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證人可不就是那姓蔡的一家子,還能有誰?那家子早被咱們收買了,沒膽子出去胡言?!?/br> 沈碧梧忽道:“母親可覺著,那蔡姓一家今日面圣時,惶恐過甚?即便是衡王曾威脅過他們,也蹊蹺。關(guān)于衡王,咱們早打了招呼,他們何至于怕成那般,抖抖索索的,半日說不出個囫圇話來。” 陳氏不以為意:“平頭小民,見了天子焉有不怕之理?!倍矶惑@,“姐兒是說……” “正是,女兒懷疑另有咱們不知的證人,亦或,權(quán)盛勢洶的人物去找過他們?!?/br> 沈碧梧攥起手:“母親回去后,要讓祖父好生查查。等風(fēng)聲過去,最好斬草除根。” 若非預(yù)備兵行險著,她也不會留著那家人的性命。 桓澈回王府打選衣冠,備車去了永康侯府。 永康侯酈文林是他外祖,早年躋身殿閣大學(xué)士,現(xiàn)今在六部掛個閑曹。 酈文林瞧見自己這個外孫,屏退左右,直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問他所為何事。 “外公這話倒似我尋常不登門一樣?!被赋菏┒Y寒暄一回,正了辭色。 “外公可否聯(lián)系門生故舊,一齊彈劾楊遂之子楊炎?” 酈文林現(xiàn)下雖是個閑散人,但因?qū)W問淵深,門生眾多,在朝文官之中,或曾拜他門下,或曾蒙他指點,凡半數(shù)不止。 酈文林眉毛豎起:“你小子不好生籌謀娶媳婦的事,又打的甚主意?” 桓澈將顧、沈兩家之事說了,末了道:“楊遂而今已失了圣眷,父皇不會再保他,只要彈劾得當(dāng),楊炎必定下獄。楊炎出事,沈章左右為難,但已不會援手,楊遂必惱。楊遂手里握著沈章的不少把柄,我揣度著,興許包括沈家爵位來路不明這個死xue?!?/br> 酈文林想起沈章這么多年來皆趨附楊遂,即便沈家后來隆恩日盛,沈章也從不曾在楊遂面前擺未來后族當(dāng)家人的架子,恍然明悟。 若是沈家這一條軟肋捏在楊遂手里,這便都能說通了。 只是沈家的這個秘密未免令人駭怪。 桓澈當(dāng)即揮筆羅列十條罪狀作為范式,再三叮嚀除此之外,旁的切莫參劾,否則適得其反。 酈文林一一看過,不由來回端量了外孫幾眼。 他猶記得先前他曾問過阿澈,為何這二三十年來,滿朝清流前赴后繼,披肝膽之誠,書泣血之言,卻總也不能撼動楊遂這佞臣。 阿澈只說了八個字,所言不當(dāng),時候未到。 想想往昔那些直臣是如何彈劾楊遂的,再看看阿澈寫的這份奏疏稿本,酈文林竟遽然生出一種難言的喟嘆。 上位者果真更懂上位者。 而眼前這個少年,早在多年前就已勘破了他父皇的心思。 桓澈打從酈文林書房出來后,迎面撞見了表妹陶馥。 陶馥是他姨母小酈氏的幺女,也是興安伯陶家的掌珠。 桓澈望見通身珠翠綺羅的陶馥,禁不住想,假若不是沈豐當(dāng)年所為,顧云容也當(dāng)是這般,生在錦繡堆里,被嬌養(yǎng)著長大, 陶馥近前施禮時,見表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透出些若有所思的意味,低首垂目,細聲說道:“今日來外公府上探看,竟可巧遇見表哥?!?/br> 她正要順口問問表兄前來所為何事,就聽他淡聲道:“那表妹自便。只外公而今有事在身,表妹莫擾。”言畢拂袖而去。 陶馥僵了一瞬,又輕輕舒氣。 表兄總是這般,拒人于千里。但撇去身份不論,他那等神貌氣度之人,做出這些就令人心覺這是理該的。 橫豎他對誰都這樣。 陶馥思及表兄硬生生又將選妃之事往后推了一年有余,揣測應(yīng)是拖不了多久了,總不能年及就藩還不成婚。 