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采臣點(diǎn)頭稱是：“言之有理！以蒲先生之才，著一部驚世之作并非難事。待千秋百世之后，我寧采臣之名想是早埋沒于萬千進(jìn)士、舉人之中，而蒲先生卻可以名著傳人，流芳千古。”

    王特使亦附和道：“寧進(jìn)士所言甚是。試想唐宋時那些皇帝、宰相之名號，有幾人可盡數(shù)將其數(shù)出？相比之下，著有《三國志通俗演義》之羅貫中，卻是婦孺皆知、千古流傳，不知可要羨煞多少達(dá)官貴族！”

    蒲先生聞言，忙與王特使、寧采臣拱手道：“借二位貴人吉言，我蒲松齡定不負(fù)所托！”

    寧采臣還禮罷，遂將我三人引入客廳落座，又一拱手，言稱去內(nèi)宅招呼其妻，一同為我等講述當(dāng)年事故。

    靜候片刻，只聽寧采臣道聲：“娘子，請?！敝灰娖溜L(fēng)后轉(zhuǎn)出一位衣著華麗的美人，舉目望去，那美人生得肌映流霞，膚如凝脂，可謂花容月貌，國色天姿。我略一驚愕，遂忙將目光避開，免得娘子心生不悅。

    正此時，只見那女子翩翩躬身，與我眾人道：“諸位貴客今日來訪，寒舍可謂蓬蓽生輝。小女在此請安?！?/br>
    我四人紛紛起身回禮，見寧采臣亦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含笑道：“拙荊聶氏，小倩。特與在下一同來此，為諸位道明北郊寺中諸事，還望諸位不棄。”言罷，躬身道，“娘子，請?！?/br>
    聶小倩嫣然一笑：“相公，外人前怎可失了夫婦之序？先請坐。”

    見得此間，我暗自思忖二人果不愧為傳言中仙侶：寧采臣與聶小倩百般呵護(hù)，毫無一絲其妻本為鬼身的顧忌，而聶小倩亦賢惠有禮，舉手投足間更窺不得一絲異樣，直令我心中生疑：聶小倩可真是鬼妻么？

    正此時，寧、聶夫婦已坐定東道主之位。簡單寒暄，寧采臣便拱手道：“諸位遠(yuǎn)道而來，既專為拜訪荒寺奇談，我二人便不如開門見山，先與諸位將此事說個分明如何？”

    見我等點(diǎn)頭稱請，寧采臣言道：“此事說來話長，七年前，我赴金華趕考時陰差陽錯尋見北郊荒寺，遂解下行裝少歇。我見寺中清幽僻靜，乃是絕佳住處，又想彼時學(xué)使案臨，各地考生正蜂擁而入，城中住所不只人滿喧鬧，店家更要伺機(jī)漲價勒索；便干脆決意借宿寺中，遂散步以待僧人歸來，懇請收留。待到黃昏時分，我見一書生步入寺中，徑直往南殿旁小舍開了鎖，遂趕忙上前行禮，問他可否借宿于此。

    “那書生與我道此寺早被荒棄，如今無人居住，我可自行方便；更言我若有意居住于此，也可日夜與我討論學(xué)業(yè)。我聞言大喜，忙回僧舍內(nèi)尋了草秸做床，又支起木板做桌，打算長住此處。待我收拾妥當(dāng)，便尋見書生，與他共赴廊下促膝長談。那書生自道燕姓，字赤霞，我原以為他亦是赴考考生，但聽口音不似浙江本地人。我問燕兄祖籍，聽燕兄直爽道，其父是為陜西人士，年少時全家一并搬來浙江居住。其后我二人又談天說地，直至相視無言，方才雙雙告辭，各返寢所睡下。

