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宗承低聲言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兒,咱們換個去處。” 見顧云容不肯挪步,他笑道:“我若真打算擄了你去要挾衡王,你方才連跑的機會都沒有。我不過想跟你說些事情。” 顧云容冷靜下來,知宗承所言不假,想到證物之事,沉下氣來:“不知閣下要說甚?” 宗承徑自提步前行:“去了便知?!?/br> 春夏之交,繁花爛漫,百鳥爭鳴。各色花木氣息纏繞氤氳,呼吸之間,甜香盈肺腑。 顧云容踏足松軟綠茵上,身上緊繃稍松。她見宗承在一株海棠旁駐足,便也停下,并后撤兩步。 宗承回頭脧她:“我來尋你,是要與你說兩樁事。一則,我可以交出證物,甚至還可提供旁的便利;二則,我可以助衡王扳倒太子,免除你們的后顧之憂。” “不過,我也要你們以兩事相易。其一,開海禁;其二,讓楊遂身敗名裂?!?/br> 顧云容覺著有些好笑:“你與我說這些作甚,難道不該去找殿下說去?” “衡王動不動就目露殺氣,若非惦記著我手里的東西,早把我千刀萬剮了。我不樂意找他,左右讓你轉(zhuǎn)達(dá)也是一樣。況且我也極想……” 顧云容等他的下文,他卻猶豫少頃,搖搖頭,截斷話茬,另道:“我有那么可怖?” 他看顧云容欲言又止,知她心思,讓她不必顧忌著證物之事,凡他所言必定作數(shù),不會因她言行有所更易。 “你當(dāng)然可怖,”顧云容冷聲道,“一個能跟敵國惡徒為伍的人,怕是早已沒了心肝。你可還記得你祖宗是誰?” 宗承嘴唇翕動,少焉,別開視線。 這十幾年間,不知有多少人罵他,他站得越高,罵他的人就越多。他倒也不痛不癢,那些人根本無法奈何他。時至今日,他已是一呼百應(yīng)的??苤?,也確實無人能壓制他。 他也早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走上海寇這條道那一刻,他就決定把良心拋卻。于是他從一個一窮二白的亡命之徒,一路攀爬,成了海域的王。 他這些年都寄居倭國,偶爾也會想起故鄉(xiāng)的明月,可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厝ヒ彩潜荒菐袜l(xiāng)紳污吏壓榨,哪有做寇王好。 他在日本五島、平戶等地皆建有豪宅,有一處他常居的叫印山寺邸的宅第,筑在半山腰上,站在窗邊,可以眺望整個平戶灣。 光是隨他住在平戶的擁護(hù)者便有兩千之眾。因他安居平戶,各國商船頻繁往來,以日本京都、堺市商人為首的各地商賈更是紛至沓來,極大帶動平戶陸海商貿(mào),以至于平戶在日本國有“西都”之稱。 哪個大名不是哭著求著請他去他們領(lǐng)地內(nèi)安宅,甚至連手握實權(quán)的幕府將軍見他都得客客氣氣的。所以他在桓澈面前毫不畏懼,他自己也是王。 可他如今被一個嬌嬌弱弱的少女痛罵,竟覺無地自容,甚至想為自己辯白一番。 于是他真的開了口:“我從未帶領(lǐng)倭寇來國朝沿海劫掠……” 顧云容冷笑:“即便你所言屬實,你覺著與倭寇為伍,跟親自領(lǐng)賊為禍故國百姓有何區(qū)別么?不都是助紂為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br> 宗承亦自覺辯解蒼白,默不作聲。 他得承認(rèn)他確實一身罪孽,母親說得對,他是個無國無家之人。 杭州府長年深受倭患苛虐,顧云容久居杭州,相關(guān)見聞頗多,此刻悉數(shù)涌入腦際,目光如錐:“我聞倭寇攻入浙江福清縣時,舉人陳見、訓(xùn)導(dǎo)鄔中涵不肯屈服,率家童與倭賊巷戰(zhàn),力竭被俘,至死仍不失氣節(jié),大罵倭賊。” “倭寇作亂南直隸,逃竄途中抓來兩個鄉(xiāng)民問路,鄉(xiāng)民故意將其往反向引,并暗中知會官兵。