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心道，那是，顧姑娘最好看。

    上回主人去京都，大友隆盛竟連催情香都用上了，勢要促成他女兒跟主人的好事。主人風(fēng)浪里沉浮這么些年，豈會上了他的惡當(dāng)。后來大友隆盛一計不成，又領(lǐng)了幾個所謂美人過來，要塞予主人。

    當(dāng)時因此鬧得極不愉快。大友隆盛不過就是個諸侯，領(lǐng)地才多大點(diǎn)，主人當(dāng)時惱怒之下要切斷與他及其領(lǐng)地之下一切海陸商貿(mào)往來，并鼓動?？艽蚪偎纳檀Z船。

    大友隆盛立等就慫了，再三道歉，只差切腹謝罪了。

    主人發(fā)了一通火，憤然離去。大友隆盛那邊自此也確實(shí)消停，再不敢作妖。

    主人之后每每想起此事，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不知是被大友隆盛找來的那些女人嚇著了，還是后怕自己險些被算計了清白。

    反正寧安是從未見過殺伐果決的主人露出那種虎口脫險一樣的神情的，每每看了都想笑，但又不敢。

    主人后來畫了一幅顧姑娘的畫像，時不時拿出來看上一眼，不知是不是想借此洗洗眼。

    宗承細(xì)問了國朝那邊的狀況，眼望漫天流云，輕嗤一聲，淡漠道：“早幫我開了海禁不是什么都好說，現(xiàn)如今他腹背受敵，有的頭疼。只是可別苦了我的小姑娘，倘若讓她受了委屈，我便去搶人。”

    冬至節(jié)這日，桓澈與父兄一道祭祖罷，便聽父親說要在宮里辦一場詩文會。

    佛郎機(jī)人要的貨還在籌備，福斯托本人也并不急于回國，這陣子又與一眾隨從去了國子監(jiān)旁聽，深喟于天朝文化之精深，貞元帝想在西洋人面前多多展示天朝的大國襟懷與深厚底蘊(yùn)，又兼近來戰(zhàn)局緩和，心緒好，遂起此意。

    日子定在三天后。顧云容聽聞此事后，以為桓澈會不以為意，畢竟他不是個喜好出風(fēng)頭湊熱鬧的性子。

    卻沒想到桓澈竟主動籌備起來。

    顧云容看他坐在書房內(nèi)翻詩詞集，繞到他身側(cè)道：“殿下莫不是打算臨時抱佛腳，多背幾首，屆時好拿來用？仔細(xì)被人發(fā)現(xiàn)?！?/br>
    桓澈抬眼：“你莫非不知我的詩也做得好？回頭寫幾首情詩與你，你看了便知?！?/br>
    顧云容嘴角輕扯，并不對他說的情詩抱什么希望，只道：“那你為何這般上心？你從前不是連在上元詩會上作詩都嫌麻煩？難不成這回的獎勵是一只大守宮？”

    “我要是當(dāng)真養(yǎng)一只大守宮，你還不跟我鬧和離。”桓澈拉顧云容坐到他腿上，她卻是不肯。

    顧云容神色尷尬，直道自己來了月信，多有不便。

    她每回坐到他腿上，他都手腳不老實(shí)，她眼下不敢動來動去。

    想到又來了月信，顧云容微抿唇角，問他是不是也急著要孩子。

    桓澈擱下書卷，拉了她的手抬頭看她：“要聽實(shí)話？”

    “你說的是實(shí)話還是虛言，我又不知。所以，自然是該怎么答怎么答?！?/br>
    桓澈道：“我私心里自然是想要孩子的，但我又急又不急。一則，這事急也急不來，二則，我不想讓你覺著我當(dāng)初再三追逼你嫁我便是為著給我生養(yǎng)，我一急，無形中便是一種施壓?！?/br>
    顧云容忽然道：“我生產(chǎn)時，你會陪著我么？”

    桓澈微攢眉：“怎生這樣問？”語聲放輕，“你生產(chǎn)之時，我即便遠(yuǎn)在天涯，也一定趕過來。”

    顧云容舒氣。

    還沒懷上，就已經(jīng)開始想生的時候是何等苦痛了。她其實(shí)一直不太明白，為何生孩子時要那么痛苦，人類走過這樣漫長的進(jìn)化之路，難道不能改進(jìn)一下？