說不得今年年末就會頒下遴選王妃的旨意。 他對他母親賢妃娘娘感情那樣深摯,娘娘從前也時常召她入宮,她總是比旁人多出些優(yōu)勢的。 顧云容晚來見到桓澈時,看他面色如常,禁不住問他可是布置萬全了。 “算是?!彼┦祝S手拈起她跟前碟子里的一塊果醬蒸酥,嘗了幾口,直道太甜,將一整碟都順了去。 顧云容見他搶她吃食竟還挑嘴,沒好氣道:“太甜了你還吃,還我!” “就是因著太甜才不能讓你吃,你不總說晚間吃甜口多了會長胖,我?guī)湍憧嘶恍??!?/br> 顧云容想想今日之事便沮喪不已,也沒心思跟他杠。 找好的證人當(dāng)堂翻供,又兼沈章含淚敘起沈家歷代輔弼之功,若非桓澈極力斡旋,皇帝是否會治他們欺君之罪都難說。 后頭出來,沈碧梧還拉著她的手,笑說他們怕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及時醒悟便是,沈家這邊不會記怪他們。 這是含蓄的威脅,暗示他們就此罷手。 桓澈后來與她說,沈家人應(yīng)當(dāng)是事先做好了籌備,只這招之險,實在出人意表。 沈家人居然在尋見當(dāng)年證人之后不曾即刻滅口,而是以此向他發(fā)難。 沈家人應(yīng)是在他跟顧家頻繁往來后尋見當(dāng)年證人的。待他在皇帝面前挑起當(dāng)年之事,沈家人再倒打一耙。沈章今日在御前,話里話外都在暗示他此舉不過意在毀掉太子助力而已,久有存心,其心可誅。 他至多再留京一年多便要就藩,在此之前做出構(gòu)陷太子妻族之事,揣了怎樣的異心,無需贅言。 而皇帝見了她容貌,大約還會再給桓澈加一條故作清名、實則重色的名頭。 這便是沈家的目的。 只是桓澈應(yīng)變極快,兼且那翻供的證人表現(xiàn)得實有些可疑,皇帝才將此事暫且壓下。 顧云容心里焦躁,又怕沈家人趁著這間隙再做點什么。 “不必憂心,此路不通,還有旁的。何況,通不通還未可知?!?/br> 桓澈寬慰她一番,話頭便轉(zhuǎn)到了端午出游之事上面。 “我端午那日要跟爹娘兄長他們一起出去,”顧云容看他神色不豫,不明所以,“你端午那日難道不入宮伴駕?” “我可早些出來。” 他極力攛掇她端午時想法子與他一道出來,顧云容忽道:“你是打算給我來一段無人駕舟?” 第三十九章 南北節(jié)俗殊異,但在五月五的習(xí)尚上頭,相去不遠。 顧云容最終并未答應(yīng)跟桓澈一道出來。此前徐氏早與她說了端午要出來,她不好推卻。 桓澈那晚離開時仿似有些不豫。 五月五這日,顧云容隨徐氏等人出城觀龍舟競渡。 在河畔柳堤上,顧云容掠視周遭喧嚷人叢,揣著心事,并不能體會到多少熱鬧氛圍。 不一時,方便回來的秋棠輕輕拉她衣袖:“姑娘,那邊有賣吳山酥油餅跟貓耳朵的?!?/br> 顧云容循秋棠所指望去,但見遠處茶寮旁支著個小攤子,食客絡(luò)繹不絕。 顧云容忖著在此站著也是站著,遂與秋棠一道過去買吃食。 吳山酥油餅跟貓耳朵都是顧云容從前在吳地常吃的,尤其吳山酥油餅,在吳地素有盛名。此種吃食是以油面迭酥,層酥疊起,色澤金黃,上尖下圓,酥脆而不碎,甜香而不膩,有“吳山第一餅”之稱。 顧云容許久未吃,買了些許嘗嘗味道。然而她結(jié)賬時與攤主起了爭執(zhí),秋棠正要去將徐氏等人叫來,旁側(cè)忽來一人,拍下一枚雪亮的銀錠,讓攤主霎時閉了嘴。 “今日當(dāng)真是巧遇,”那人朝顧云容笑,“不如我請你吃茶?” 顧云容聽見這把嗓音,頓了一頓,凝眸望去,見宗承仍是浴佛節(jié)那日的打扮。 她而今心緒不濟,兼且上回的經(jīng)歷讓她覺著宗承并非她所想那般,倒也未再驚懼,只搖頭推拒。 “有關(guān)那件事的,也不想聽?” 顧云容端視他,俄而,點頭道:“我去跟母親他們說一聲?!?/br> 宗承坐在茶寮中等了少刻,待折返的顧云容拉了縮手縮腳的秋棠一道坐到他對面,目光在桌上飯菜茶果上轉(zhuǎn)掠,問她可還想點些什么。 顧云容道了不必麻煩,讓他有話直言便是。 宗承適才也買了幾個吳山酥油餅,嘗了一嘗,贊不絕口:“滋味確實不錯,怪不得你愛吃。我旅居海外多年,東南西北,吃了個遍,還是覺著故國的東西最香甜。” “其實那件事,你不必擔(dān)憂,衡王雖則年紀尚輕,但對付一個沈家是綽綽有余的,況且,”他語聲微頓,“還有我。我說會幫你辦事,就一定辦成?!?/br> 他大略說了他將沈亨掠來之事,讓她且耐心等著,至遲兩月,沈家便支撐不住了。 顧云容垂眸緘默,半晌,道:“不論如何,多謝?!?/br> “一筆交易而已。再就是,你浴佛節(jié)那日問我的關(guān)于鄙族祖上與你曾祖的問題,不好答?!?/br> 宗承從腰間茄袋內(nèi)取出一個霽藍瓷罐,輕放到顧云容面前:“這里面是味噌醬,倭國的特色調(diào)味,可泡味噌湯,也可做湯漬飯。這種醬放上幾年都不會腐壞,偶爾會做軍糧,但那是十分奢侈的事。味噌醬金貴,倭國尋常百姓吃不上,他們多食雜炊?!?/br> “倭國也過端午。隋唐那時節(jié),端午節(jié)便傳入了倭國。但如今的倭國人過端午,節(jié)俗略有不同?!牌选谫琳Z中發(fā)音與‘尚武’相近,所以這日成了武士的節(jié)日。五月五這日,倭國的幕府將軍與各地大名會舉行盛大慶典,包括相撲、競馬,以此互斗實力……” 他看顧云容起身作辭,話鋒一轉(zhuǎn):“你是如何知曉‘一期一會’含義的?” 顧云容回眸:“我自己查的。倭國茶道除講究敬寂清和之外,還講究一期一會。字面義是,一生只見一次。” “那引申義呢?” 顧云容看著宗承手里剩下的半個酥油餅,道:“譬如你現(xiàn)在吃下一口餅,此生便不會再有相同的第二口。而現(xiàn)在陪你吃餅的人,興許這輩子也遇不到第二次?!?/br> “人生無常,順其自然,珍視機緣。而你之言,當(dāng)取無常隨緣之意?!?/br> 宗承贊賞點頭:“正是。倭國人講究‘今年的櫻花只有今年有’,我覺著極有道理。同樣的,今年的端午只有今年有,你這般悶悶,豈非辜負大好時光?” 顧云容頗為意外,他繞了一圈,竟是在開導(dǎo)她。 今日宮中人多,桓澈尋了個由頭便匆匆出宮,一路出城。 他一早打探好了顧云容的去向,然而尋見徐氏等人,卻不見她蹤影,聽聞她去會一個手帕交,辭別徐氏,四下去尋。 待到言語支吾的握霧帶他找過去,他一眼就瞧見顧云容正立在一個陌生男子對面,將她面前一個霽藍瓷罐推到對方跟前,似是在輕聲稱謝。 他忍了幾忍,終是按捺不住,上得前去,揚聲喚她。 顧云容轉(zhuǎn)頭看到是他,與宗承辭別,出得茶寮,問他何事。 桓澈望她須臾,又瞥了眼那男子:“他是宗承吧?你不跟我出來,倒有工夫與宗承喝茶?” 顧云容見周遭不斷有路人往這邊看,移步旁側(cè):“我是湊巧遇見他的。話說回來,我究竟是與他有約還是半途遇見,你應(yīng)當(dāng)心里有數(shù)。你是聰明人,何必與我做這種無謂的爭執(zhí)?!?/br> 桓澈凝睇她:“那日在龍山渡,你當(dāng)真是因著同情宗母才紅了眼睛的?” 顧云容已快要忘記那件事,經(jīng)他一說才想起。但她總不能與他說她是因著想起了前世的諸般才會那樣,便只道:“不然呢?你覺著應(yīng)該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