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jié)
而今京中,風(fēng)雨飄搖。 在他們這短暫的交談中,薛況從頭到尾都沒有掩飾過自己,從那些尋常的字眼之中輕而易舉能窺見他對皇帝、對眼下這個朝廷的不認同。 他是一定會反的。 顧覺非曾在十年前算計得他差點丟了命,可以說是他在這一條路上遇到的最難纏、最棘手的絆腳石。 一旦他反,勢必先除顧覺非。 但凡要斗要爭,就會有輸贏,而在結(jié)果出來之前,無人能準確預(yù)料。 陸錦惜垂眸看著這一封和離書左下角落下的“薛況”二字,纖細的手指輕輕一轉(zhuǎn),還是微微前傾了身子,在旁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擱筆。 才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會輸?” 這分明就是先前薛況問她的話,如今也被她用來反問他,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了:顧覺非可能會輸,他也未必就能贏。 于是薛況笑了起來。 笑聲沉沉的,在胸腔里鼓蕩,像是黃沙涌動的戈壁上吹過的風(fēng),有一種廖遠的空闊。 陸錦惜卻不搭理,只將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和離書收了起來,緊接著作勢要走,但在離開之前偏又略略一停腳步,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樣,回頭向他看了一眼。 薛況便問:“夫人還有什么事嗎?” 這時,陸錦惜才讓自己眼底透出幾分遲疑猶豫,好似拿不準這話是不是應(yīng)該說。 但最終還是開了口。 她笑了笑,試探著道:“也不算有什么大事。只是和離書已寫,我與將軍之前便再無半分瓜葛,可璃姐兒、瑯姐兒、遲哥兒他們幾個,也是我曾教養(yǎng)過的。不知,可否得您允許,再看看他們,與他們說說話?” 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要求了。 即便此陸錦惜非彼陸氏,可相處一陣的感情還是在的。 薛況回來的第一日心里面裝著事,也見那幾個孩子對自己生疏,便沒多說話。但前陣子談起,他們倒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他說,能不能不要為難娘親…… 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薛況忘了。 但他輕而易舉就能判斷出,這幾個破小孩對他們這一位冒牌的“娘親”,頗為喜歡。 所以按理說,他不應(yīng)該拒絕陸錦惜。 只是…… “夫人客氣了,這等些許小事,本沒有什么應(yīng)允不應(yīng)允的。夫妻的名分斷了,但血脈的親情難改。我自也不可能告訴他們你并不是他們真正的母親,也不會阻攔你們見面。但不趕巧,前日他們鬧著不想讓我與你對簿公堂,我怕他們年紀小不懂事,鬧出點什么收拾不了的亂子來,已送他們?nèi)チ顺峭饫咸珷數(shù)那f子上,陪老太爺解解悶。今日您該是見不到了,只有等改日他們回來了。” 薛況面色平常,語氣里似乎帶著幾分歉意。 陸錦惜聽了卻是眉頭一皺,不僅生出一種算計落空的挫敗感,還同時覺出了幾分異常。 城外的薛老將軍早不管什么事了,對兒孫也不很在意。 她還在在這府里的時候也從不見府里有誰要去探望,更不用說是薛遲他么幾個了。 是因為這一位薛大將軍很重感情、重視長輩? 陸錦惜覺得不很像。 只是人話都說到這里,即便是孩子們其實都還在府里只是不想讓她見,她也不好說上什么,只能頗為遺憾道:“那可真是有些不巧了,不過大將軍千金一諾,話既然已經(jīng)說到了這里,我便也不擔(dān)心您會反悔了。待改日,再尋時間,見見他們,今日便先告辭了?!?/br> “不送?!?/br> 薛況客客氣氣地一擺手,送她到了中堂門口,陸錦惜便輕道一聲“留步”,自己朝外面走出去了。 只是在上了回廊,側(cè)轉(zhuǎn)過身順勢回頭看那么一眼的時候,只見著這中堂前面的一片都安安靜靜,除了站在廊下的薛況外,竟空無一人。 空氣里一片冷意。 他一身勁裝,一個人負手站在那邊,固然有一種人莫能與敵的兀傲,可身上也凝著一層隱隱的冷寂。 陸錦惜這一眼看過去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并未移開,在視線相撞的瞬間似也微微一怔,緊接著便淡淡地一笑。 像風(fēng)吹勁松,雪壓寒枝。 于是陸錦惜一下感受到了那種蘊蓄于內(nèi)、包舉天地的力量感,藏在他身內(nèi),與心內(nèi)。 顧覺非是一道很難看懂、但看懂了便很好解開的謎題,而薛況是一道她既看不懂、也根本不知看懂了能否解答的天書。 陸錦惜終究還是收回了目光。 因為她意識到這樣的回望其實有些不妥。 人從這回廊上走開,她腳步輕緩地穿過了前院一座小小的園子,道中倒是碰到幾個腳步匆匆的小廝,手里都收拾著一些瑣碎物什,看著倒像是在搬什么東西一樣。 