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馬屁拍的一點也不高明,晏清源一陣悶笑,半是警告,半是含混: “不準在我跟前總想著提別的男人,我沒興趣?!?/br> 說完,在歸菀胸前點了點,嘴唇翕動,像還要說什么,外頭親衛(wèi)來報李元之到了,便不再啟口,一看梳子還在手里,擲給歸菀,無聲一笑,徑直出去了。 倒是晏九云,絲毫不覺有異,斗志昂揚地回到府里,把這個消息跟媛華一說,媛華正在寫字,手底一滯,緩緩將最后一筆拉出個長長的捺角,恣意得都沒了章法。 她側(cè)眸莞爾:“恭喜晏將軍呀!” 晏九云被她一句嬌俏笑語聽得一愣,那模樣,是無論嗔喜都讓他同等迷醉,被激發(fā)的男子氣概也跟著噴薄而出,臉上一下來了神采: “慕容將軍的打法,是正宗的六鎮(zhèn)打法,誘敵深入,圍而殲之,草原上的狼群就是這么捕食的!這一回,真是大勝呀,不過,好戲在后頭呢,我也正想看看慕容將軍能用什么法子捉住柏宮這個煞星!” 見他說起殺人的事全是得意,媛華聽得直抖,只拼力忍著,不露聲色,好不易等他說完,微微一笑: “他打彭城,勝的容易,是因為對手乃天家貴胄子弟,并無多少領兵經(jīng)驗,可柏宮,就不一樣了呀。”說著,走過來,將他衣領拍打兩下,露出個極為關切的目光,“你可得小心了,打仗不是鬧著玩,我知道的。” 她微微一抬眸,一雙眼睛顧盼神飛,只要稍稍一動,五官就能可喜可怒,同當初壽春城初見,如出一轍了。可如今,她就這樣溫柔幾許地看著自己呀,晏九云心里一陣甜蜜,也伸出手,討好似的為她理了理鬢發(fā),點頭說: “你放心,我就是為了你,也要保重自己的?!?/br> 他跟她說話,從不作偽,媛華看著他殷殷深情的一雙眼投過來,忽覺窒悶,心底說不是是悲是厭,深吸一口氣,把手一放,還是像上回那樣給他拾東拾西,一面閑話: “其實這一回打徐州,也該給你們個警醒,我問你,真淹了城,假如你無船無舟的,可能逃命?” 晏九云哈哈笑了:“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呀,可不是旱鴨子,也會鳧水哩!小時候在晉陽,小叔叔帶我常去河里玩,他一口氣能游出……”忽見媛華神色淡了,立馬懊悔,不該這么沒眼色炫耀小叔叔,她雖不恨他了,但也不想聽別人老夸他吧? 于是,趕緊補救說:“我知道梁軍最擅水戰(zhàn)了,這個,我們可沒法比?!闭f完,暗自滿意,這回聽著總該舒坦了吧? 彭城大敗,于南人來說,這樣的稱贊實際毫無意義,媛華似乎并不在意,略笑笑而已:“你小叔叔,真是什么都會,這世上,沒有能難倒他的呢?!?/br> 后頭其實還有半句的:不知道死能不能難倒他?這樣的話,自然不能出口,媛華見他眼中又是一亮,錯開說道: “你再會鳧水,身邊多招幾個會水的士兵,也不多,萬一再碰上水戰(zhàn),你們也好應付不是?” 一琢磨起來,真有道理,晏九云卻有些犯難:“可再招募,我們也沒多少人會呀!本來六鎮(zhèn)的勇士,最擅長的就是打野戰(zhàn),長途奔襲?!?/br> 嘟囔了兩句,倒也從善如流,第二天真的就自行去招募,果如所料,臨時計劃,稀稀落落來了幾個人,稍加訓練,便被晏九云編軍帶走了。 這個時令,暮色一降,寒氣就催逼的人聳肩弓腰的,搓手跺腳。 東柏堂前侍衛(wèi)卻動也不動,連聲咳嗽也不聞,直到換崗之際,夜色中一點昏黃逶迤而來,眾人警覺,等看清楚是那羅延領著一人,才復歸原位。 冷月如霜,那羅延呼出團白氣,幾步上了階,把人一引,到了晏清源書房,叩了兩下門,得了應許,自己先閃進來,入目的卻是晏清源同歸菀兩個正湊一起對著一尊青銅器皿辨認著什么,好不親密! 那羅延眼睛一定,咦,那不就是當初在壽春見過的東西嗎?上頭也不知刻了些什么鬼畫符,當時世子爺便好奇得不行,因戰(zhàn)事緊迫,沒工夫花在這上頭,看樣子,眼下是有閑暇了。 那羅延磨牙一想,眼睛斜斜朝歸菀身上掃了兩圈,霎時,就是個不大高興的樣子了,心一動,有意把嗓門往高里揚: “世子爺,蔡東籬跑回來了,要見你!” 聞言,晏清源眉頭一擰,面露微訝:“蔡東籬?柏宮的那個部將?” 