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第四十六章 國朝立國逾二百年,典章習(xí)尚均已成熟,且自成一格。 譬如正月賀年互贈百事大吉盒,上元后食時令珍味,不止各色蒸餅乳餅?zāi)唐に厥呷澬龋€有各地土產(chǎn),如塞外之黃鼠、半翅、鹖雞,江南之蛋柑、鳳尾橘、漳州橘,西山之蘋果、軟子石榴,另有冰下活蝦之類鮮味,不勝枚舉。 顧云容在緗色扣繡湖綢的錦墊上坐下后,看眼前肴饌之間竟還擺著江南的烏筍和糟筍,又有鰣魚牡蠣年糕湯,心下喟嘆。 旁的且不論,單那鰣魚,在京師就是個金貴的吃食。鰣魚產(chǎn)于東南,北方是沒有的,帝京這邊的鮮鰣魚全是打從東南江海里捕上來后,用冰湃了,不分晝夜,水陸互轉(zhuǎn)運將來的。如今春暖未至,道上冰雪仍存,鮮鰣魚更是價高。 顧家近來事多手緊,也就交著除夕正旦那幾日,讓廚房做了幾尾鰣魚待客并自家嘗鮮,她沒能吃夠。 馮皇后雖則不受皇帝待見,但皇后之尊,吃穿用度上是半分未短,馮皇后又慣愛擺排場講尊卑,起居穿戴從來都是頂頂精細的,膳食亦然。 顧云容曾見識過這個前世的嫡婆婆一日之內(nèi)換了七八套衣裳頭面,緙絲的、緝繡的、灑繡的、織金的,寶石的、玉石的、金銀的、海珠的,一應(yīng)俱全。 顧云容覺得,六尚庫房之中,光是存放馮皇后衣飾的庫容,怕是比她的院子還大。 馮皇后見眾人落座,揮手示意近旁恭候多時的尚儀局司樂女官并幾位掌樂、女史開始鼓樂。 國朝宮中,有后妃用膳時宮人吹奏細樂之制。女官將詩經(jīng)篇章被諸管弦,斥去一應(yīng)俗樂,于宴飲之時演奏,上位者認為其于闊德宮儀多有裨益。 換言之,此舉一則彰天家之威儀,二則融教化于日常。 然顧云容卻覺麻煩。若她用飯時周遭圍著一幫人彈唱不休,唱的還都是她平素需做的功課,她大抵會少吃一碗飯。 馮皇后幾乎只與她近旁的幾位夫人小姐說話,連眼角余光都極少往顧云容與徐氏這邊掃。 徐氏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馮皇后既是這般態(tài)度,又為何要將她們傳入宮來?莫非是因著頭先沈家之事,特特刁難?但也不太像,自她們?nèi)氲?,馮皇后就只沖她們頷首示意平身,旁的沒作理會。 顧云容雖也困惑,但很快就丟了開去。橫豎多思多慮亦是無用,不如隨機應(yīng)變。 宴罷,馮皇后領(lǐng)著一眾女眷往坤寧宮后的宮后苑去。 徐氏領(lǐng)著顧云容在后頭跟著,拘謹?shù)煤堋?/br> 馮皇后身邊的幾家女眷,顧云容都認得。有一家是濟寧侯家的女眷,她上輩子還跟這家姑娘杠過。 那會兒她已是王妃,那喚作聶歆的姑娘有一回在宮中與她碰上,譏她能嫁與桓澈不過全憑一副狐媚皮囊,不然她一個不知打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怎會一躍上枝頭,當(dāng)了鳳凰。 顧云容不以為意,壓低聲音與她說:“縱是如此,那又如何?” 氣得聶歆干瞪眼說不出話來。 顧云容其實不太在意旁人如何評議她,也因此,她前世從未興過為博名而給桓澈預(yù)備房里人的心思。說來大約也是出于一種詭異的默契,她月信來時,桓澈也從不提擇人侍寢之事,只仍報到一樣每晚到她屋里來,除不行敦倫之事以外,旁的一切照常。 他既不提,她自也樂得忽視。 而且顧云容覺得他府里的丫鬟是她見過最老實本分的,即便當(dāng)面行禮也是目不斜視,還仿似畏他如洪水猛獸,她曾向青黛問過緣由,但青黛并不肯透露。 