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溫涼看似神情冷漠,胤禛仍看出他眉目間的些許黯淡。 胤禛嘆息,該來的遲早會來,想躲也是躲不掉的。 溫涼在湖面站立半晌,心頭越想越有些不太對勁。他微蹙眉,看著湖面的視線有些飄忽。 “……不對?!?/br> 胤禛皺眉,他聽不太清楚溫涼在說些什么,“先生是何意?” 溫涼回過神來,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剛才早已吐露的話語,他猛地抬頭看著胤禛,“不對!”溫涼眼神犀利,回神便立刻往著來時路而去。 胤禛頓生異樣之感,緊隨著溫涼離開。 彼時正屋內(nèi),梁九功正守著康熙帝,不敢有絲毫的分神。 他的思緒有些散亂,一下子停留在康熙帝身上,一下子又轉(zhuǎn)移到了溫涼身上,然視線一直不敢離開康熙帝,就是偶爾走點神都很快回過頭來,精神有些緊繃。 近時來暢春園內(nèi)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萬歲爺把皇子們都扣在暢春園內(nèi),如此舉動也引發(fā)了朝堂的些許動蕩,不過后續(xù)有著幾個朝廷重臣壓著,朝堂的局面穩(wěn)定,大家也都心里有數(shù),默默有了各自的計較。 梁九功作為康熙帝的太監(jiān)總管,自然是備受矚目,又因為傳位遺詔的問題,自然有了更多的理由來刺探他。 梁九功對這些習以為常,只是康熙帝這有條不紊的安排,讓梁九功有些難受。 畢竟是伺候了這么些年的主子,梁九功雖貪財,也有著自個兒的算盤,但對康熙帝仍是忠心耿耿,不然梁九功不可能在康熙帝身邊待那么些年。 他換了換動作,又繼續(xù)看著康熙帝,心里期盼著皇上能好些。 嗯? 梁九功皺眉,移開了視線,又挪了回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他臉色有點疑惑,又盯著龍床看了好一會兒,臉色驟然大變! 他終于知道什么地方不對! 梁九功幾步奔到床榻邊,還未來得及確認,身后便聽著急促的腳步聲,梁九功一驚回頭看去,只見方才離開的溫先生奪門而進,眨眼到了床榻前。 門外有喧鬧聲起,隱約聽著還有胤褆等人的聲響。 梁九功一時間有些迷瞪,只見先生定了定神,驀然伸出手指停在萬歲爺?shù)谋嵌肆季?,那個不祥的動作有些駭人,好半晌梁九功都希望能有一個什么聲音來打破此刻的寂然。 溫涼怔怔地收回手,神情微變,嘴唇輕動。 “……萬歲爺,駕崩了?!?/br> 梁九功倒吸了口氣,猛地劇烈咳嗽了起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剛才他一直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的動作。 門外的動靜仿佛在這一瞬間都停頓下來。 梁九功下意識看了眼溫涼,頓時雙目圓睜,震驚于他看到的剎那,溫先生一貫古井無波的眼神破碎,那乍然流露的悲慟幾乎徹底動搖了梁九功的固定印象。 溫涼合眼又睜開,那瞬間動容被層層寒冰再度包裹,消失得一干二凈。 “梁公公,麻煩你去把眾位王爺貝勒請來,張大人按理該到了,請了佟佳大人后,你們?nèi)辉撊デ鍖m請遺詔了?!?/br> 溫涼的聲音依舊如是,清冷如泉,把梁九功從難掩的悲痛中扯回來。 外面聚集的阿哥們個個都如狼似虎,若是鎮(zhèn)壓不住……梁九功心頭一寒。 門外,胤褆等人正同門口的御前侍衛(wèi)對峙,一個個皆是滿臉嚴肅,不肯放眾位阿哥入內(nèi)??滴醯塾兄?,除非是皇上召見,否則一概不許入內(nèi)。 胤禛也同樣被擋在門外,屋內(nèi)的事情一概不知??蓽貨鰟偛诺姆磻?yīng),讓胤禛心中油然升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胤褆這些時日本就焦躁,看著那擋在面前的侍衛(wèi),恨不得生撕了他。要不是胤禛同樣被拒之門外,胤褆這心頭的怒火怎的都壓不下去。 胤禩他們幾個也跟在胤褆身后,倒也不是為了給他楊威助陣,只是趕巧了都打算前來求見皇阿瑪,那種坐以待斃的感覺太過煩悶。且康熙帝的情況他們也一概不知,心中頗為憂愁。 