一開始她還沒在意,只是待這些人局促又尷尬地向她行禮走過去一陣之后,她腳步才忽然停了一下。 那一瞬間,腦海里掠過的竟是薛況方才說的話。 他說,把璃姐兒、薛遲幾個送去了城外莊子上。那么,現(xiàn)在收拾這些東西,又是為什么? 陸錦惜對某些蛛絲馬跡總是敏銳的,她不以最大的惡意來度測人,但該陰謀論的時候卻總應(yīng)該調(diào)動一下自己的頭腦。 于是—— 一個讓人頭皮炸得發(fā)麻的可能,一下就從水面下浮了起來。 風(fēng)吹得很冷,讓她身子都僵硬了幾分,只覺再往深了想那么一點點,都有可能觸及到什么危險的。 這個可能,顧覺非有猜到嗎? 陸錦惜忽然想到了這里,這時也顧不得自己來原本來這里是什么計劃了,腳步一抬,加快了速度,便想要離開將軍府,往外找顧覺非說話。 可世間的事,總是有些趕巧。 她已經(jīng)暫時將原本來將軍府的計劃拋開,也沒打算去詢問什么“當(dāng)事人”了,卻沒想到,“當(dāng)事人”自己送上了門來。 其實也不算送上門來。 薛廷之只是聽說了一點風(fēng)聲,思考了一整夜之后,始終難以壓抑住心里覺得不妥的想法,想再去找薛況談一談。 只是他又知道陸錦惜是今天來,所以一時沒去,只在院外徘徊。 這一徘徊,一等待,陸錦惜便已經(jīng)出來了。 陸錦惜沒想到。 薛廷之也沒想到。 兩人之間隔著一小段虛空相互看見了對方。 側(cè)面低矮的院墻下栽種著海棠花樹,只是這時節(jié)并不是海棠的花期,昔日花葉繁茂不見,僅余下滿枝枯寒。 地點依舊,情景已變。 陸錦惜怔然了片刻,才掛起笑容來,瀲滟的眸光微閃,打了聲招呼:“大公子,又見面了。” 上一次金泥軒撞見,是她出言維護。 只是后來幾句話的交談之中,卻是說一句話有一句話的不對付,不管她說了什么,他都覺得堵心。 最終沒壓住心底的氣,與她不歡而散。 回到自己住處之后,薛廷之就后悔了。 沒見著她的時候,他當(dāng)自己已將那一段暗香忘卻;真見著她了,又一下明白那些東西都潛藏在黑暗中,并未離開。相反,越壓抑它越生長,越得不到越想要。 見面的機會本就不多,他卻任性的推拒開了。 一半是因為對她懷有不可告人的情愫,三分又出于對這種情愫和對她看似關(guān)切實則不在意態(tài)度的厭惡。 剩下的兩分…… 卻是對自己無法把控自己感情、無法壓抑自己沖動的痛恨。 冷冰冰告辭離開的一瞬間,他很快意;可離開之后一個人走在道中,卻總?cè)滩蛔∠胍仡^去看,想要去看她是什么反應(yīng),是不是還注視著自己的背影…… 可他不能。 只能懷著滿腔的矛盾,轉(zhuǎn)過了街角,等他自己回頭去看,已不能看見她身影。 薛廷之今日想過要來見她,但又告誡自己,在這緊要的關(guān)頭,不應(yīng)該來見她。 所以他沒有直接往堂內(nèi)去。 只不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雖沒進去,可徘徊在這外面,是不是依舊存著那么一絲不可告人的私心? 但他知道,在看見陸錦惜出現(xiàn)在他面前,微微一怔后朝他微笑時,他的心跳怦然劇烈,充斥著一種隱秘的歡喜。 甚至不知是不是他錯覺—— 竟覺得,她的笑容與眼神,都似比金泥軒那一日要柔和很多。 薛廷之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廷之見過夫人。” “何必這樣生疏?” 陸錦惜打量著他的神情,同時思量著這所謂的“胡姬所出之庶子”在如今的將軍府是什么地位,于如今的薛況又算是怎樣的存在,腦海里那個原本按下去的“壞”打算,幾乎立刻又冒了出來。這讓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幾分令人微醺的明媚,聲音也輕云似的柔軟。 “你是要去找大將軍的吧?他就在里面?!?/br> “是,多謝夫人?!?/br> 薛廷之在翰林院里話雖不多,可真到談?wù)撛娢闹畷r,亦能對答如流、口若懸河,可面對著她的時候,總覺得所有的言語文字都失去了色彩,一切都變得干巴巴的。 他想不出還能說什么。 但陸錦惜是很壞的。 她彎著唇角淡淡地笑,腳步一動,不大經(jīng)意地走上來兩步,于是那驚人的美貌與浮動的艷色也驟然拉近。 薛廷之的身形一下變得更僵硬了。 偏陸錦惜一無所覺模樣,只隨隨便便一般不經(jīng)意地問道:“對了,上回聽你提起要娶妻了,可方才聽大將軍說你們近日就要出京。不知,三書六禮可下,又擇何日完婚?” “……” 在聽到“娶妻”兩個字的時候,薛廷之心跳劇烈的胸膛,便立刻冷了下來,待聽見她說“近日就要出京”這幾個字時,則一下成了一片死灰,風(fēng)過后,連半點火星也不剩下。 甚至連他的目光都變得諷刺起來。 心里忽然說不出的煩躁,更有一種不可告人的期待忽然落空的隱痛。 薛廷之一張鑲嵌著精致五官的令人驚艷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嘲弄,第一次不客氣地直呼了她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