聶歆與一旁的母親胡氏低語幾句,隨即轉(zhuǎn)身朝顧云容行來,與她跟徐氏寒暄片言,便是一笑。 “久聞懷遠伯家的姑娘生得月貌花容,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聶歆上前,“再過陣子便是上巳節(jié),不知云容可否賞光,與我等一道出城祓禊?” 顧云容端量她少刻,點頭道好。 后頭的陶馥目露驚詫,仿似沒想到她會應(yīng)下。 顧云容今日到后,瞧見陶馥也在,第一反應(yīng)便是馮皇后要借陶馥給她添堵。上回不管桓澈是何意圖,都是把陶馥賣了,而陶馥母女不可能不知顧、沈兩家之事是如何捅到皇帝面前的,相形之下,怕是會遷怒于她。 但陶馥與小酈氏今日都無甚動靜,除陶馥偶瞥見她面現(xiàn)異色之外,倒好似沒事人一般。 聶歆與胡氏互覷一眼,待要再跟顧云容客套幾句,就忽聽馮皇后道:“本宮想起,宮中冬日窖藏之菊花、牡丹各色花卉,今日開隙放風(fēng)于欽安殿前,不若到往一觀?!?/br> 品賞冬藏之花卉,是宮中二月風(fēng)尚。 眾人無不道好。 顧云容能瞧出馮皇后因著沈家之事不甚待見她,踟躕著是否要與徐氏商議一下,借故作辭,但馮皇后此言一出,她也不好張口,只好跟著去。 她才與眾人在欽安殿前看了幾盆菱花曉翠、紅云飛片之流的牡丹品類,就覺內(nèi)急,稟了馮皇后,讓一尚儀局一女史領(lǐng)著她往附近東凈去。 然而她才走至一座太湖石假山旁,就忽聽一道冷厲呼喝貫耳刺來。 她心頭一凜,這是貞元帝的聲音。 四顧一番,她愕然發(fā)現(xiàn)貞元帝正威立假山另一側(cè),而他面前,桓澈筆挺跪著。 她一時困窘,不知是該出去見禮還是姑且隱退一側(cè)。正委決不下,身畔女史拉她一把,豎指于唇,示意她噤聲,旋飛快將她拉至假山之后匿著。 貞元帝冷硬的聲音持續(xù)傳來:“朕讓你閉門靜心,你倒好,伸著脖子cao心朝中事,窩在府里還能連遞奏章!你的功課可妥當(dāng)了?倒有閑心打聽旁人家的事!” “功課一樣也未落下,父皇隨后可查,”桓澈道,“只父皇說的是禁足,未說兒子不能探知朝中事,更未說不可遞呈奏章。” “你還敢還口!朕當(dāng)初就心覺有異,非親非故,你憑甚幫那顧姓一家翻案,如今算是瞧出來了,原是開了色竅!” “父皇此前幾番與兒子提婚事,兒子如今開竅,豈非好事?父皇不若成全了兒子。” “顧家之事你莫管,是非曲直,朕自有數(shù)。你的王妃,朕也不預(yù)備頒旨遴擇,朕看頭先皇后臚列的那些家戶倒有幾門合適,朕回頭在里頭挑一個與了你便是。” 桓澈堅口道:“兒子不受!” 一陣短促的回旋步聲,貞元帝仿似在躁郁踱步:“你休以為仗了你母親的面,朕便不敢將你如何!你這一兩年間越發(fā)膽大妄為,不挫挫你的銳氣,你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朕再問你一回,你安生是不安生?惱了朕,仔細降你的爵!” 輕微的衣裳窸窣聲,約莫是桓澈朝貞元帝鄭重行了一禮:“伏望父皇成全兒子?!?/br> …… 顧云容十根春纖越攥越緊。 起先是因著父子兩個的話而心潮起伏,后頭則是…… 憋得。 她尚未至東凈便碰見了這么一出,內(nèi)急未解,起初尚能認真聽個壁腳,如今卻是已漸漸不知兩人說的什么,只憋得頭皮發(fā)麻,面色漲紅。 那女史見狀,抓了她手腕,再三示意她忍著些,不要作聲。 顧云容欲哭無淚,早知道方才就不閑著沒事一盞一盞喝茶了。也是那近旁的宮人不斷給她添茶,馮皇后也始終未理會過她跟徐氏,她閑極無聊便不知不覺灌了許多。 