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出來一陣好找,見碧秀正捏著枚果子一面往嘴里遞,一面笑哈哈盯著雜耍胡人,把她喊回,又一道買了些零碎物件,坐上馬車,回到相國府,甫一下馬車,后頭一陣唏律律,是勒馬的聲音。 晏清源正攜劉響一眾人風風火火公干回來,大相國一病,并省里的政務,晏清源不得不跑的勤快些,此刻,見家仆抱著大件小件買的一堆,那個楊柳扶風身影,在視線里一出現(xiàn),他無聲一笑,走上前來,拉起歸菀的手,一邊閑問,一邊進了家門。 第95章 破陣子(22) 到府里,晏清源也不遑多問,簡單幾句帶過,容歸菀回別院。歸菀起先仍是不放心,隔三差五出來一探,久不見晏清源回來,卻見府里過起所謂法寶節(jié),不舍晝夜,賓客如云,真有進臘月準備應年景的意思。 把個歸菀也看的糊涂,難道晏垂真的好了? 彼時臨夜,晏清源抽身從前廳出來,就瞧見派出的那一隊人馬,有人回來稟信了,他精神一振,剛一抬腳,被個慌里慌張的小丫頭撞個滿懷,小丫頭捂著額角,倒也顧不上了,拖著個哭腔: “大相國嘔血不止,世子爺你快去呀!” 晏清源心底一沉,面色未變,身子一轉(zhuǎn),疾步朝大相國所居的北宮趕來,里頭沒有他人,獨李元之一個,兩人打個照面,晏清源從李元之眼里讀懂了什么,也不問話,往床頭蒲團上一跪坐,見那張死灰的臉,如殘燈下一枚枯葉,毫無生機地橫在視線里了。 “大相國,”晏清源猶豫著握了下他的手,又硬又涼,像極了那些百年老樹的枯木之身,晏垂勉強睜眼,低聲問道: “我聽外頭,喧鬧不止,可是你在大宴賓客?” 晏清源全心全意望著他,點了點頭,看到大相國目露贊賞,他目光微微一頓,低聲問: “大相國有話要跟我說?” “我看你眉宇間,似含隱憂,是為柏宮之故?”晏垂掙扎半起,晏清源把個靠枕一放,重新跪倒,點頭稱是。 晏垂雙眸驀地一定,久違的肅殺篤定迅速聚于漆黑的瞳子里,又天生一派光華蘊藉,就是這雙眼睛,讓在一旁的李元之也再次看清楚了晏清源同他的血脈相承: 那樣寒星一樣晶亮的黑沉沉雙眸,已經(jīng)看遍了五十余載世事浮沉。 “柏宮飛揚跋扈,□□河南,已有十多年,我能養(yǎng)之,你想駕馭,的確不易,六鎮(zhèn)大將里,除卻慕容紹無人堪敵,昔日他二人同在爾朱帳下,柏宮曾拜慕容紹為師,學習兵法,最熟悉他的人,也莫過于慕容紹。我有心不重用他,就是為了留給你。”晏垂微微一笑,把床頭一份命李元之擬好的名單掏出,遞給晏清源。 “至于斛律金等老臣,生性耿直,必不負你;劉豐生遠來投我,則無異心;蔚景本作道人,心地和厚,你當?shù)闷淞Γ慌順芳痹晷钥?,宜防護一二,至于李元之,”他目光一調(diào),李元之兩只眼睛,早忍的發(fā)紅,晏垂淡然一笑,“用心誠實,必與我兒傾其所有?!?/br> 晏清源默然,聽父親終把后事交待,心如明鏡,大相國所剩時日無多,便靜靜把名單折好,放進了袖管。 床榻被叩了兩下,晏清源抬頭,對上大相國一番囑咐后已耗盡精氣神的眼睛: “我還有事托付你,時局所迫,我對軍隊太過放縱,給你留許多棘手問題,再有鄴城漢人世家豪族,兩相不容,諸如此類,皆為隱患,我已日薄西山,唯你如朝陽初升,切記保重自己,我此生基業(yè)方后繼有人,若我兒有一日得河山萬里,一統(tǒng)南北,到我墳頭告祭痛飲才好?!?/br> 他的思緒忽然陷入一陣迷惘,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懷朔草原,駿馬上的兒郎,迎著紅日,千鯉一躍般,拔出的環(huán)首刀,鋒刃迸散了朝霞,后頭五彩云天,美麗極了。