    三日后，顧云容與桓澈一道入宮。

    顧云容有些時日沒去看馮皇后，與桓澈分開后，便轉(zhuǎn)往坤寧宮。

    馮皇后仿佛氣色不太好，說是近來身上不爽利，但顧云容覺得她這大概是被甄氏氣的。

    馮皇后當(dāng)年就因著酈氏之故，險丟了后位，如今又冒出個傳說是酈氏轉(zhuǎn)世的妖女，馮皇后大約也沒少使手段針對，但甄氏現(xiàn)如今仍是好端端的。

    顧云容才問候馮皇后幾句，便見太子妃焦氏來了。

    先前太子娶的便是焦氏，雖則在親迎當(dāng)日遭遇刺殺，但究竟是成了禮。

    貞元帝給太子挑的這個媳婦出身不高，想來太子對此也極是不滿，倒不知貞元帝怎么想的。

    各自寒暄后，焦氏提出帶著顧云容去看看窖藏的各色花卉。馮皇后一揮手：“你好生帶著七哥兒媳婦去轉(zhuǎn)轉(zhuǎn)，宮里好些東西她都沒瞧過?！?/br>
    顧云容微微一哂，馮皇后果然浸yin深宮多年，一張口便是話里套話。

    焦氏領(lǐng)著顧云容出來之后，極是和氣地跟她介紹起了宮中每年冬日窖藏花草之規(guī)制。

    “我昨日去瞧過了，那些花兒擺在暖房里竟是比春日里開得更好。”

    焦氏說道半日，看顧云容卻是興致缺缺，頓了一下，復(fù)道：“弟妹可要西洋羅？頭先陛下從朝貢方物里分了些賜與東宮這頭，殿下賞了我?guī)灼?，非止西洋羅，還有西洋的白絹綢……”

    顧云容一一推拒，轉(zhuǎn)頭：“焦娘娘可是有話要說？”

    焦氏一怔，倒是沒料到顧云容會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靥裘?。深宅后宮待多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人虛與委蛇。

    她踟躕少頃，將顧云容領(lǐng)至僻靜處，屏退左右，道：“不瞞弟妹說，確有些話要說?！?/br>
    “此前殿下也曾去找過七殿下，想消弭兩廂之間的誤會，但七殿下并未聽進(jìn)去。七殿下既對弟妹情有獨(dú)鐘，那想來弟妹的話，七殿下多少是會聽一些的?！苯故系馈?/br>
    顧云容笑道：“焦娘娘怎就認(rèn)為我會去勸服殿下？”

    焦氏一笑：“我這里有樣?xùn)|西，弟妹應(yīng)當(dāng)會感興趣。”

    貞元帝將詩文會設(shè)在了日常用來大宴群臣的華蓋殿。

    文武臣工悉數(shù)到場，在京兩王隨后亦至。

    眾人朝兩位親王施禮畢，紛紛暗行打量。

    先前親王滯京延宕就藩的例子也不是沒有，但貞元帝行事莫測，誰知道今次宣府之危是否貞元帝尋的由頭。

    施驥的目光在衡王身上打了個轉(zhuǎn)。

    他其實(shí)很好奇，倘若沒有宣府那件事，衡王是否會另加行事以求續(xù)延就藩之期。

    桓澈仿佛不知眾人的打量，只跟淮王低聲閑談。

    淮王也覺著弟弟心里八成揣著事，低聲問：“七弟莫非早料到蒙古部那邊會發(fā)難？”

    桓澈飲了一口竹葉青：“我哪有那么神，容容原本已經(jīng)拾掇停當(dāng)了，打算克日啟程?！?/br>
    淮王四顧，也知此間不是個說話的地方，這便打住話頭。

    貞元帝鑾駕至?xí)r，淮王瞧見那個佛郎機(jī)人也隨侍在側(cè)，跟桓澈嘀咕：“我聽說那個佛郎機(jī)人非但極力宣傳他們的宗教，還攛掇父皇辦什么宮廷舞……舞會？真是荒謬。”

    “他們常舉辦什么化妝舞會，穿著奇裝異服縱情歡會聚飲，還有助興的雜?？煽?，那是他們的風(fēng)俗?！?/br>
    淮王驚道：“你怎知的？跟那個什么托談買賣的時候打聽來的？”

    桓澈眉角微揚(yáng)：“我家容容與我說的。”