最終倭寇落入包圍,發(fā)覺道路不對,將引路鄉(xiāng)民亂刀分尸泄憤?!?/br> “若都似你這般,早就亡國了,”顧云容此刻忽而膽氣十足,“你母親還因你而蒙羞受難,你知道你家祖宅如今是何模樣么?縱倭患非因你而起,你也是對國不忠對親不孝,有何顏面立于天地之間?你難道從未愧怍過?” 長久的沉默。 宗承緩緩調(diào)回目光:“你去尋家母時,她可安好?” “你說呢?她能好得了么?我看她不過熬日子,你在外頭倒是逍遙?!?/br> 又是一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宗承方疲憊出聲:“我知道了,多謝你前往敝宅找尋家母。她應(yīng)當(dāng)許久沒跟外人說過話了?!?/br> “我前頭所言依舊作數(shù),你回去后轉(zhuǎn)與衡王便是,”宗承深嘆,“不過,沈家之事,我可先為你辦了。至遲下月便會給你個交代?!?/br> 他又深深望了顧云容一眼,作辭拂袖。 一回身,便瞧見遠(yuǎn)處呆愣的侄兒。 宗石本是隱于林間,隨時提防衡王耍什么花招,誰知沒發(fā)覺險情,倒是瞧見了這不得了的一幕。 他那叱咤風(fēng)云、稱霸海上多年的叔父,他那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叔父,竟被一個嬌嬌的小姑娘指著鼻子罵!還不還口!他毫不懷疑,若是那小姑娘沖上來抽他打他,他也會任由她來。 他叔父狠了這么多年,末了難道要栽在一個小姑娘手里? 顧云容忽然出聲叫住他:“且慢?!?/br> 宗承頓步:“是要問我‘一期一會’的事么?” “不是,我是想知道,宗家祖上是否與我曾祖相識?” “這個,”他側(cè)頭眄視,“你屆時便知?!?/br> 言罷,頓了少頃,一徑遠(yuǎn)去。 宗承倒言而有信,四月底時,桓澈便來與顧云容說事皆妥當(dāng),可準(zhǔn)備面圣了。 顧云容為著此事,奔忙等待了一年半,而今忽聞結(jié)果將出,倒覺突然,有些失措。 若此番事成,她與顧家眾人的運命都將轉(zhuǎn)向新的軌跡。 第三十八章 前夕,顧云容對著打從柜中出來,就有意無意言語套問的人,有些無奈。 “我已與你再三說了,我那日真的只是罵他一頓。而且,罵過之后,我有些后怕?!鳖櫾迫菸⒚虼浇?。 浴佛節(jié)之后,桓澈聽聞宗承竟是答應(yīng)先幫她將沈家的事情辦了,便一直追問不休,勢要知曉那日情形。 顧云容一一說了,他仍是不饒她。 只顧云容事后回想,她當(dāng)時實在意氣用事。若宗承被她那番激言惹惱,揭破沈家之事便渺茫了。 亦且,宗承多年與惡徒賊寇為伍,應(yīng)是個狠冷嗜殺的性子,她當(dāng)時獨身一個,倘他惱羞成怒,她處境危矣。宗承走后,她心頭后怕涌上,在原地立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桓澈面上不大好看。 宗承實則是商人心性,萬事算計,打從頭回見面就開始謀算,一步一步,暗藏心機。 可他憑甚在分毫好處未取時,預(yù)先為顧云容辦事? “往后離他遠(yuǎn)些。”桓澈言罷,見顧云容仿似不以為意,語聲一墜,讓她莫將他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此事之后,你認(rèn)為我還會與宗承碰面么?” 桓澈聽見她這樣說,神色稍緩,又交代她早些安歇,起身而去。 桓澈提前幾日便在貞元帝面前透了風(fēng),說有傳言稱汝南侯沈家爵位來路不正,貞元帝知此事重大,命他私下查探,又自錦衣衛(wèi)、東廠抽了幾人襄助他。 