他來時路襤褸,而那個站在城頭的鮮卑美人,指名道姓要他做她的夫君,從懷朔到洛陽,從洛陽到鄴城,從鄴城再到晉陽,為何此刻,他是如此的懷念那片草原? “子惠,”晏垂忽喚他一聲,“再和我同唱一曲《敕勒歌》可好?” 一道蒼涼渾厚的聲音,嗚嗚咽咽而起,晏清源神色悲愴,跟著病榻上的老人,擊節(jié)而歌,把再也回不去的故土,一字一字,都揉進了這一曲不死不休流傳北方大地的歌謠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現(xiàn)牛羊。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聽得李元之已經(jīng)是再度淚如雨下,再看晏清源,已伏在大相國身側(cè),用極溫柔的鮮卑語說道: “萬事皆有我在,阿爺?!?/br> 晏垂回望向他的目光,也就變得極為柔軟,仿佛父子這一生,也從未用這樣的目光交匯過,他伸手在晏清源的腦袋上揉了一揉: “縱我飲恨玉壁,有兒如此,無憾也?!?/br> 晏清源眼眶微紅,把臉一垂,抵在他寬厚的掌心間,往事歷歷在目,齊齊涌上心頭,終究化作喉頭的一聲哽咽,他并沒有流淚。 “讓你家家進來,我有話和她說?!标檀雇衅鹫崎g臉龐,晏清源慢慢起身,對他再是一拜,出來被冷風一激,腦子清醒的可怕,身旁李元之跟著出來,見他雕塑般,立在那動也不動,唯黑色氅衣被風吹的獵獵作響,猶如戰(zhàn)旗,遲疑喚了聲: “世子?” 晏清源冷笑一聲,猛然回眸,寒光亂跳,鋒銳的駭人:“此仇不報,我枉為人子!”說著大踏步而去,留下個神情凝重的李元之,等著把穆氏迎進來。 “大相國把該說的,都已交代過了世子,主母……”李元之忽的哽住,他這個人,極易動情,穆氏卻一派沉得住氣模樣,面上平靜,頓了一頓,打簾進去了。 “阿娥,你來啦?”一聲輕快的稱呼,聽得穆氏倏地一愣,仿佛時光倒流,回到幾十載前,那個潦倒落魄的年輕小伙子,打馬從城門下而過,她的這顆心,就跟著急劇跳動了起來,她這一生,也揮灑了出去。 她拒絕了所有高門大戶,把所存的錢財珠寶,統(tǒng)統(tǒng)偷渡給他,命他當做嫁妝來迎娶自己。 只是,那個豪爽瀟灑的少女,和那個貧賤卻胸懷大志的少年,一場邂逅,都是三十年多年前的事了。 “阿普,”穆氏臉一紅,嬌俏如少女,快步走到他跟前,坐在胡床上,牽著他的手,“等你好了,咱們還一起射鷂子去!” 晏垂含笑點點頭:“那得勞煩穆小姐再給我新做一雙馬靴,不對,襪子也得要新的?!眱扇讼嘁曇恍?,都再度變得年輕起來,把個陳年往事說遍,空氣忽變得安靜,晏垂幾聲巨咳,在她相扶下,又吐出一灘黑血來,濺到雪白菱帕上,觸目驚心。 穆氏忍著淚,笑意不改:“就這樣撐不住啦?我不信!” 她倔強一如從前,誰也不能讓她退步,可到頭來,為了心愛的男子,她還是主動讓出了主母之位,拜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為正室。 即便這樣,她還是六鎮(zhèn)勇士心中的唯一主母。 晏垂一笑,抬手撫上她生出細紋的臉,仔細辨著昔年的美麗風姿,他的目光,也再如少年般熾熱了,好一陣呢喃: “穆小姐嫁我后不后悔?” 穆氏終于在他指間留下兩片水光,咬牙道:“你要是敢拋下我,我不放過你!” 三十多載的幾多甜蜜,幾多齟齬,最終還是化作一片柔情難言,晏垂把頭一搖: “我對不起穆小姐,辜負你啦!我想再載你回一趟懷朔,如今也是不能了,你就原諒我罷?!?