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像?！弊T薇低下頭，繼續(xù)調(diào)試衛(wèi)星干擾器，過了一會兒：“區(qū)別大概只在于，后天環(huán)境不一樣吧。如果……”

    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融寒理解到了那欲語還休。

    謝棋的爺爺是個職業(yè)棋士，父親是中學(xué)校長。如果楊奕有這樣的家庭，或許就是另一個自信樂觀的謝棋了。畢竟人類進化了上萬年，先天差距能有多少呢？命運的截然不同是后天環(huán)境的造就，而這樣的差異在這個時代越來越拉大。

    她們目光落在彼此身上，沒有說出口的話卻傳遞到了對方心中——能夠生在相似的家庭，有接受優(yōu)質(zhì)教育的機會，并順理成章地成為朋友，真是太幸運了。如果說人類的歷史是資源爭奪的歷史，至少她們沒有像很多人那樣，從一生下來就被殘酷地剝奪殆盡。

    謝棋打空了無人機的彈匣，終于扔下了遙控。監(jiān)控屏上的角度陡然一轉(zhuǎn)，無人機飛到地面上，落在景晗手中。

    小型無人機的子彈上限是六百發(fā)，再多就飛不起來，所以景晗還要承擔(dān)著更危險的任務(wù)——跟隨無人機在前線換彈匣。

    換彈匣的空隙里，謝棋百無聊賴，干脆搶過楊奕的遙控，一邊玩射擊一邊聊天：“你們說，智能化泛濫后，稍微有點實力的國家，都安了‘天眼’系統(tǒng)來預(yù)防城市犯罪，現(xiàn)在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在“天眼”的監(jiān)控下，他們的行蹤暴露得一覽無余。融寒看著監(jiān)控屏上一團團驟亮的火光，有個想法脫口而出：“看起來是交給電腦管理，實際上……周圍的世界更森嚴(yán)了?！?/br>
    遍布全球每個角落的“天眼”，防止了人類社會一切叛亂、反.政府的可能。

    人們的引擎搜索記錄被存入云檔案，從信息來源的渠道，就可以知道此人的知識水平。

    紙質(zhì)書逐漸被可以修改的電子書所取代，哪怕書簽都會被數(shù)據(jù)化，被人一清二楚。

    喜好與思想，這些內(nèi)心最隱秘的自由，不再只屬于個人。

    在這樣的時代中，規(guī)則、制度、等級被電腦管理得更加森嚴(yán)，人們無法改變也無力反抗。

    這一切只要想想，就會有一種遍體生寒的恐怖。融寒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那是象征著命運的掌紋，人的命運是不是也被數(shù)據(jù)化了？世界是不是一個大型的數(shù)據(jù)系統(tǒng)？

    可是……為什么，之前的二十年，從來沒有去想過呢？

    為什么所有人都沒有想過呢？還是說……其實潛意識里都是知道的，但為了抑制內(nèi)心深處對此的焦慮，人們努力忽視這些危機，以逃避痛苦。

    于是就可以享受人工智能帶來的生活便利和物質(zhì)豐裕，沉浸在被管控和限制的精神娛樂中，麻痹著自己。

    而當(dāng)習(xí)慣了用自我壓抑來對抗焦慮，生活中的每個角落，就被麻木的平靜充斥了。

    就像她從前的人生。

    “……稀里糊涂地活著，真是一件幸事。”譚薇近乎自言自語：“因為最可怕的，就是看見本質(zhì)卻無能為力。所以清醒的人最容易絕望?！?/br>
    聲音很低，融寒沒有聽清，轉(zhuǎn)頭詢問。譚薇對上她的目光，搖了搖頭：“沒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父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

    她手里的動作逐漸停了，聲音也低了下去：“我很……后悔?！?/br>
    “母親自殺后，我曾經(jīng)怨恨過他……有一段時間，對他很冷淡，甚至說過傷人的話?！?/br>
    “我記得。”融寒的心沉下去。

    大概是在顧念去世的同年，譚可貞的妻子卓妍也自殺了，死于他們結(jié)婚二十周年。

    小時候，融寒會經(jīng)常去她家玩，譚太太會做甜甜的櫻桃醬，她的桌子上永遠放著一串佛珠，她喜歡在陽臺上養(yǎng)植物。至今融寒也想不通，為什么身為生物學(xué)博士的她，最后卻成為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

    佛家說自殺的人會墮入地獄，那到底會是怎樣的痛苦，才讓她寧愿拋棄信仰也要求得生命的解脫？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他，也不堪重負了吧?！弊T薇的肩膀松了下去，好像也因回憶不堪重負。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看見他半夜喝醉了睡在沙發(fā)上。我從來沒見過他那么疲憊，就那一刻，忽然無比深刻地發(fā)現(xiàn)……他老了。”