    “因方才搬入寺中就寢，我躺在草席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時難以入眠。正逢此時，我聽北面隱隱傳來竊語，不由心生疑惑，料想何人會在深更半夜，行至荒郊野寺相談？遂起身行至北墻處，透過石窗向外張望。我借月光，見墻外乃是一小院落，其中一婦人四十有余，立在中央，身旁有一老嫗，身披緋紅華衣，頭戴銀亮發(fā)梳，鮐背龍鐘，兩人正相談于月下?！?/br>
    聽聞此言，聶小倩面色慘白，忍不住抖了個激靈。寧采臣忙道：“娘子莫怕，有我寧采臣在此?！?/br>
    只見聶小倩怯生道：“憶起姥姥威逼之情形，妾身至今仍深感恐懼?！?/br>
    寧采臣又安慰數(shù)言，便與我等拱手道：“娘子曾身處無邊苦海，故有所畏懼，還請諸位見諒?！贝冶娙嘶囟Y問候罷，寧采臣繼續(xù)道，“彼時，我見婦人面露不快，道：‘小倩何故久久不至？’老嫗不慌不忙，答道：‘就要來了?！菋D人卻不依不饒：‘莫不是有怨言？’只聽老嫗平靜道：‘看樣子是有些悶悶不樂，但不必在意?！瘚D人聞言憤憤道：‘那小丫頭可不好相處?！捯魟偮?，只見小倩姍姍而至，那老嫗見狀，笑道：‘背地里不說人，我二人正相談甚歡，小妖精卻不聲不響來了，幸虧不曾說著你短處哩?！粤T，那老嫗將小倩上下打量一番，道：‘小娘子端美有如畫中仙子，倘若老身是為男子，豈不也被迷得神魂顛倒？’只見小倩躬身道：‘若非姥姥相贊，更有何人稱許？’

    “聽至此處，我料想三人乃是鄰人家眷，遂不再疑心，獨(dú)自返歸僧舍就寢。卻不想正欲入眠時，忽聽僧舍大門傳來竊響，我吃了一驚，忙起身相看，不料竟是小倩含笑而入。我驚問她來此何干，她卻道：‘月夜難寐，還愿共度良宵?！?/br>
    言至此，只見聶小倩羞得滿面通紅，不敢與人相視，只顧低頭擺弄衣角，怯聲道：“相公……可否不提此處？”

    寧采臣登時拱手稱歉：“依娘子所言?！庇值?，“總而言之，彼時我一番說教，稱道‘卿防物議，我畏人言’‘一旦失足，廉恥皆喪’‘君子慎獨(dú)’之類，又以喊起燕兄威脅，方才哄退小倩出了門。只是不料小倩方才退出門外，卻又無聲折返，將黃金一錠放在褥上。我見狀不由火起，抄起金錠扔出門外，斥道：‘不義之財(cái)，豈能臟我行囊！’小倩見此，方才諾諾而去?！?/br>
    話音剛落，聶小倩含笑道：“相公剛直不阿、鐵石心腸為妾身敬仰；想妾身追隨相公七年有余，從未有過一毫悔意。如今所愿，唯有與相公相守至海枯石爛耳?！?/br>
    寧采臣聞言與聶小倩溫情相視，頷首道：“定不負(fù)娘子心意。”言罷，方才轉(zhuǎn)與我等拱手道，“一時只顧與拙荊卿卿我我，冷落諸位貴客，還望見諒?！?/br>
    蒲先生與王特使異口同聲稱道不必，而我與玲二人亦相視一笑，拱手回禮。寧采臣道聲見笑，遂言：“小倩走后，我便沉沉入睡。直至次日一早，我正欲尋燕兄道早，卻忽聞寺門前傳來吵鬧，我外出相視，只見一少爺模樣之人正訓(xùn)斥身旁的中年仆從，怒道：‘怪你無能，如今城中無有住處，竟來此等凋敝之所落腳！該當(dāng)何罪？’那仆從唯唯諾諾不敢言，只是步入寺中，四下查看，待他尋見我，忙恭敬道：‘我主自蘭溪來此趕考，卻不料城內(nèi)人滿為患，無有落腳之處。但請公子開恩，許我家公子在此借宿幾晚，在下萬謝。’待我道明寺中無主，那仆從連聲稱妙，便哄那公子哥入住東廂僧舍暫居。那公子哥雖滿面不快，卻無計(jì)可施，只得罵罵咧咧呼喝仆從將行李盡數(shù)搬入東廂僧舍就住。我見那公子哥輕浮驕橫、盛氣凌人，十足一副紈绔子弟之相，料定絕非同道中人，遂不再理會，只是留在室內(nèi)溫習(xí)一整日。

    “待到黃昏時分，只聽東廂那公子大聲吵鬧，連稱此地僻靜無聊。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為仆從勸住。待偃旗息鼓，那仆從滿面慚愧敲開我門，連聲致歉。我雖極為不快，卻想那仆從亦是可憐之人，故此并未計(jì)較。