/br> “我不原諒你,不原諒……”穆氏把臉埋進他胸膛,那個也曾擁過其他女人的胸膛,這一刻,終于還如最初,只是她一人的了。 “我的兒子們,就托付給你了,虧欠你的,是沒有辦法了?!标檀谷噫镀鹚珙^,輕拍了兩下,聲音已經(jīng)氣若游絲,“子惠是你的仰仗,你也是他的仰仗,無論他做什么,你做母親的,總歸要和他一條心的?!?/br> 穆氏抽噎點頭,把眼淚一擦,看他精神不濟,已是力盡神危,將他輕輕臥下,柔聲說: “我去看藥煎好了沒,去去就來?!?/br> 說罷在他臉上目光一凝,又看了片刻,才出來,對守在明間的李元之說: “大相國身邊不能沒人,你進去?!?/br> 前廳喧鬧成片,隱隱傳到這邊來,李元之聽得略覺煩悶,再進來,見晏垂喘的厲害,憂心忡忡,只在一旁靜守,不想他手指一動,李元之會意,立馬湊到床頭,晏垂明顯在積攢著最后的力氣: “我怕走后,阿娥對六鎮(zhèn)軍權攥的太死,她一向不待見子惠重用漢人舉措,日后,”他頭一偏,還是那個洞察人心的大相國,“我怕她成子惠掣肘,你該敲打子惠時,不要避嫌?!?/br> 李元之眼中一愕,同他目光撞上,類似君臣般的多年情誼,此刻相通無阻,他鄭重點了點頭:“大相國交待屬下的,屬下不敢忘。” “日后可為我兒死者,非李參軍莫屬?!标檀孤冻鰝€欣慰的笑來,頭一歪,軟軟陷進枕間,昏迷了過去。 外頭本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府上歡情闌珊,晏清源撇下一眾賓客,挑一桿明角燈,踩著昏黃光暈,往書房一現(xiàn)身,就迅疾圍上了眾親信。 “我們趁早上城門大開時,混了進去,已經(jīng)摸清了王叔武府邸、糧倉、武庫所在,及他們守兵換值的規(guī)律,王叔武新拜開國公,加之要過新年,城內(nèi)戒備正是最松快的時候,世子如果這個時候突襲,定打他個措手不及!” 無名氏嘴皮子十分利索,一口氣報完,把個輿圖往晏清源眼底一展,指著城門道: “世子請看?!?/br> 晏清源把手里匕首一扔,眼睛一垂,考量了半晌,心里已下計策,忽抬眸沖無名氏一笑: “怎么混進的城門?” 無名氏答道:“世子有所不知,玉壁是邊境孤城,平日守備森嚴,如今戰(zhàn)事塵埃落定,這一早,就恢復從前,準商人進出,或補充物資,或供百姓置辦用品,至于城內(nèi)的百姓官兵,也有腌臜污穢需要運出城來,要不然,豈不成了個糞池子?” “你對這些事,摸的倒門兒清。”晏清源贊許一笑,對他的細微之處,十分嘉獎。 無名氏面不改色:“以往守壽春時,也是如此,屬下不過熟知這套路數(shù)罷了,玉壁城,被王叔武硬生生修筑幾年,弄出個大坡高臺,屬下看了,三面都是懸崖峭壁,也只有這個法子,能混進城了。” “好!”晏清源當機立斷,“這就封你為參將,”他略一沉吟,“你隨我母親姓,別人也好稱呼?!?/br> 穆氏在北朝是河北數(shù)一數(shù)二大族,無名氏不是不知,在場的也都一陣驚愕,羨慕至極,無名氏顯然也難抑激動,朝晏清源這就要行大禮,被他一扶阻了: “穆將軍,給你十人進玉壁城作內(nèi)應,夠嗎?” 無名氏眼睛倏地一熾:“夠了!” “世子爺,這就要行動了?”劉響插進來一句,看晏清源露出個蓄勢待發(fā)的笑來,忍不住問,“世子爺看哪天好?” “擇日不如撞日,我看明天就是個好日子!”晏清源把輿圖一卷,說罷目光一越,落到最后面一人身上: “口銜枚等器具都備齊了嗎?” “回世子,備齊了!” “明晚一夜趕到平龍鎮(zhèn),三千精銳暫且駐扎于此,后日一早,你帶人進城,晚上先燒糧倉,再燒武庫,唔,”晏清源一頓,笑得格外冷酷,“王叔武不要動,留給我,他必親自出來迎戰(zhàn)!” 