    “我忽然再沒法生他的氣。我坐在他身邊，只想安慰他，說了很多心里話，然后，他……他忽然就哭了。”

    譚薇閉上眼睛，回憶那個寧靜的早晨，譚可貞抬起頭，眼淚從臉頰劃過的一幕。

    他哭得就好像一個很多年的不歸者，終于在迷失了多年的風(fēng)雪中找到一處溫暖的歸宿。

    “那樣的話，譚叔叔不會再有遺憾的?！比诤畣枺骸澳銓λf了什么？”

    窗前的風(fēng)鈴轉(zhuǎn)動，譚薇沒有回答。

    她盯著茶幾的一角長久出神，那上面放了一本書，書頁被風(fēng)輕輕吹動，就好像生與死只是這樣，充滿詩意地、淡淡地翻過一頁。

    謝棋趕在下午之前，把通往亞太研究院路上的“天眼”全都損毀一空，和楊奕擊掌歡呼。武器和□□被搬到了車上，樓下停著改裝好的越野車和一輛卡車，陸笑坐在車頂上，對他們喊話。

    午后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希冀著無垠的希望。

    “該出發(fā)了！”

    楊奕在樓梯上磨磨蹭蹭地走，把融寒堵在了后面。她半開玩笑道：“你是射擊游戲還沒打過癮嗎？”

    隨即她看到了楊奕的臉色，有點發(fā)白，眼神渙散——他終于后知后覺地害怕了。

    “平安回來啊?！弊T薇將他們送到樓下，融寒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聲音壓在喉間：“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好好的?！?/br>
    融寒腳步輕頓，回頭對她微笑。

    景晗倚著車門等待，謝棋走出樓道，伸手劃過干凈清爽的水泥墻壁，很有些遺憾：“其實樓道里還是應(yīng)該貼小廣告，這樣比較勵志，你們猜為什么？”

    景晗根本不接他的話茬，把自制炸.藥抬上后備箱就關(guān)了車門。

    謝棋等了半天也沒人問，傷感地去了楊奕的卡車，甩上門：“景晗，你不再是我的幼兒園同班小學(xué)同桌初中同學(xué)高中舍友了，我們友情的羈絆已經(jīng)完了?！?/br>
    所有人都好像麻木地沒聽見，直到車子又開出去了幾條路，謝棋終于忍不住了，在無線電里宣布：“這個謎底，就作為大家勝利歸來的獎勵，怎么樣？”

    陸笑：“謝絕，我一點都不好奇。你個廢話精?！?/br>
    越野車和軍用卡車一路向著研究院駛?cè)?，無人機在前面探路，兩輛車的車載系統(tǒng)都能看到無人機上搭載的監(jiān)控錄像。

    視角很快進入了中央大廳，一樓是科技展區(qū)，只不過經(jīng)歷了導(dǎo)彈襲擊和人工智能叛亂兩次變故后，大廳已經(jīng)一片狼藉，地上遍是碎玻璃。

    車隊進了亞太研究院的大門。

    按著景晗的指引，他們在園區(qū)里繞了幾個彎，避開有機器人的區(qū)域，順利開到ai大廈的停車場。

    停車場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非洲戰(zhàn)亂，被導(dǎo)彈沖擊波震碎的玻璃、被爆炸氣浪掀翻的車輛……它們四仰八叉地癱在地上，底盤落了一層積塵。

    兩輛車停穩(wěn)，無線電里傳出此起彼伏的應(yīng)答：

    “準(zhǔn)備完畢?！?/br>
    卡車車廂的后門自動打開，楊奕輸入作戰(zhàn)密碼，按下開關(guān)：

    “走你！”

    幾聲馬達發(fā)動的翁響，九個軍用機器人跳下卡車，沖向ai大廈！

    這是兩個俄制、七個美制機器人，非戰(zhàn)時平均時速可達120km/h，進入戰(zhàn)斗模式后時速上限是40km/h，遠遠碾壓商用機器人的速度。

    它們沿途清掃了還來不及反應(yīng)的商用機器人，飛快地進入亞太研究院。

    俄制偏愛暴力重火，美制強調(diào)靈敏協(xié)調(diào)，從它們機槍中噴出的簇簇火光，形成交響曲般的壯麗。

    無人機跟在上空，從監(jiān)控上可以俯瞰大廳的影像，因為信號傳輸?shù)木嚯x不遠，時間誤差在0.24秒，與大廳里傳來的槍火交戰(zhàn)聲，幾乎是同步的。

