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裴青倒是細細打量了這個將將長成的青年,心想這人的手段竟不比徐直差多少,而且歲數(shù)還如此年輕。以往竟全然沒有重視,實在是太過疏忽了。 163.第一六三章 剖尸 屋角支著幾盞仙人指路的大油燈,將狹窄的屋子照得明亮許多。簡單拼湊的桌椅上躺著曹大赤~裸的尸身, 似是心有不甘死得冤枉, 他牙關緊閉雙拳緊握。皮膚因為在海水里泡得有些久, 在燈下便顯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蒼白枯干, 更襯得他身上的經脈清晰得駭人。 裴青一身黑衣外又籠了一層粗布圍子,用來隔絕那些濺到人身上的臟污。他有點漫不經心地站在一旁, 在那堆刀具里仔細翻檢了一遍,終于找出一把尖端平滑的小刀。隨意在人體的皮子上比劃了幾下, 卻沒有急著下手。 表面平靜的潘掌柜背脊急得幾乎冒汗,一顆心子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心想這真是趕腳的禍事。 你說裝誰不好偏偏裝老馬,結果被一群人逼著剖尸。裴千戶, 裴兄弟, 哥哥實在是對不住哇。他在心里懺悔了幾句, 才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周圍。屋子邊角處有序散落著新丁,心就不住地下沉。心想, 要是真的露餡兜不住了,他和裴青不知道沖得出去不? 徐驕見這個老馬佝僂著身子圍著尸體轉了好幾個圈,卻始終沒有開始下刀, 他的眼中就慢慢生出一絲疑慮。正要開口說話時,就見老馬忽地伸手將百來斤的壯漢翻了個,一道雪光之后就見銀刀快速地扎進脊梁骨, 一刀就把背部的皮子分成了對稱的兩半。 老馬的手速太快, 刀子離開原地老半天了, 才有顏色極淺的嫩rou翻轉了起來。他屏息靜氣微躬著身子,專注地用刀尖將皮跟rou分開,似乎那不是一具尸體,而是一塊上好的美玉,而他自己就是正在仔細雕琢的匠人。 眾人心中忽生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惡寒,覷眼望去那皮子便像一層厚紙一樣從rou上完整分離。此時此刻,死去的曹大便像背了一對半透明的蝴蝶翅膀一樣,這景象實在是太過詭異駭人。 一時間小屋里靜寂無聲,只聽得到刀尖劃破人體的呲呲聲。幾個站得遠的新丁不自覺地站得更遠,還有若有若無的吞咽聲傳來。一向自詡膽子大的徐驕悄悄撇開眼睛挪動了一下身子,神態(tài)再不像剛進來時那樣篤定。 裴青手中動作未停,從布巾里望了一眼眾人,眼里浮出一絲輕蔑。哼,當年才入錦衣衛(wèi)時,魏勉魏大人為了訓練這些新進小崽子的膽量,常常命人把他們趕到荒郊野嶺挖墳刨尸首。非要找出棺材里的人是死于何因,才能好好地回去洗澡換衣。兩相對比,此時在光線充足的屋子里剝人皮,簡直是小兒科! 嫌棄地將手上的一點臟污抹掉后,裴青壓著嗓門嘶啞道:“這人生得太過粗壯,腰上的皮rou之間還有一堆肥油不好分開。不若等我吃點東西墊吧一下肚子之后,再來完成后頭的活計!” 這話合情合理,連皇帝老兒都不能差遣餓兵嘛! 徐驕看著神態(tài)淡定的老馬,心里終究有些佩服。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剛剛他在一邊看得清楚,這人拿刀的手一直穩(wěn)穩(wěn)當當,從頭到尾半點沒有打顫。唉,真是可惜,若非他的顏面受損太過,實在應該引薦給義父,這人絕對是島上不可多得的大才。 燈籠鋪子的小伙計端了幾碗刀削面過來,小蔥碧綠紅油鮮香,雪白的面皮上還碼放著幾塊燉得酥爛的排骨。