門外的氣氛冷凝到了極點,就在某個矛盾即將爆發(fā)的時刻,梁九功蒼白著臉色走到門外,剎那間諸多視線皆停留在他一人身上。 梁九功神情慘然,道,“皇上,駕崩了。” 那尖銳的聲音一下子劃破那緊繃的氣氛,沖破了那最后繃住的屏障,眾人猝不及防,臉色皆有了微妙的變化。 胤禩是反應(yīng)最快的,眨眼間便含著哭腔,“皇阿瑪——”胤褆臉色大變,幾步?jīng)_入屋內(nèi),門口的御前侍衛(wèi)竟沒有攔住,由著眾位阿哥們進去了。 梁九功在門口躊躇站了幾息,深吸口氣看著站在最末的人,“張大人,請?” 張廷玉神色悵然,點了點頭,“梁公公,請?!?/br> 身后屋內(nèi)的哭聲緊接而來,除開門口守著的御前侍衛(wèi),就是連整個庭院內(nèi)的宮人都跪下痛哭,那驚天的痛哭聲不知是為了康熙帝的駕崩,還是為了自己漂浮未定的命運。 溫涼站在角落處看著那哭得難以自制的阿哥們,回想著此前康熙帝的種種,竟是早有預(yù)兆。 只可惜溫涼發(fā)現(xiàn)得太晚。 陳御醫(yī)等人自然又加以診斷,然而結(jié)果依舊如是,康熙帝是在睡夢中安詳去世的。 溫涼微頓,相比較在痛苦折磨中殘存,這樣的方式或許來得更加痛快。 胤褆胤祉等都哭得難以自制,幾個大老爺淚流滿面著實有些失控,跪倒在康熙帝面前,也看不清楚模樣,身后的阿哥或站或跪,皆是一臉悲痛。 溫涼的注意全然在胤禛身上。他神情微變,眼角發(fā)紅,粗看來似乎不為所動,然溫涼一眼望見難掩傷痛的眼神,以及那身側(cè)緊握的拳頭。 屋內(nèi)持續(xù)的悲痛氣氛并未太長,胤褆搖晃著起身后,便一眼尋到了溫涼所處位置,大步朝著他走來,面色難看,“此前皇阿瑪都好好的,溫涼,你到底給皇阿瑪下了什么迷藥?竟讓他時時刻刻都帶著你,又排除我等在外!眼下皇阿瑪駕崩,又唯有你在場?這種種疑惑,該如何解釋!” 胤褆在溫涼身前三步站定,不是他不想繼續(xù)往前,而是有人擋在了溫涼面前。 胤禛肅穆著臉色,沉聲道,“大哥慎言!” “老四,皇阿瑪都去世了,你還讓我怎么慎言?”胤褆臉色陰沉,語氣咄咄逼人,“如此悲痛的時候,你竟連一滴淚都不流,未見太過冷血!” “大哥!” 胤祥走了幾步,微妙地阻擋了他人前進的路線,誠懇地說道,“陳御醫(yī)是跟著皇阿瑪多年的老人,萬不能被溫先生收買,大哥此言過火了?!敝劣谪费|后面的話,胤祥也不好多說。 胤禩驟然開口,“那可未必,此前也不是有太醫(yī)被收買了?若是陳御醫(yī)也被收買了,那也未可知?!?/br> 陳御醫(yī)在角落里氣得吹胡子瞪眼,這是生生要了他的命啊! 胤祉難得沒有多話,視線來來回回地在對峙的幾人身上徘徊,淡淡道,“梁九功總不會被收買吧,讓他前來佐證不是正好?” 胤禩一默,若是連梁九功都能被收買,康熙帝這個皇帝也不用當了。 到了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竟是不見梁九功的身影! 眼前的局面似是影響不了溫涼,他視若無睹地往前一步,遞了手帕給胤禛,“爺?shù)膫麆菰摬敛亮恕!?/br> 胤禛下意識接過來,那松開的掌心血跡斑斑,赫然是他用力過度所致。 眾人視線落到胤禛身上,何人又敢說胤禛鐵石心腸,無動于衷! 溫涼眼神平靜地看著在座的每一位,“梁公公去乾清宮請遺詔,還望各位爺稍安勿躁。” 他頓了頓,又道,“萬歲爺剛剛駕鶴西去,請諸位口下留德,莫要在這里鬧事?!?/br> 胤俄最是看不得溫涼這副做派,冷哼了聲,“我們兄弟說話,你有什么插嘴的資格?” 胤俄想說這句話許久了,莫不是康熙帝一直護著溫涼,他何時會把溫涼看在眼里,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宗親罷了。 胤禛冷冷地掀了掀眼皮,“我說他有,他便有?!?/br> 場面一時陷入冷凝。 直到此刻,眾人才猛地發(fā)現(xiàn),除開一直不說話的胤祺,胤禛是這些個兄弟里面爵位最高的一個。他猛然發(fā)聲,胤俄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胤祥打著圓場,難掩悲傷,“皇阿瑪剛剛西去,且不要鬧起來了?!?/br> 遺詔尚未到來前,滿室寂靜,無人說話。偶爾有啜泣聲,悲痛蔓延開來,此刻便有人心中不軌,也做不得任何事情。 