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特使大笑道：“嚴(yán)飛兄當(dāng)真敢想！可惜此地之名來頭頗為詭異，怕是常人難以揣測?！?/br>
    我慚愧道：“在下才疏學(xué)淺，還請王特使賜教。”

    王特使忙道：“嚴(yán)飛兄謙虛。實(shí)不相瞞，‘金華’一名乃是因此地位于金、婺兩星爭華之所而得。”

    我聞言接道：“此名來頭頗有‘文登’意境，莫非亦是始皇所取？”

    王特使笑言：“或正如嚴(yán)飛兄所言！此地恰在始皇年間建縣?！?/br>
    話音剛落，只聽蒲先生亦開口道：“看來二星爭華，是由金星勝出。不然此地豈不當(dāng)以‘二華’或‘婺華’為名？”

    王特使答道：“蒲先生所言有理，然此地古稱婺州而非金州，卻不又添幾分奧妙？”言罷，又道，“不提此些虛無縹緲之名，金華名產(chǎn)火腿，諸位想必有所耳聞罷？”

    一聽“金華火腿”四字，我登時倍感親切，而蒲先生與玲二人亦點(diǎn)頭稱是。王特使見此，遂抱拳稱道：“金華一地，僅是火腿一菜，便有多達(dá)三百余種烹制之法，足夠諸位大快朵頤一月而不重樣，如何？”

    談笑間，我等已飛馬奔入金華城中。王特使領(lǐng)我等徑直尋著衙門，跳下馬，與兩旁侍衛(wèi)招呼妥當(dāng)，便踏入公堂直尋本地縣令。

    只見公案后正坐著一位粗獷大漢，聚精會神盯著案上圖紙思忖，絲毫不曾窺見我等一般一動不動。

    王特使見狀，干脆行至案前一拱手：“張師兄，久違！”

    那大漢聞言吃了一驚，急抬眼相視，隨即大笑起身，回禮道：“師弟久違！別來無恙乎？”

    寒暄兩言，王特使便依次將我三人與大漢介紹：“狐鬼神探蒲松齡、鐵槍嚴(yán)飛，及其妻武玲?！蔽衣勓圆挥尚闹邪蛋悼嘈?，思忖王特使不知何時，竟與我這般一個綽號。若要外人聽得，豈不輕易將我誤認(rèn)作綠林人士？

    只見大漢應(yīng)聲而起，與我三人依次抱拳道：“聽聞諸位力除海賊以解文登之圍，我張瑞祥佩服之至。如今見得諸位豪杰，實(shí)是本官之幸！在下張瑞祥，是為本地縣令，在此有禮了！”待我三人還禮畢，又請道，“師弟聽聞金華一地有鬼妻怪談，堅(jiān)請我與諸位詳細(xì)講來。若三位有意，何不隨我就此移步后廳，聽我將大致情形道來？”

    我等點(diǎn)頭道好，便隨張縣令行至后廳，尋了張八仙桌圍坐。待眾人坐定，只聽張縣令道：“諸位貴客遠(yuǎn)道來此，小官本應(yīng)設(shè)宴款待。只是無奈近日工程繁忙，實(shí)抽身不得，故此先行與諸位道明鬼妻怪談，以便諸位盡早著手，推敲考證?！?/br>
    蒲先生大喜，拱手道：“張大人何必如此客氣？我狐鬼居士來此，正為奇談。如今張大人直奔主題，正是求之不得?！?/br>
    張縣令含笑道聲好，繼而言道：“若提及鬼妻，便不得不將其郎君一并道來。此迎娶鬼妻之人，乃是衢州進(jìn)士，寧采臣。不知諸位可曾有所耳聞？”

    王特使聽得，率先答道：“張師兄，‘生無二色寧進(jìn)士’可是此人？”

    張縣令頷首道：“師弟，不知你口中之人有何事跡？我平日一心忙于土木，外界風(fēng)評卻是不甚了然?！?/br>
    只聽王特使道：“據(jù)翰林中人所述，此人乃衢州人士，廉隅自重、剛直不阿，曾好與人言，‘生平無二色’，故此得名，不知可是張師兄口中寧采臣？”