老馬掀開面上的圍巾,躲在昏暗角落里大口開吃起來。徐驕眼尖,在他轉身的一瞬間就看見那人臉上溝壑橫生凹凸不平,盡是暗紅色的燒傷疤痕。 屋子逼仄狹小,刀削面的香味一陣陣地往鼻子里鉆。徐驕帶來的幾個人也餓了,但是看著桌子上被開膛破肚一片狼藉的尸體,就是有再好的食欲也給消沒了。偏偏那個蹲在角落里的人一點沒受影響,呼喇剌地吃得極暢快。 一碗面條很快下了肚子,老馬再上手就快多了。旁觀的眾人還沒怎么注意時,老馬就已經開始收尾了。用的是蠶絲線,最是堅韌不過,用來縫合又干凈有漂亮。不過半天工夫,一個讓人看著就感覺瘆人的東西,工工整整地擺放在大家伙的面前。 徐驕緩過了那股勁,心里便沒有先前那般害怕了。上下打量了幾眼后滿意至極,回頭吩咐隨從把準備好的五百兩銀子搬過來。老馬卻看都沒有看,甩掉擦手的帕子轉身就走了。 潘掌柜急得連連搓手,跳著腳在后面罵咧了幾句,才回過來小心賠笑道:“這有本事的人脾性就是大,連我這個當老板的他都不放在眼里……” 徐驕便釋然,心想難怪這人在島上這么多年都默默無聞,除了顏面受損之外,只怕這人脾氣古怪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吩咐幾個人留下來善后,將桌子上的尸身拖到無人處埋了。又將才出爐的這個瘆人物件依舊用小轎抬了,自己跟在一邊親自押送,看起來沒有什么異常了,一伙人這才趁夜離開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剛剛起來的徐直第一件事就是詢問他要的東西弄好了沒有?看到仆從抬進來的物件,徐直滿意之余也頗感差異,摩挲著下頜道:“沒想到這么一個犄角旮旯,還有這樣深藏不露的高手。放到中土,起碼是個小旗之類的人物,真是可惜了!” 徐驕解釋道:“這人一貫獨來獨往,除了在燈籠鋪子里做工,就是喜歡沽兩角錢的小酒,呆在邊角處一個人悶喝。島上專門治骨傷的周大夫為了得到那副骨架,可是給老馬買了不少好酒呢!” 徐直嘿嘿一笑后面露陰狠,“江湖臥虎藏龍不外如是,等我忙完了這場事定要好生感謝一下這人。哼,現(xiàn)在我手頭攥了這么一個駭人的物事,晚上勢必要那幾個歪瓜裂棗嚇破膽子,以祭我孩兒的在天之靈!” 白天時還有些陰雨霏霏,到了晚上倒是個極好的天氣。 湛青海邊一輪明月高懸,赤嶼島北面的小碼頭大變模樣,一夜之間就矗立起的樓臺上鋪滿了外邦來的猩紅氈,用絲綢和帷幔搭起了華麗的穹頂,巨大的青銅獅獸薰爐里燃燒著沁人心脾的沉水香。 雕刻精細的十六扇琉璃屏風擋住了些微海風,客人們可以悠閑坐在其間品嘗整齊擺放在案幾上美酒佳肴。穿著整齊神態(tài)恭敬的仆傭們往來穿梭,用信子捻亮燭火后鉤著長竿把羊角燈懸掛起來,將高臺照得恍如白晝。 一個留了兩撇小胡子的管事站在角落里,有些不耐煩地打量著眼前佝僂腰身臉上蒙著黑帕的人,氣急敗壞地喝問道:“你們鋪子里頭沒人了嗎?怎么派你過來照應這些燈籠?今晚都是貴客,你這副尊容露出來當心嚇著人!還有要是耽誤了五當家的大事,只怕你們掌柜的過來都擔待不起!” 在島上久居的人都知道老馬這個人物,聽說年青時在燈籠鋪子做工時不當心被火蝕了面,最后雖保住了性命那張臉卻坑坑洼洼直如地獄夜叉,大白天猛然見到都生生能將孩童嚇哭。潘掌柜無奈只得收留了他,這人倒也知趣,平日只在倉房做工輕易不出門。 小管事也是第一次領這樣大的差事,一直小心再小心,卻不料有這么一個礙眼的人在大家伙眼前晃蕩,生怕被上頭責怪把差事弄沒了。正待繼續(xù)斥問,錯眼就見已經有客人早到了,悻悻訓了幾句后連忙起身迎客。過了一會再回頭時,已不見了那個蒙著黑帕的人影。 島上難得有新鮮事,各位當家接了帖子后早早就過來了。 