稍稍一動便覺滿腹茶水晃蕩,為免徒增苦痛,她保持著倚靠石山的姿勢,紋絲不動立著,祈禱外面兩人快些離開。 混混沌沌之間,不知過了多久,上蒼仿佛終于聽到了她的呼喚,她再度凝神聽時,發(fā)覺外頭似乎沒了聲息。 顧云容幾乎喜極而泣,一回頭卻看到女史僵硬惶遽的面色。 她正自訝異,就聽身后傳來雜亂步聲。 “你二人在此作甚?”貞元帝冷聲沉沉。 顧云容回身,見貞元帝與桓澈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假山。 她霎時僵住。 桓澈立等出聲解圍:“想是恰巧路過。顧姑娘身邊的是六尚的女史,兒子前去母后宮中存問時曾見過。大約是母后叫顧姑娘……” 貞元帝剜他一眼,旋轉(zhuǎn)向顧云容,目光冷得砭骨。 顧云容的衣袖被已跪地拜伏的女史扯了一把,方反應(yīng)過來自己尚未見禮。 她暗咬牙,把心一橫,揣著一肚子茶湯跪拜下去,行了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個大禮,憋得滿面霞色。 她不好在御前提及內(nèi)急這等不雅之事,便也自道只是途經(jīng)此處。 貞元帝未叫她起身,亦未叫她離開,只是又轉(zhuǎn)回頭對桓澈道:“你若執(zhí)意為之也可,要么將你爵位降等,要么領(lǐng)五十篾片,你自己瞧著辦?!?/br> 桓澈倏而斂襟跪下,神情愈堅:“兒子仍不改前語。懷遠伯原就是被言官針對,并無錯處,求父皇明察。再則,兒子絕不娶旁人?!?/br> 顧云容雖則仍跪在地,容色恭敬,但雙耳如堵,魂幾出竅,內(nèi)心不住咆哮,為何平素寡言的父子兩個今日這么多話!還有完沒完了! 貞元帝忽然道:“你倒是有拳拳求娶之意,焉知人家姑娘就肯嫁你?” 話落,父子兩個皆望向顧云容。 顧云容正垂首祈禱,忽覺周遭一靜。 一抬頭,便見面前兩人齊齊看她。 她一愣,不知所措。 “朕問你,你可愿嫁他?你若愿,朕便不罰他?!必懺鄣哪抗庖馕渡铋L。 顧云容徹底懵了。 前頭的話她都沒怎么聽,這半晌,話茬是怎么繞到這個詭異的問題上的? 桓澈跪在她不遠處,看她滿面酡紅,低聲道:“莫要羞赧,快快答話。” 第四十七章 此刻,顧云容只恨不能立等挖個坑將桓澈按進地里! 她現(xiàn)下只想往東凈去! 顧云容又窘又急,滿額溢汗。她不想成為第一個因為內(nèi)急把自己賣了的姑娘,但她若不吱聲,這父子倆想來不會放過她。 吱聲便要做出抉擇,但在皇帝老子面前拒絕他兒子這等事,后果未卜。 但若應(yīng)下…… 顧云容切齒少頃,驀地垂首恭行一禮:“稟陛下……” 她一句話未完,一內(nèi)侍忽趨步上前,朝貞元帝與桓澈各施一禮,旋躬身對貞元帝道:“陛下,倭國使節(jié)妙信和尚求見?!?/br> 貞元帝斂容,轉(zhuǎn)向桓澈:“你往養(yǎng)德齋候著?!彪S又命顧云容且自便。 顧云容如蒙大赦,從未如眼下一樣覺著皇帝可親,忙行一禮,起身去了。 待回首確定皇帝已然走遠,顧云容便顧不得許多,問了女史東凈何在,奔命一樣疾步徑去。 桓澈起身凝了她的背影一眼。 妙信和尚是大友隆盛使團的正使,而宗承正是跟著這支使團一道赴京的。 倭國如今國內(nèi)正處動蕩亂世,將軍把政,大名坐大,否則也不會出現(xiàn)爭貢之亂。兩支倭國使團滯京近一年,朝貢事宜才初見眉目。 雖知倭國并非真心臣服,但能姑且止戰(zhàn)也是好的。只要再一年,于思賢新募的兵就能磨成一把利器,即便倭患再起,也能獨當(dāng)一面,驅(qū)敵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