    張縣令點(diǎn)頭道：“正是！寧采臣乃是本省名士，可謂婦孺皆知。其年少時，因?qū)W識淵博，剛直自重，又每好與人言，‘生平無二色’，早在衢州聲名大噪。只是數(shù)年前其妻病逝，寧采臣后與鬼妻成婚，破了誓言，曾惹來不少非議。但如今其夫婦二人郎才女貌、相敬如賓，又成為百姓口中仙侶傳誦?！?/br>
    話音剛落，只聽蒲先生隨即問道：“原來鬼妻并非寧采臣亡妻么？”見張縣令否認(rèn)，王特使登時輕蔑一笑：“既如此，卻難怪此事為人非議，實(shí)可謂自作自受。”

    張縣令聽得，與我三人拱手笑道：“師弟卻是直言難改，還望三位請勿見怪。”

    “不怪。正因王特使耿直如此，我蒲松齡方才更生敬佩?！毖粤T又道，“話說回來，張大人可知寧采臣與其鬼妻是如何相識的么？”

    “此是當(dāng)然。”張縣令點(diǎn)頭道，“二人邂逅之事，早在此地傳為佳話，我焉得不知？只是此事說來話長。”未及言罷，蒲先生早兩眼一亮，拱手道：“在下狐鬼居士蒲松齡，愿聞其詳！”

    張縣令含笑答道：“好。蒲先生既以狐鬼居士為號，想必聽過夜叉?zhèn)髡f罷？”見蒲先生點(diǎn)頭稱是，張縣令正色道，“實(shí)不相瞞，本地北郊荒寺中，正有夜叉出沒害人?！?/br>
    張縣令此言一出，我等紛紛大驚失色：想蒲先生幾日前在淄川家中，方才與我等講述荒寺中多有靈邪出沒之事，不想今日才至金華落腳，便親得耳聞，實(shí)可謂妙不可言！

    正思忖，張縣令已繼而道：“寧采臣進(jìn)士之鬼妻，本為遭寺中夜叉脅迫，迷害過客之女鬼。昔日寧采臣借宿寺中時，雖遭女鬼以財(cái)色迷惑，卻嚴(yán)詞拒絕；錚錚鐵骨引得女鬼欽佩不已，暗許芳心。此后女鬼設(shè)計(jì)逃脫夜叉魔掌，隨寧采臣逃回衢州成婚。如今此事已過約莫七個年頭，兩人恩愛如初，被傳為連理佳話。”

    不意蒲先生聞言卻一聲輕笑，開口道：“張大人，莫非寺中夜叉之談，僅是二人口中說辭罷？”

    張縣令不由一愣，忙問道：“此話怎講？”

    “在下之意，是疑心此番傳言僅是自二人口中而出，并無對證。”話音剛落，只聽王特使開口叫道：“蒲先生之意我已了然！”隨即與張縣令一抱拳，“張師兄，莫非是寧采臣與鬼妻一早有染，卻假托夜叉之辭，為行茍且之事開脫？”

    張縣令聞言，登時笑道：“師弟何必如此心急？此事自有證據(jù)，無須疑慮。在此還請容我先行將寺中情形道來為妙：身居北郊寺中的夜叉，據(jù)傳乃是千年妖邪，其法力高強(qiáng)，嗜血好殺，以人血為飲、人rou為食。那夜叉要挾女鬼為奴，令其迷惑過往住客趁機(jī)下手。若住客為女鬼美色所動，女鬼便趁親熱之機(jī)以迷魂錐暗刺住客足底，令其頓失知覺，再攝取鮮血以供夜叉飲用。如有不為女色所動者，便投以幻化為金錠模樣的羅剎鬼骨，一旦住客貪財(cái)留下，必遭此物截取心肝?！?/br>
    言至此，只聽蒲先生驚道：“實(shí)難置信，此逸聞竟如此詳盡？不知……”

    “當(dāng)然，因此事乃是寧采臣鬼妻親口所說?！睆埧h令道。

    不料蒲先生一笑，道：“但詳盡并非實(shí)證，望張大人明察?！?/br>
    張縣令聽此笑道：“原來如此。既諸位疑慮難消，也好，我便就此將實(shí)證道來。”只見張縣令閉目一聲輕嘆，繼而言道，“實(shí)不相瞞，若非寺中尸首慘狀，我又怎會如此深信不疑？七年前，學(xué)使案臨金華，各鄉(xiāng)縣前來應(yīng)試之學(xué)子多不勝數(shù)。正此時，有言北郊荒寺有夜叉出沒，一時傳言四起，引得眾多學(xué)子口口相傳，不消幾日鬧得滿城風(fēng)雨。其后，果有好事之人結(jié)伴前往荒寺一探究竟，卻不想竟當(dāng)真在寺中尋出具慘不忍睹的尸首。至于此尸，正是遭羅剎鬼骨截取心肝之狀?！?/br>
    “截取心肝怎講？”蒲先生忙問。