梳妝整齊的毛東珠矜持地扶著大嫂孟氏坐在女席首位,左右瞧了幾眼后見沒什么異常,人人都端著一副笑臉寒喧家常,這才小心地攏整衣裙昂首挺胸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前的案幾上是美酒佳肴,盛裝的杯碟也是上好的秋山細瓷。 細細抿了一口酒,毛東珠驚喜地發(fā)現(xiàn)竟是入口淳香的鳳陽花雕。 島上什么都有,只是貴得離譜,樣樣都需要拿銀子去置辦,即便是幾位當家也毫不例外。徐直果然是從中土出來的人物,看這置辦宴會的手筆生生將一眾人等都比下去了。捻著還凝著露珠的葡萄,她心里對這位徐五當家豐厚的家底子產生了幾絲好奇和興趣。 出了那檔子事后,長兄和鄧南除了例行訓~誡幾句都再未多說什么。毛東珠忐忑了幾日見一片風平浪靜,忖度事已過秋,曹氏兄弟多半也命喪大海,徐直夫妻就是心有疑惑也只會把目標放在葉麻子那個莽漢身上。 她心里有鬼,總覺得徐直這回下貼子設酒宴,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難保不是那夫妻二人想試探究竟。自己要是心生膽怯不來,豈不是更讓人生疑!就是這種心思,她攛掇了一向不愛出門的長嫂一起來參加這場盛事。 遠遠傳來小戲們宛轉悠揚的清唱,……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島上女眷們的日子清凈,毛東珠最愛的消遣就是聽曲。許是境由心生,不知為何心就陡生了惆悵。雖然生計不愁日子富裕,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萬事由心?想到這里毛東珠心里有些煩悶,酒水就一杯接一杯地往腹中灌。 164.第一六肆章 威懾 月上樹梢時, 徐直才和大當家才姍姍來遲。 相互謙讓一番后讓大當家坐了主位, 自己坐在了左首。講了幾句慣例的場面話后,徐直舉起酒杯敬了天地鬼神,才笑道:“我初來乍到蒙各位兄長不棄, 今日才得空設下小宴以饗佳賓。作為陪罪,我親自準備了一道難得一見的膳食向諸位陪罪!” 說完雙掌清脆一擊,眾人抬眼望過去只見十來丈遠的海面上停泊有一艘小船,燈火大亮的桅桿下直挺挺地綁了一個人。那人渾身赤~裸, 只在頭臉和腰身上裹了尺寬的白布, 赤條條地一動不動。 徐直像是最好客的主人一般滿臉笑容, 用棉帕擦了手心一把锃亮的銀刀, “從前我聽過一個典故,說飛禽走獸的rou質皆粗澀, 唯有一種rou最為細膩彈牙。昨日我終究得了這個食材, 趁新鮮時喂上兩壇二十年的女兒紅, 再趁他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時, 用滾水刨洗干凈了備用!” 場中一時靜寂無聲, 甚至可以清楚聽見有人駭?shù)迷谕萄士谒? 遠處小戲子的清唱也變得忽遠忽近縹緲無蹤。 徐直雙眼放光口角生津, 好似饕鬄看見了無上美食。左右逡巡幾眼后極為好心地詳細解釋, “這道菜式和峨眉山的猴腦一樣,一定要趁新鮮的時候食用。吃的時候先剝皮, 從頭頂頭皮剝開灌入水銀, 于是一張完整的皮會剝落下來。這時候趕緊撒上鹽巴, 用銀刀旋一塊下來后放在炭火上炙烤,等rou色稍稍焦黃后醮取香料,其味香rou嫩入口即化?!?/br> 場中眾人的臉色各自幻化,連大當家這般見多識廣之人面色都有些難看,吞了幾口唾沫后強笑道:“老五你如此干,未免有傷天和……” 徐直皺眉想了一下似乎覺得有些道理,向遠處做了一個手勢。 小船上的人立刻拿了細紗將桅桿團團攔住,高臺上的賓客只影影綽綽地看得到幾道人影晃動,似有人鈍痛時發(fā)出的細微呼聲,還有刀器砧板的相擊聲。