng)營了幾代的人脈也一朝消弭。雖知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這些都是早能預見到的,但真正瞧見時,還是難以接受。 她的那些閨中知交,在得知沈家出事之后,也只是幫她罵了顧家?guī)拙?,轉(zhuǎn)過頭就是不痛不癢,各過各的,并未給予什么得用的救助。 沈家的所有宅邸莊田都充了公,家產(chǎn)又被沒,偏族中生齒眾多,逢變之初在城郊賃了一處三進的四合院暫且棲身。 她那時候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落魄了,卻不曾想到更為凄慘的還在后頭。 由于幾乎只出不進,后來他們連那個看不上眼的四合院也住不起了,四處打探,最后無奈之下,闔家搬來了胡家村。 她從沒想到自己會跟一群腌臜的鄉(xiāng)下人成為鄰里。 她起初還堅持穿戴自己僅存的那些從前的衣裳頭面,但后來被賊惦記上了,家里遭了一回災,被母親狠狠訓斥了一頓,這才衣飾從簡。 她而今穿著土布做的夾棉襖裙,頭上只帶著一根素銀雙股釵。但她的衣裳上沒有補丁,已算是體面。 她也終于知道為何有些鄉(xiāng)人的衣裳上面會補丁摞補丁——因為他們四季穿的只是那一兩身衣裳。 春夏秋三季湊合著對付著過去,冬日嚴寒,就將春秋兩季的衣裳塞入棉里,就變成了冬衣。等到開春,再將棉里取出,變成春裝。 對于這種生活,她光是想想就覺得不能忍受。 沈碧音正自出神,就被曾氏拉回了屋。 曾氏張口便說起了她的婚事。 “轉(zhuǎn)過年,你便十九了,”曾氏沉聲道,“這回再不嫁,可就當真嫁不出去了!” 沈碧音適才自思自量之間已是凄惶難當,如今又聽曾氏提起這一茬,立等悲從中來,哀哀哭道:“我不要嫁給那個窮酸秀才……我怎會嫁不出去,我可是沈家的女兒,一家有女百家求……” 她想起往日風光,便沒口子亂說,顛三倒四。 曾氏瞧著便煩郁不已。 她何嘗不難受,她從一個正經(jīng)的世家夫人淪落成個村婦,起先也是鎮(zhèn)日以淚洗面,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 好歹沈家雖然倒了,但女兒還有一張標致的臉蛋,沈家又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故此縱女兒年紀大些,但仍不乏求娶者。 這些鄉(xiāng)人鎮(zhèn)日為生計奔忙,并不如何關注朝中動向,大多不知沈家底細。 她在幾個求娶者中挑挑揀揀,選中了個同村秀才。 這秀才姓吳,比沈碧音大六歲,因著家貧,一直打光棍。后頭約莫是看上了她家姐兒的容貌,不知怎的省下些銀錢,請了冰人來說媒。 她原也看不上這等窮鬼,但思及他好歹有科名在身,這便忍了。 聽說這吳秀才讀書上頭倒有些天分,學里的先生都道說不得下回鄉(xiāng)試他能中第。這些她都打探好了。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何況這也是最大的出路,她是這般想,沈興也是這般想。 沈碧音從前見過無數(shù)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相較起來,吳秀才便是地上的爛泥,她豈會瞧得上。 沈碧音不甘心,不住搖頭,只是哭。 淚眼模糊間,她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一張臉。 一副風神無兩的容顏。 是初見時衡王的模樣。 她隱約記起,自己曾經(jīng)試圖爬上衡王妃的位置,但被衡王莫名教訓了一通。 眼下的她已不可能做什么王妃,但也不可能去跟一個窮秀才過更清貧的日子。 母女兩個正僵持著,沈興忽從外頭回來了。 沈興帶回一個消息,太子被廢,降封蘄王。 曾氏心中煩亂,正要說這跟她們母女何干,就聽沈興繼續(xù)道:“皇儲之位既懸,那自是要擇人接替的??苫实鄄⑽丛趶U太子之后即刻敲定繼任儲君人選,想來是要仔細挑揀?!?/br> “從前咱們只能把寶押在原太子身上,如今可不同了。年后諸王必定抵京,屆時便有好戲瞧了?!?/br> 曾氏沒聽懂丈夫的意思,皺眉讓他說清楚些。 “我原以為皇帝在廢掉太子后會立時立衡王為儲,但宮中卻遲遲沒個動靜。我猜,說不得皇帝心中的儲君人選另有其人。不論與衡王相爭之人是哪個,沈家都還是有用的。衡王行事審慎,對付不易,但沈家與顧家的那樁官司卻是個極好的攻訐之處。” 沈碧音頹喪道:“父親莫說了,從前咱們不是也試過,宮里還有堂姐照應著,但不照樣連個水花都沒瞧見。皇帝顯然偏袒衡王,亦且已經(jīng)認下了顧家那所謂忠烈后人,沒用的。” 沈興不豫道:“你個女兒家懂甚!從前沒成,那是因為蘄王不頂用,換個手段高明的,便不好說了?!?/br> “說不得屆時會有人來找咱們?!鄙蚺d補了句。 沈碧音眼前一亮:“那女兒的婚事上頭是否能有轉(zhuǎn)機?” 寧做將軍妾,不做庸人妻,她寧愿給王爺做側(cè)室,做個沒名分的姬妾也成,反正她不想過那盼不到頭的苦日子,她根本受不了。若能跟了貴人,將來生養(yǎng)個孩子,自然就躍上枝頭了。 沈興看了女兒一眼,少刻,道:“你若實在不想嫁那秀才,便是走走偏門也可?!?/br> 沈碧音捏緊拳。 顧云容可不就是憑著一張臉迷住了衡王的?否則他身為天潢貴胄,哪會那般費心費力為一個微不足道的顧家籌謀。 她容貌也不差,未必不能憑著一張臉翻身。 雖則她曾經(jīng)鄙薄過這等行徑,但而今她虎落平陽被犬欺,也是無法。 顧云容容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把蘄王夫婦兩個也召了過來。 帝后與太后俱在,又是家宴,男女并未隔席。 顧云容看了眼對面的蘄王又看看身邊的焦氏,總覺得氛圍詭異。 她以為蘄王會去皇帝跟前鬧,但事實卻是蘄王始終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