    淮王抖了抖。

    他看他眉目之間頗有些許得色，砸去一個蔑視的眼神。

    真是何時都不忘見縫插針地跟人表恩愛！

    詩文會開始后，先是貞元帝出題，眾人屬文酬和，隨后又換了花樣，改為詩詞接龍。

    輪到桓澈時，正跟身邊的翻譯西芒喁喁私語的福斯托轉(zhuǎn)頭看來。

    桓澈起身的工夫就已將應(yīng)接的詩句想好，須臾之間便對了上來。

    貞元帝連聲道好，滿堂喝彩附和。

    福斯托這幾個月苦學(xué)漢語，又時不常地跑去國子監(jiān)旁聽觀摩，但聽到桓澈口中詩句仍是懵的。

    根本聽不懂。

    福斯托問西芒，親王殿下說的什么，西芒亦是一臉茫然。

    福斯托知自己國家在國朝皇帝與官吏之間口碑不好，行事謹(jǐn)慎，為免惹得皇室不快，特特?fù)Q掉了此前那個被太子收買的翻譯，西芒是他的新任翻譯。但不論是先前的還是現(xiàn)在的，在面對天朝詩文時都是一樣的束手無策。

    日常對話勉強(qiáng)還能聽懂，稍一拽文就是兩眼一抹黑。

    福斯托按額，漢語太難學(xué)了，詩詞文賦還只是其中之一，要是再摻和上什么成語典故、俗語歇后語，簡直能要了他的命。

    他至今都不明白為何妻子能有那么多叫法，為何有空閑叫方便，大小便也叫方便，還有那些千變?nèi)f化的量詞……

    桓澈往福斯托那邊瞥了眼，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他這陣子跟顧云容學(xué)了些許番邦語，覺著也不是多難。

    反而他聽說福斯托學(xué)漢語學(xué)得焦頭爛額。

    他嘴角微翹。

    行至一半時，忽見一內(nèi)侍著急忙慌跑來，施禮之后，附耳跟貞元帝說了幾句什么。

    貞元帝怫然驟起，命眾人暫且宴飲，大步而去。

    淮王掃了一圈，此刻方想起問上一句：“皇兄呢？”

    桓澈搖著手里的金螭虎雙耳圓杯：“皇兄敢怕是近來課業(yè)緊，又忙于處置宣府之事，今日難以撥冗?！?/br>
    貞元帝出得殿外，吩咐車輿旁的內(nèi)侍往內(nèi)廷去。

    到得宮后苑東南隅一處偏僻抱廈外，他從大輅上下來，一徑入內(nèi)。

    太子正跟甄氏掰扯。

    “我大費(fèi)周章將你送到父皇跟前，不是讓你當(dāng)個富貴閑人的，”太子惱道，“你倒好，上回許璜信口雌黃，你為何不幫腔？”

    甄氏倒是不慌不忙：“殿下想想，若妾才入宮便摻和進(jìn)來，陛下如何想妾？況且，倘能先博得衡王的些許信任，豈非更易行事？”

    太子冷笑：“休與我講這講那。上回二弟事敗，我就疑心是你辦的好事，可惜沒能抓到你的把柄。我警告你，你若此番再不配合我，我立等去父皇面前拆穿你！你也莫要妄想反咬我一口，我倒要看看父皇是相信親子還是相信你這個欺君罔上的妖女！”

    甄氏低頭輕聲道：“撕破臉對殿下并無好處。殿下何不看看妾往后的表現(xiàn)再論？”

    太子冷下臉，正待再言，驀地聽到自己父親冷厲的聲音乍響身后。

    “你二人在此作甚？”

    太子眼睜睜看著甄氏霎時變臉，委委屈屈地回身上前，跪在貞元帝面前，泫然欲泣。

    “殿下說要找妾說幾句話，妾覺不妥，但妾身份低微，殿下之命不敢不從，”甄氏嗚咽，“誰知到得此處，殿下便盡說些有的沒的，妾也不知是何意……”

    太子腦子里“嗡”的一聲響，一下子懵住了。

    他已經(jīng)顧不上去想他父親為何會在此時趕來了，他只求他父皇不要往歪處想。

    畢竟穢亂宮廷比造反都更要嚴(yán)重，這牽涉到男人的尊嚴(yán)。

    太子一時失措，囁嚅著語不成句。

    貞元帝目光掃略一番，又盯著看了太子好半日。

    就在太子忐忑得幾要嚇掉三魂七魄時，就聽貞元帝喜怒難辨的聲音透耳而來：“隨朕往昭仁殿去?！?/br>
    一炷香的工夫后，太子跪在了昭仁殿冰冷的大理石花磚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