之后他便將一應(yīng)證物、證人證詞呈給了貞元帝。貞元帝看罷,緘默良久,命他隔日將顧家一眾人等帶入宮來。 是日一早,顧云容與顧同甫等人在拏云的護(hù)送之下,一路轉(zhuǎn)入龍光門,到得乾清宮養(yǎng)德齋等候。 顧云容非止一次入宮,但來乾清宮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且每回都覺束手縛腳,大抵內(nèi)心里總是覺得自己與這座皇宮格格不入。 抬眼掠視,顧同甫等人更顯局促。 約莫兩個時辰后,孫吉入殿傳了貞元帝口諭,讓她幾人往勤政軒去。 顧云容深深吸氣,心道這便要來了。 宗承今日起了個大早,卻是未曾出門,盥洗之后撈來一本海外志異傳奇,在書房里閑坐。 會同館是專司管待藩屬貢使之處,雖比不得他自己的宅第,但尚算一應(yīng)齊全。 近午時光景,宗石敲門,得允入內(nèi),躬身詢問尋他何事。 宗承未抬頭:“宮里可有消息了?” 宗石道:“才傳訊過來,說證人臨時翻供,沈章許是又跟皇帝說了什么,最終……案子未定。” 宗承倏地拓書在案,“啪”的一聲,嚇得宗石一個激靈。 “沈家這是早有防備。去,查查沈亨現(xiàn)在何處,將人拎來?!?/br> 沈亨是沈家旁支,先前同隨沈興等人赴浙,與佛郎機人在馬頭娘廟做走私買賣卻被桓澈逮個正著的便是他。 宗石不明所以,但叔父的話是不容置疑的,當(dāng)即應(yīng)諾退下。 沈亨被按著跪伏在地時,酒還沒醒。 他正在樓里喝花酒,不知怎的,一陣頭暈?zāi)垦#俦犙郾闳缢镭i一樣被人制著。 他才搬出侯府威勢叫罵幾句,又被塞了嘴,驚怒仰頭,猛地撞上一副森然面孔。 “給我做一件事,”傀立他面前的男子漠然出聲,嗓音古怪,“若是辦砸了,你在浙做的那一樁樁一件件便兜不住了?!?/br> 沈亨目眥欲裂,沈興不是已經(jīng)將那件事擺平了?眼前之人如何知曉的? 莫非是佛郎機亦或倭國那邊的人?那他是不怕的,他跟那幫人做買賣不是一回兩回了,人脈很是積了些。只是總也沒能搭上宗承那條線,不然往后他手底下人行走海上,便能百般不懼。 然而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人背景之深,是他這個海貿(mào)螻蟻無可想象的。 那人祭出了他跟佛郎機人陰私交易的貨單。 能拿到這東西的人…… 沈亨忽然抖如篩糠。 把沈亨送走后,宗石默然跟在宗承身后,欲言又止。 他覺得這一兩年間,叔父變了不少,尤其是此番來京之后。 就以這次出門論,叔父實則根本不必親自跑一趟,吩咐手下人去做便是。 他不知皇帝為何沒有監(jiān)押叔父,但他料定皇帝是差了人來監(jiān)視叔父的,叔父每回出門都是要擔(dān)險的。 何況還要易容改裝。 但思及浴佛節(jié)那日情形,宗石覺得自己還是閉嘴的好。 沈碧梧聽聞沈章等人出宮了,輕吁口氣。 陳氏確定左右無旁人,才低聲道:“姐兒這舉動實在冒險,此番真真是險?!?/br> 陳氏但凡想上一想,就覺后脊背發(fā)涼。 她做夢也想不到沈家還有這么一樁要命的腌臜事,更不知自家女兒是如何知曉的,怪道先前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這等事原就是要及早籌謀的,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只我未曾想到,顧家這么快就尋了來,”沈碧梧虛虛握著膩潤的甜白釉茶盞,無心喝茶,煩郁撤手,“敢怕是有人特特知會了他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