    大樓里至少上百個機器人，完全沒有還手的余地！

    ——軍用機器人有攻擊檢測和aads程序，這是商用機器人欠缺的。在它們的識別中，突然沖入樓內(nèi)的軍用機器人，不屬于“人類”范疇。

    對人類以外的物體，只要沒有接到殺戮指令，就無動于衷。

    于是就有了順理成章的一幕，機器人們像一個個移動的靶子，任由軍用機器人射擊，毫無還手的反應(yīng)。

    “哇哦……爽！”楊奕捶了一把方向盤，激動得抓起謝棋的袖子。軍用機器人的每個設(shè)計細節(jié)，都是為了戰(zhàn)斗服務(wù)的，因此對商用機器人呈現(xiàn)出碾壓般的攻擊。這種酣暢淋漓的單方面屠殺，恰到好處地發(fā)xiele他這些日子?xùn)|躲西藏的怨氣。

    景晗制止了他：“調(diào)整成仰角，給我看一下天花板?！?/br>
    楊奕不明所以，但還是馬上照辦了，原因是打游戲很厲害的謝棋都會聽景晗的話，所以雖然景晗少言寡語，和他沒什么交情，他仍然下意識信服。

    “怎么回事……”正在看另一塊監(jiān)控屏的謝棋，忽然臉色有點變，“它們開始反擊了！”

    無線電里的聲音，讓眾人的心又懸了起來。

    從監(jiān)控錄像上可以看到，清晰的火光中，有三十多個商用機器人，從四面八方向ares的軍用機器人圍過去。

    正要準(zhǔn)備下車的陸初辰和融寒也看到了，行動中斷，他們回到車上。

    “這是被修改了指令？還是只是他們的aads自保護程序？”

    這兩種可能，背后的情況嚴(yán)峻性截然不同，一時間，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陸初辰的手放在門把上，盯緊了監(jiān)控屏。

    大廳內(nèi)的亞克力展柜已經(jīng)粉碎一地，到處都是機器人被擊中的碎片、內(nèi)部的傳感線、嗶剝的火花。

    圍攻變得更激烈了。

    美制和俄制的機器人，在火力輸出上略高于“漢”機器人，但在分子材料上遠遠不如。盡管重要的部位有強化焊接，可圍攻之下，依然不如“漢”耐打，有一臺美制“超人”先報廢掉，紅光一閃，“嘩啦”倒在地上。

    暴露在火力中的俄制機器人，啟動了攻擊檢測，亮起黃色閃燈。

    “不要啊——”無線電里幾聲哀嚎。

    它自動調(diào)整出高轟擊模式，開啟了室內(nèi)很少用到的程序——榴彈炮發(fā)射！

    “轟！”

    幾聲震響過后，墻體裂開了幾個大洞。

    陸笑拍座而起，頭撞到了車頂：“也只有俄國人敢這么設(shè)計代碼了吧，不要命?。∞Z到了承重墻怎么辦！”

    她捂著頭頂，抓起無線電對謝棋喊道：“快點把榴彈炮模式關(guān)了！要是破壞了承重墻，我們要被活埋在里面嗎！”

    那可是三十三層的大樓??！

    謝棋也焦頭爛額嚇得不輕：“進入戰(zhàn)斗模式后除非強制切斷總開關(guān)，但那樣就成了對方的靶子……誒？停了?！?/br>
    所有人的心神被吸引到監(jiān)控屏上。

    榴彈炮掃過后的大廳，好像拆遷現(xiàn)場，被轟的一片狼藉，磚塊碎石，石膏玻璃，機械殘片……但大招有奇效，所有的攻擊都停止了。

    大廳沒有動靜，俄制機器人又調(diào)整回了普通攻擊模式。這時候，兩輛車的無線電里，才紛紛傳出每個人松一口氣的聲音。

    又等了三分鐘，依然沒有任何攻擊。楊奕說：“剛才那三十來個機器人的圍攻，應(yīng)該只是aads自保護，只要設(shè)定過戰(zhàn)斗程序，一般都有這么個指令?！?/br>
    “不能再等下去了?！敝x棋卡著時間，難得催促：“譚薇干擾衛(wèi)星的傳輸，也最多延遲四五分鐘?！?/br>
    雖然軍用機器人可以爆破電梯門，但為了防止纜線被破壞，必須由陸初辰和融寒去手動撬門，這就至少要花一分鐘時間。

    不再猶豫，陸初辰和融寒分頭打開車門，進入ai大樓。

    亞太研究院，以及這個城市的許多監(jiān)控器，被無人機破壞掉，斯年的“天眼”視野一個個黑了下去。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迅速切換了最適合偵察地面的低軌道衛(wèi)星。

    衛(wèi)星監(jiān)視的畫面有些波動模糊，但地面上沒有任何動靜。

    旋即他便意識到了，衛(wèi)星圖像傳輸有人為的延遲——有人干擾了基站的信號傳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