無名氏對他的布置一聽,便了然于胸,也十分振奮:“只要能占據(jù)城門,世子的三千精銳一跟進,奪取外城,如探囊取物!” 晏清源眼底閃過一道郁至極處的光,復而變作慣有灑然笑意:“不錯,我要讓王叔武知道,他花兩個月把大相國熬的智窮力竭,我一夜就可取他項上人頭!” 一番鏗鏘,說的眾人也是跟著心潮澎湃不已,備了這數(shù)月有余,腰間寶劍,早已錚錚作響,想要掙脫,好一番難耐饑渴,唯飲血可平! “世子爺,三千精銳自不在話下,可后頭主力大軍得及時殺到,否則,說不定就功虧一簣。”劉響總覺哪里欠缺,提了出來。 這一點,又說到眾人心坎,因玉壁折損太巨,兵源未能及時補充,晉陽可調(diào)度的不過三萬余人,晏清源心中早有盤算,微微一笑: “主力不過氣勢上壓倒對方,讓他們意志崩潰,斛律金和蔚景各領一萬,這一點,爾等無須擔憂!” 眾人一聲驚呼,隨即轉(zhuǎn)小,各領一萬,這么一琢磨,晉陽也不過剩萬余人把守……世子爺這真的是破釜沉舟也要拿下玉壁城了! 劉響扭頭一看,今日到場的,皆是二、三十歲正當年的鮮卑勇士,年輕氣盛不怕事,如果那一群老將軍們在,估計拼了老命也要攔一攔敢如此涉險的世子爺了,真不知,他們是怎么答應下來的? 外頭狂風呼嘯,一室內(nèi),卻議的燃情四溢,隆夏也不如,晏清源卻始終不焦不躁,等眾人散盡,把劉響留下,吩咐說: “我還有一計,你跟著他們進城,帶幾只咱們養(yǎng)的禿鷲當雜耍?!?/br> 這什么怪招,劉響一頭霧水地看著晏清源,晏清源把輿圖指給他一看: “王叔武的府邸就在這,確定好他人在,你給我殺幾個百姓,當誘餌,找匹馬,再弄輛板車,把尸首一扔,將禿鷲引過去,我要讓他的府邸亂起來!” “這,”劉響有絲猶豫,看了他一眼,分明是不贊同,“要不,屬下殺幾個士兵,殺百姓,總不大好……”他到底讀過幾天書,實在沒辦法做到世子爺這樣無所不用其極。 “不,就殺百姓,”晏清源乜他一眼,知道他在顧忌什么,這一眼投來,劉響訕訕的,“你殺幾個兵丁,節(jié)外生枝而已,最重要的是,王叔武他愛民如子,我就是要他心亂,他一亂,才更有破綻可圖!” 這才明白晏清源的用意,劉響頓時想起壽春城的事,一想到那個陸歸菀,被親爹一箭要射透,雙眸猛的一閃亮,便又遲疑開口了: “他要是視而不見,不亂呢?世子爺忘了,當初陸士衡可打算一箭射死了親生閨女,都不愿降了咱們?!?/br> 昨日舊景重現(xiàn),晏清源面上有一瞬的微妙,很快,自若一笑: “玉壁戰(zhàn)事中,大相國綁了他兒子,當著他面殺掉,他也沒改主意,堅守不出,可百姓不一樣,不亂是嗎?你撿老弱婦孺給我殺,讓禿鷲啄個面目全非,我看他亂不亂!” 劉響倒吸一口冷氣,倘是那羅延在此,肯定已經(jīng)連呼“妙”字,他即便知道此乃非常之法,還是難能拍手稱快,卻堅決地點了點頭: “屬下按世子說的辦!那個無名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最簡單的道理,不必再說。”晏清源一揮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知道世子爺膽子奇大,又自負非常,劉響本都走了出去,又折回來,訥訥看著他: “世子爺別忘戴護心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