    “又過一日，早間我正在專心溫習(xí)，卻忽聞一陣窘急敲門。開門相視，我見那仆從神色慌張。正欲相問，他卻搶道：‘還請公子相助！’我問他何事，他道：‘因少爺仍未醒來，我方才自窗欞窺視，卻覷見少爺躺在褥上一動不動。不知……’我聞言頗為不快，道：‘日曬三竿，卻仍未睡醒？真乃朽木不可雕也！’那仆從聞言卻道：‘差了，差了！小人只是憂心少爺出了岔子……’彼時我遂聞言，卻仍不以為然，道：‘開門查看，有何不知？’仆從答道：‘小人曾試推舍門，卻不料兩門被緊緊閂住，開不得?！?/br>
    我聞言搖頭道：‘既如此便喊他起來?！涣夏瞧蛷捏@慌道：‘小人喊過，只是少爺充耳不聞。’我一聞此言，方才隱感不安，遂忙與仆從一同往僧舍查看究竟。透窗而視，我見那公子哥歪頭倒褥上一動不動，推門呼喊亦是不應(yīng)。我見此，忙往南舍欲尋燕兄商量，卻不料南舍大門緊鎖，幾番敲門不應(yīng)。我無奈，只得回了公子哥門前，思忖少頃，我一咬牙，遂奮力撞門。幾番沖擊，終于將那門閂撞斷而入。那仆從忙一個箭步上前，查看公子哥狀況。我正欲詢問，卻聽仆從失聲痛哭，道：‘少爺，少爺！醒醒，醒醒！’我見狀忙上前查看，覷見那公子哥面色慘白，早已斷氣?！?/br>
    聽此言，我、蒲先生、王特使三人登時面面相覷，蒲先生正襟危坐，與寧采臣道：“依寧進(jìn)士之言，又有人陳尸于閂鎖室中了么？”

    寧采臣一驚，道：“又？”

    “金華縣令張大人彼時曾在寺中尋著具慘遭開膛的尸首，亦是在上鎖舍內(nèi)所見。”蒲先生道。

    話音剛落，只聽聶小倩答道：“先生不必疑慮。無論小女或是夜叉，皆有穿門而過之能?！痹挳呌值吐暤?，“實(shí)不相瞞，小女曾為姥姥手下之鬼，受迫迷害過往路人已久。彼時相公所見二人，皆為小女所害，實(shí)是愧疚！所幸相公義薄云天，救妾身脫離無邊苦海，不然小女怕是要遭永世之劫難！”

    王特使聽此問道：“若姑娘不忌，可將迷害路人之法說來？”

    聶小倩點(diǎn)頭稱是：“我見人時，早藏迷魂錐在手，若有狎昵我者，我遂尋機(jī)刺其足底。中招者當(dāng)即茫然若失，沒了知覺。隨后，我便自傷口攝取其人鮮血，以供姥姥飲用。此外，另有化作金錠模樣的羅剎鬼骨相投，如有人貪心留存，必將為其截取心肝。以此兩者相誘，過往路客盡投羅網(wǎng)，唯有相公一人剛直自重，免于災(zāi)禍。相公實(shí)乃圣賢，妾不敢欺?！?/br>
    寧采臣忙道：“娘子受累不知多少余載，只恨我營救來遲！”

    見聶小倩之辭與張縣令之辭無二，我心中暗暗記下，蒲先生則開口問道：“敢問彼時寧進(jìn)士見那公子哥的尸首，足底可有錐刺之跡？”

    寧采臣道：“有的！彼時那公子哥不白而亡，我與仆從四下尋不得死因，唯在足心見著一處小孔，細(xì)細(xì)有血出。彼時我不明其中奧妙，而那仆從又痛哭不止，勸不住，我思忖考試臨近，便只得寬慰仆從幾句，獨(dú)自回了僧舍溫習(xí)不顧。卻不料第二日臨近午時，我饑腸轆轆，正欲外出購得飯食，方才想起自昨日分別起，便再未見過那仆從。我心中隱生不安，遂忙往其住處尋找。推門而入，我見那仆從躺在席上一動不動。我暗叫不好，忙取其足查看，卻見其足心亦有一小孔，血水潺潺而出。我見狀大驚，想此二人莫不是遭了奇特毒蟲，遂將屋內(nèi)小心檢視，卻尋不得半點(diǎn)蛛絲馬跡。