隔得一刻,就見小船上跳下一個將將成人的半大少年,恭恭敬敬地雙手托舉著一只碩大的銀盤。 徐直漫不經地用刀尖挑起銀盤中粉紅色的rou片,拿在手中左右旋轉,微笑道:“脫去rou皮的這個東西,原先叫什來著?是曹大還是曹二,我這個記性一向不好。唉,據(jù)說這人遇著刀斧加身竟一時不會死去,失去了面皮的保護后,微風吹上去身體便是劇痛。我又下令割了他的五官啞了他的嗓子,連叫都叫不出來,鹽粒撒在上面肌rou只會不住地彈跳,你們說這多有趣!” 滿座賓客面面相覷毛骨悚然,到此時方才明白赴了一場鴻門宴。徐直看著眾人呆如木雞的樣子莞爾一笑,將在炭火上炙烤后的rou片放在嘴邊吹了一下,然后塞進嘴里……大嚼了起來。 毛東珠面色如土,只覺腹中先時吃下的rou食酒水翻江倒海一般。她手指痙攣地抓著椅墊,雙眼緊盯著被白紗遮掩的桅桿,生怕那里會蹦出一個沒有面皮的血人。正在強抑肚子里的酸水時,就見徐直叉了塊粉rou過來殷勤笑道:“聽說二嫂一向膽大,巾幗不讓須眉,可有心享用一番?” 毛東珠告誡自己絕不能露出心虛,強撐著身子去接那把銀刀。卻不想那rou被炙久了,忽地滴落了一滴guntang的油珠下來。女人只覺被燙的地方像是烙鐵一般,登時睜著大眼抓著白嫩的胳膊,放聲尖叫起來, “不是我害的,我不是成心的,你不要來找我……” 大當家只感臉面火辣辣地疼,他再是愚蠢也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轉眼見親妹子嚇得跟鵪鶉一般瑟瑟發(fā)抖,不由將手中酒杯擲在地上怒道:“老五,你到底唱的哪一出?” 徐直將銀刀摔在桌上,懶洋洋地坐回位置,“這不好容易逮到讓我痛失孩兒的曹大嘛,這等心思不正之人不立時處置了,只怕日后要為禍島上。若是我心慈手軟,只怕是個人都敢欺上門來犬吠一番。大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大當家面容緊繃直視徐直雙眼,見他無絲毫懼色,不由嘆了口氣軟言道:“我不知道你聽說了什么閑話,才擺出今天這個陣仗。不過我這妹子歷來膽子小,從來都只會跟家里人鬧騰。外面縱然有些傳言也都是胡亂謅的,你也莫嚇她了。這回曹氏兄弟是過份了些,你愛怎樣處置就隨你心意了!” 當面被人弄得下不來臺卻沒有大發(fā)雷霆,這已經是毛東烈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徐直終于綻開笑容,“大哥最是通情達理,我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唉,想是這曹大的rou刨制時日短了些,我吃著有些發(fā)酸,就不讓在座諸位一一品嘗了。我已經吩咐了,將他的皮內塞滿稻草,制作成人樣送去游街,以教化島眾千萬不要昧著良心干壞事。至于骨頭磨成細粉,隨風四散也就是了!” 鄧南看著徐直一副假惺惺故作大度的慈悲嘴臉,終于按捺不住出言譏諷道:“我倒不知咱們赤嶼島何時來了位鐵面判官,為婦人出頭連供詞都未有一句,就敢判人犯剝皮揎草、磨骨揚灰?!?/br> 徐直就有些好笑地回過頭,揚眉問道:“二哥這是什么話,好歹我還當了幾年的朝庭命官,也熟知朝廷的律法。咱們赤嶼島是化外之地,處事更要講求個規(guī)矩方圓。若是沒拿到人犯的供詞,我怎敢大庭廣眾之下動刑?” 鄧南話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實在不該意氣用事。 結果又被徐直的話語驚住,心頭不免有些忐忑,這人當真抓到的是活口?難道曹氏兄弟在洶涌海上憑借一條破船當真茍活了下來?難道徐直沒有誆人,那道白紗后綁的人真是曹大?