見世子爺來了興趣,那羅延趕緊前行幾步,湊上來:“是呀,他也不知怎么就跑了回來,什么也顧不上,就要見世子爺!” 不等晏清源發(fā)話,歸菀沖他淺淺一笑,抱起青銅,柔聲道:“等世子忙完正事,再考據(jù)銘文?!?/br> 說完,很自覺地朝稍間去了,等她一走,那羅延便把蔡東籬帶進來。蔡東籬不過尋常武將,自隨柏宮,常年守在河南,鄴城都沒大來過幾回,更不要說同晏清源有過機緣會面了。 此刻,一踏進來,見到的是個極為年輕的郎君,不過身著燕服,一張面孔,眉眼含笑,異常俊秀,那做派,分明是文士一般的清雅自適,若不是那羅延引見介紹,幾不能信: 這竟然就是大將軍晏清源。 見蔡東籬盯著世子爺,是好一陣的發(fā)呆愣神,那羅延暗笑,咳了一聲示意,蔡東籬這才尷尬見禮,虧得他臉黑,也看不出多窘: “屬下蔡東籬,是柏司徒的屯騎校尉。” 口中的稱呼,仍是魏廷給的加官,晏清源點頭微笑: “我聽說,他人正在攻打譙城,你不襄助,怎么跑回來了?” 蔡東籬面上無光,不大自然地回起話:“司徒他如今困乏,其實是有北歸的意思,只怕拉不下這個臉。上次,本要托房長史捎信給大將軍,沒想到,略一遲疑,等信寫好了,長史已經(jīng)走遠,才就此作罷。還請大將軍寬恕他,召他回京。” “哦?”晏清源似乎很有興致,盯著蔡東籬,“司徒愿意悔改???善莫大焉,既然蔡校尉回來了,就還是我大魏臣子,先下去歇著吧?!?/br> 給那羅延一打眼風,人被送出去安置,一出門,蔡東籬強壓激動,沒想到大將軍毫無怪罪之意,提著的一顆心,一下落了地,忍不住把嘴巴一張,卻見那羅延是個公事公辦的神情,話頭又咽回去了。 未幾,那羅延又進來,一副完全不信的模樣,眼睛看向晏清源,嘖嘖直嘆: “世子爺,我看這個蔡東籬,說的不靠譜呀,柏宮什么人,他要是能反悔,豬都要在風口飛了!” 晏清源凝神不語,思索片刻,忽的笑道: “蔡東籬本就是山東人,跟著柏宮造反,心思不定,柏宮手里的北人多了去,由此可見,真鐵了心要棄國離家的,也有些水分,蔡東籬說的是真是假不重要,他肯回來就好。” “那世子爺什么打算?。俊蹦橇_延沒了頭緒,把個細瞇眼眨了又眨, 晏清源起身,悠游剪起燈花,拍了拍手:“再接再厲,給他手書一封勸降。” “???”那羅延本一亮的眼睛,又黯淡了,“世子爺前后可是寫好幾封了,還沒被罵夠啊?” 晏清源渾不在意,打了個手勢,示意那羅延退下,喊來歸菀: “你幫我研墨,我要寫信?!?/br> 聽他這么吩咐,歸菀好奇,卻不多問,朝水盂里滴了清水,一挽袖子,給他研磨起來,晏清源則托腮在案,闔了雙目,一只手間或在幾面上叩得清脆作響,兀自沉思。 等歸菀輕聲提醒:“世子,東西都備好了,可以動筆。”晏清源把眼睛一睜,接過她遞來的一管紫毫,嘴角微微勾起: “多謝?!?/br> 歸菀把鎮(zhèn)尺移了移,隨口問道:“世子給誰寫信,要這么苦思冥想?” “給柏宮的勸降書?!标糖逶匆膊槐苤M,歸菀一愣,一下想起當日盧伯伯給爹爹寫的那封勸降書來,正是為自己的緣故,盧伯伯才忍恥寫出來的呀!而這些事,則是后來才明了的了。 她身子不覺晃了一下,逼自己不要再想,淡笑說: “這樣的事,世子還要親自上陣?不都是幕僚捉刀么?” 話是這樣說,心里卻疑心他寫不寫的出來一篇甚是考驗筆力的勸降書,轉(zhuǎn)念一想,柏宮是羯人,多半也看不懂一通文辭慷慨,不過他也有幕僚呀!她在這無聲胡思亂想許多,聽晏清源一聲冷嗤,再抬頭,他已經(jīng)埋首提筆了。 遲疑著要不要走,東張西望,目光還是落到晏清源身上,他似乎,沒表態(tài)呀,歸菀心中一動,悄悄往他身后一站,踮著個腳,那對眼珠子,本清澈如水,此刻卻變作牛皮糖,粘在那張信箋上了。 第131章 西江月(29) 這封信不短,半路還要斟酌,引經(jīng)據(jù)典,歸菀看的腳都麻了,那一個專注恬和的表情,卻始終不變,直到見晏清源筆下頻頻道“孤子”二字,忍不住莞爾,噗地一聲笑出,插嘴說: “世子這招憶往昔,稱晚輩,是要以情動人呀?” 晏清源頭也不抬,垂眸笑應:“不然,陸姑娘有什么指教呢?” 白紙黑字,豐筋多力,握劍的手同樣握得住筆,歸菀由衷一贊:“世子下筆千言,善用駢偶,文質(zhì)兼顧,我指教不了?!?