康熙帝手段果決,在狠戾切斷了阿哥們同外界的聯(lián)系后,便是此刻他們想傳遞消息出去也是難事,且也來不及了。 門外圍著的御前侍衛(wèi)是康熙帝步下的最后一道防線,除開天子,無人能指使得動他們。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黯淡,屋外終究響起了腳步聲。隆科多、張廷玉、李光地等人出現(xiàn)在眾位阿哥門前,身后還跟著諸位大臣,有六部尚書等。 梁九功手里捧著的圣旨無疑成為眾人的焦點。 李光地是康熙帝信重的大臣,乃文淵閣大學士。隆科多是康熙帝的妻弟,又是九門提督。而張廷玉是這幾年被康熙帝連連提拔的寵臣,梁九功更不必說,那是康熙帝這么些年一直貼身伺候的太監(jiān)總管。 這幾人聯(lián)袂取出了康熙帝的遺詔,自該有著他本身的信服。 隆科多看了眼李光地,主動坦言道,“李大學士乃是萬歲爺欽定,還請大學士宣旨吧?!?/br> 李光地已然垂垂老矣,身子骨孱弱,這一次是強撐著從病榻起身奔赴暢春園。他低咳了幾聲,也沒推讓,接過了梁九功遞來的圣旨。 這圣旨不單有一份,而是一式三份,用滿漢蒙等三種語言寫就。李光地接過來的,便是漢文。 他顫巍巍地展開圣旨,密密麻麻的小字躍然紙上,隨著李光地蒼老年邁的聲音被逐漸念出,“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wù)……朕年屆六旬,在位五十二年……” 遺詔少說數(shù)百字,李光地說話的速度又慢悠悠,寂靜的室內(nèi)只能聽聞他的聲響。西斜暮色越發(fā)昏暗,也無人提及。 “……朕身后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tǒng)……” 李光地宛若沒有覺察那名諱顯露后,屋內(nèi)剎那僵持的氛圍,旁若無人地通讀下去。 “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中外,咸使聞知。欽此?!?/br> 李光地停住的時候,還有人下意識往前傾,想來以為還有下文。見他卷起圣旨,復(fù)又交給梁九功,蒼老的聲音響起,“先帝遺詔一式三份,皆是親筆,若有疑惑,自可前來查探。” 話音落下,眾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李光地便沖著胤禛跪下,“老臣,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的職責所在,便是確保這新舊皇權(quán)的交接,這一拜,他跪得坦然。 隆科多的速度也不慢,緊隨著李光地跪下行禮,而后張廷玉,各大學士,六部尚書等紛紛跪下。 那聲響傳到屋外,敏銳的宮人哪有不知曉的新皇已出,那瞬間的聲響蓋過了屋內(nèi),“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位阿哥有欣喜者,不甘愿者,做作壁上觀者,聽著那一聲聲震天的萬歲聲,只能在這樣的聲音洪潮中跪下。 大勢已去,無法挽回。 胤禛的視線落在距離他最近的溫涼,只見他坦然地掀開下擺跪下。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跪拜胤禛。 溫涼的位置正對著床榻上康熙的遺體,這一跪,跪的不是皇權(quán),是為了大業(yè),也是為了康熙帝長久以來的愛護。 屋外黃昏最后一縷光線殘留在侍衛(wèi)的紅穂槍頭,神色肅穆地跪倒在新皇腳下。 康熙的遺體被護送回清宮,隨即京城戒嚴,消息封鎖。下午在暢春園的官員皆留在宮廷,眾阿哥也無一人出宮。 欽天監(jiān)接到了新皇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計算小殮大殮的良辰吉日。 溫涼伴著胤禛站在乾清宮內(nèi),殿內(nèi)暫時只有他二人在。胤禛不發(fā)一言看著康熙的遺體,許久后才長出一口氣,雙手有些顫抖。 “溫涼?!?/br> 胤禛伸手圈住溫涼的手腕,夏日里,那雙手是如此冰涼,好似剛從冰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