    “字面之意?！睆埧h令答道，“指開膛破肚，心肝俱被挖去?！?/br>
    見我等聽聞此言皆駭然不語，張縣令勉強(qiáng)一笑，低聲道：“我攜眾衙役見著那尸首慘狀亦被唬得魂不附體，想前來投案的諸生彼時戰(zhàn)栗不止，屁滾尿流爬上公堂，連聲高呼‘禍?zhǔn)隆让?，?shí)在可憐?！?/br>
    蒲先生聞言忽豁然開朗，問道：“張大人，敢問彼時學(xué)子間流傳的夜叉之談，可有‘羅剎鬼骨截取心肝’之辭？”見張縣令一驚，蒲先生繼而道，“在下乃是疑心，寧采臣夫婦二人是利用本有之謠傳，又添油加醋，方才成了今日之辭?！?/br>
    只見張縣令大搖其頭，斬釘截鐵道：“絕非如此。外人只知寺中尸首死狀極慘，并不知心肝俱遭截取之事。彼時因幾位學(xué)子投案，城中隱聞荒寺中尋得具血rou模糊的尸首，當(dāng)即謠言大作，毀容、剖腹、肢解、碎尸之辭皆有，但截取心肝之事，當(dāng)只有少數(shù)衙役所知，從未與百姓透露。相比之下，寧采臣鬼妻卻言荒寺夜叉以羅剎鬼骨截取住客心肝，足見其曾為局中人也?！?/br>
    蒲先生正欲開口，卻見張縣令又道，“想彼時，我等見那尸首仰面倒在席上，開膛破肚鮮血四濺，可謂恐怖至極。仵作見狀叫苦不迭，問我可否盡速將尸首埋了，卻遭我一口回絕，堅(jiān)持下令檢驗(yàn)。待仵作檢視片刻，駭然與我道此人心肝俱不見了蹤影，定是寺中出了兇邪，方才有此慘狀。我欲加追問，卻見那仵作登時厲聲號哭，大叫他碰過沾有夜叉妖氣的尸首，定已中了毒咒，在劫難逃。見那仵作捶胸頓足、以頭搶地，已是呼喝不住，同行衙役亦面露慌張神色，我忙令眾人將仵作救回城中，匆匆埋了尸首而返?！毖灾链颂?，張縣令略一遲疑，方才言道，“卻不料未及一個月，那仵作終究喪了命?！?/br>
    “什么？！”我等聽此，登時失聲驚呼，玲更是不由自主抱緊我一條臂膀。我見狀忙舒右臂將她摟住，輕聲撫慰。

    張縣令見此，略加沉吟道：“諸位不必驚慌。我想此事與寺中兇邪或無干系，那仵作是事后挨了場冷雨，又患了中風(fēng)病亡，怎會是寺中夜叉搗鬼？”

    只見蒲先生一聲輕笑，拱手答道：“以我搜集各地奇談而論，確實(shí)從未聽過有夜叉以令人中風(fēng)而亡之法害人。畢竟夜叉并非瘟神，本不當(dāng)有此間神通?！?/br>
    張縣令聞言稍稍舒心，道：“有蒲先生此言，我張瑞祥安心許多。想彼時北郊寺中夜叉之談在此地流傳甚廣，惹得人心惶惶。謠言更層出不窮，甚是有稱夜叉謀劃屠城飲血之類。直至寧采臣夫婦道明寺中情形，訛傳方才息止?！?/br>
    蒲先生聽得，拱手道：“依張大人所言，寺中之事乃是鬼妻見寧采臣剛直不阿，遂以身相許，二人一同逃回衢州罷？”

    “自然非是如此簡單，”張縣令笑道，“也罷，待我將此事與諸位詳盡道來?！彪S即正襟危坐，繼而道，“事發(fā)一年許，金華全城夜叉謠傳大起，百姓深為其擾，不少人惶惶不可終日，以至于舉家流亡。我正苦惱不已，卻忽收到一封信，乃是衢州孔縣令親筆。信中道衢州秀才寧采臣成婚，而此人與金華北郊荒寺駭尸一案有所牽連，故此特邀我共赴婚禮，聽寧采臣說個分明。”

    王特使見機(jī)問道：“金華之案，衢州縣令怎會聽得風(fēng)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