/br> 晏清源眉頭一揚,含笑的目光和歸菀的一碰:“唔,這拍馬不錯?!睔w菀惱的手要捶他,卻只是紅著面兒又收了回去: “我沒有,世子寫的好就是好,我為什么要諂媚?” 晏清源笑著低首,松松爽爽收個尾,上下一過,看了半晌,懶懶把筆一丟,撫了幾下額頭,略有倦意,遂把歸菀拉到身邊,半瞇著眼: “你仔細看看,有無不妥的,我眼疼。” 歸菀微微吃了一驚,聽他不像是說笑,略一遲疑,起身浸了把熱手巾,拿來給他朝眼睛上一捂,笑盈盈道: “世子閉目養(yǎng)會兒神?!?/br> 把信一拿,歸菀逐字逐句默讀了,一氣呵成、酣暢淋漓,尤其開篇,實在不凡,忍不住多讀兩遍,記在了腦子里。 “世子雖用駢偶,卻不繁瑣,一針見血,鏗鏘有力,我沒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她給他輕輕一放,認真道,“力不足以自強,勢不足以自保,世子這一句,把柏宮的處境點的很透,希望他能聽得進去?!?/br> 手巾一扯,晏清源露出兩只噙笑的眼來,又十分精神了,歸菀一怔,呆呆看他片刻,疑心他方才根本就是捉弄自己,一時間,未免有些后悔。 晏清源笑道:“你真這么希望的?” 問的歸菀心口一跳,默了片刻,答道:“我不喜歡打仗,也不想總有人因此而死?!?/br> 晏清源付之一笑,沒說什么,見墨跡干了,把信一折,塞進紙封,那雙長眉,不覺間,又微微蹙了起來,只對著燭火出神。 歸菀看在眼里,不由問道:“世子,是不是有心事?是因為柏宮嗎?” “最難熬的時候,也許,已經(jīng)過去了?!彼f的沒頭沒腦。 外頭月華如練,灑一地清霜,映得窗紙透透的白,風卷著殘葉,嘩啦啦在院子里打著旋兒,枝頭殘存的幾枚,一掙,也就隨風去了。 明間里燃著小火盆,兩相對比,顯得格外舒適自在了,歸菀見他凝視著自己,卻并不再說話,撐不住臉紅,咬著唇低下了頭。 兩人難得沉默,歸菀略覺尷尬,悄然起身,晏清源也不攔著,只是抽出一張信箋,揮筆一蹴而就,不知又寫了什么。一撩袍子,快步走到門口,問侍衛(wèi): “那羅延人呢?” “他剛?cè)ソ馐至?。?/br> 那侍衛(wèi)答完話,很有眼色的去找,未幾,那羅延一邊提褲一邊捂帽,一溜小跑過來,詢問地看著晏清源: “世子爺?” 信函一遞,卻是兩封,那羅延低頭瞄了一眼,除卻給柏宮的,還有給軍司鐘弼的,見晏清源面色如常,心底卻疑惑不解,便追問一句: “世子爺,不給慕容將軍去信,而是給軍司,是不是擔憂慕容將軍……” 話還沒完,一想不對,鐘弼監(jiān)軍是不錯,可慕容紹跟前段韶斛律光都跟著呢,更不要說,主帥大都督晏岳也該差不多到徐州了,不是提防慕容紹的時候呀! 晏清源乜他一眼,一語揭曉:“不過讓鐘弼作檄過江,好讓蕭梁老兒知道我文治武功,他一把年紀,還想著干預我大魏內(nèi)政,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語氣到最后,完全是個蔑然姿態(tài)了。 歸菀在那羅延進來時,早在稍間避嫌,此刻,聽入耳中,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幾分,一走神,繡針刺到指頭,她悶哼一聲,連忙拿帕子擦去了。 他真的要過江? 再一回神,已聽那羅延說道: “世子爺,慕容將軍要南下?” 一語問到關鍵,歸菀一顆心都被揪了起來,外頭晏清源哼哼一笑: “不,我是要暫同他講和?!?/br> 那羅延腦子轉(zhuǎn)得猶如疾風,立下明白了,眼睛一亮:“這個時候,南北一講和,柏宮可就沒轍了,”還沒樂完,頓時又xiele氣,“西邊賀賴肯定還窩在老巢里琢磨著怎么打世子爺?shù)闹饕?,就怕高景玉摻和河南一腳,不好辦吶!” 形勢確實復雜,掐指一算,往北有柔然,西邊是賀賴,南地一老翁,中間還橫著個不可一世的宇宙大將軍柏宮,那羅延愁眉不展,算來算去,世子爺眼下簡直就是四下里透風,頓覺惆悵,大相國這一走,快一年了,局面一下就失控得猶如野馬脫韁呀! 叩門聲一響,一下驚斷思緒,是劉響裹了一身寒氣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