    “折騰半晌，我心中仍毫無頭緒，便只得就此作罷。我回了屋，將舍內(nèi)各處角落仔細(xì)檢視一番，見無有異樣，方才重新展卷溫習(xí)。待到黃昏，我聽門廊有腳步聲，望去，見是燕兄得返，遂忙招呼上前，將兩日內(nèi)寺中主仆二人暴斃之事與他說明，問他有何見解。燕兄聞言一笑，請我領(lǐng)他尋著兩人尸首。

    “待燕兄將兩人尸首查看一番，與我道：‘寧兄，你可曾嘗試搬動此尸？’見我搖頭，又道：‘不妨抬起尸首一試。’

    “我見那公子哥體態(tài)肥胖，料難抬動；正猶豫，燕兄早道：‘寧兄勿慮，一試便知?！衣勓远?，一用力，卻猛將那公子哥的尸首抬于半空。正詫異，燕兄道：‘寧兄，此人鮮血盡遭劫取，是故輕盈如此。’我忙問：‘我一早見兩人足心有小孔，莫非正是……’見燕兄點(diǎn)頭，我又急道：‘何人為之？’燕兄詭異一笑，道：‘此非人所為，當(dāng)是鬼魅?！粤T，燕兄竟轉(zhuǎn)身而去。我見狀急追出門外，欲相問，卻見燕兄早走回小舍，進(jìn)門不顧?！?/br>
    聽得此言，蒲先生忙問：“寧進(jìn)士，莫非兩人遇害時，燕赤霞自始至終不在寺中？”

    只見寧采臣一挑眉，答道：“正是。敢問蒲先生如何得知此事？”

    蒲先生頷首道：“第一夜書生遇害時，寧進(jìn)士并未尋燕赤霞商討對策，更無燕赤霞驗(yàn)尸之舉。”

    “蒲先生果然穎慧過人，在下受教。早在那蘭溪書生入住寺中吵鬧后不久，燕兄便不堪其擾，獨(dú)自出了荒寺?！睂幉沙急?。正此時，我不知為何，忽感頭皮一陣發(fā)麻。我急四下相視，卻隱感正對的屏風(fēng)之后，似是藏有非凡之物緊盯此處一般，令人直感毛骨悚然。

    “飛？”耳畔忽傳來玲關(guān)切相問。

    我如夢方醒，遂與她一笑，道：“沒什么?！?/br>
    至于蒲先生，早問道：“寧進(jìn)士，我以為燕赤霞所言前來趕考之事，怕是另有蹊蹺。若真是考生，怎會在考前外出兩日，耽誤溫習(xí)？”

    寧采臣哈哈大笑：“蒲先生厲害，燕兄實(shí)為浪跡天涯之劍客，并非書生?！?/br>
    蒲先生微微頷首，道：“還請寧進(jìn)士繼續(xù)道來?！?/br>
    “見燕兄回房休憩，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想來，彼時我卻是膽大妄為：我見燕兄不以為然便也毫不在意，又想坊間有言‘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便篤定心思，徑直返歸寢所繼續(xù)溫習(xí)?！币宦牬搜?，我心中不禁暗笑，想來在金華衙門時，王特使亦因此言嚷出衙門，隨蒲先生直往北郊荒寺而去；如此一來，二人豈不頗為相似？

    正思忖，寧采臣已道：“當(dāng)晚宵分，我見小倩復(fù)來寢所，正欲訓(xùn)誡，卻聽她表明真身，又言寺中無人可殺，恐明日夜叉親來取我性命?！痹捯魟偮?，聶小倩啟朱唇，翩翩道：“方才未與各位貴客道明真身，實(shí)是失禮。小女聶氏，名小倩，十八病亡，葬于寺旁已久。本想死后可得安息，卻不料遭寺中夜叉脅迫，厚顏侍人，實(shí)非所樂之事。彼時小女身墮玄海，求岸不得，幸有相公義氣干云，拔生救苦，實(shí)乃妾身再生父母?！?/br>
    寧采臣動容不已，忙牽聶小倩雙手道：“若非娘子冒死以實(shí)相告，只怕我一早葬身妖腹。娘子卻何必自謙？”

    執(zhí)手相看半晌，寧采臣如夢初醒，忙轉(zhuǎn)身抱拳道：“忘卻諸位在此，實(shí)貽笑大方！失禮甚矣，還望見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