只恨當時怕露了行蹤,沒有干脆將這兄弟倆一刀送命! 正驚疑間就見昔日的水猴子,今日徐直的義子徐驕指揮著兩人抬上來一副物事,鼓鼓囊囊有手有腳四肢青白僵直,正是被填滿了稻草的人皮口袋。不知徐直從哪里找的匠人,巧手縫就的人身宛然一體,只是型號要小上許多。曹大的五官依舊,一雙黑洞洞的雙眼愣直地望著前方,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冒寒氣。 徐驕是知道根底的人,就故意讓人把這個東西抬到女眷席跟前。 毛東珠剛剛在大嫂懷中醒轉,迎頭就正正望見那瘆人眼洞望過來,頭頂毛發(fā)倒豎連哼都沒哼一聲又暈了過去。島上各位大小頭目誰手里沒有幾條人命,但今晚誰都在心里嘆服一聲——徐直真乃狠人! 三當家葉麻子和四當家林碧川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慶幸。 葉麻子暗想,幸虧那天福至心靈舍了臉面央求了老四悄悄去說合,只差指天立誓地說曾氏被綁架至滑胎一事,與自己分毫無干。招呼幸好打在前面,要不然今天這場大戲就要沖自己來了。 雖然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但惡虎也有打盹的日子,誰都不想身邊時時有這等狠人惦記!眼珠子一轉,葉麻子就明了曹氏兄弟的背后主使定是毛東珠,不外乎就是為了二哥拈酸吃醋那些小把戲。往常最嚴重就是逼了人家寡婦跳崖,今次惹了那曾氏卻是生生踢到鐵板了。 望了一眼墩在地上形狀詭異的人皮口袋,葉麻子縮了縮脖子抿了一口烈酒。右手掌心的疤子已經差不多好了,用起來也沒什么不便,以后還是老老實實找?guī)讉€鄉(xiāng)下婆娘風流快活就行了。 鄧南摸不清人家的底細,只得徐徐挨著椅子坐下,強笑道:“賊人抓住就好,只是這般處置委實有些過了,看把滿場女眷嚇得……” 徐直淡笑掃視一眼,慢慢靠在椅背上開口道:“平生不做虧心事 ,半夜不怕鬼敲門,二哥這話說得蹊蹺。我在島上這幾個月,可是聽多了二嫂的豐功偉績。今天這么一點小陣仗就把二嫂嚇著了,說出去不是笑話又是什么。難不成,二嫂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腌臜事……“ 鄧南如何肯認這筆爛賬,梗著脖子嚷道:“你胡說些什么,你大晚上的吧我們叫來,又是殺人又是剝皮,我們是來喝酒看戲的,不是來看這么些個臟污的!” 徐直的臉一沉,“這就算污了眼了?我聽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講,前朝御史李如月對大將孫可望的暴行不滿,上疏劾奏。孫可望知道后大怒,立即逮捕李如月綁在朝門外,又準備了一筐石灰,一捆稻草放在他面前。李如月問這是干什么用的,行刑的衙役告訴他:這是揎你的草。李月如叱罵道:瞎眼的奴才,這草顆顆都是文章,節(jié)節(jié)都是忠腸!” 高臺上的賓客少有識字,一時聽得云里霧里。鄧南卻是面如紫紺,徐直的話里分明是指桑罵槐,說他連稻草的氣節(jié)都不如。一時氣得頭顱嗡嗡作響,如果說他往日對徐直是忌憚居多,從今日起就演變成了滿腹殺機。 大當家毛東烈見親妹子倒在一邊人事不省,妹夫被別人堵得話都說不出來,一家子都有說不出的狼狽。只得笑著打圓場道:“既然真兇已經捉到,老五處置干凈就行了。對了,過兩天從滿加剌國要過來一艘運送香料和象牙寶石的貨船,你帶幾個人上去看看。仔細挑選些看得過眼的給弟妹,就說是我這個當大哥的沒當好,算是給她賠罪……” 165.第一六五章 故人 人群漸漸散去,傅百善心滿意足地看完了這場斗得跟烏雞眼似的熱鬧, 雙手揣著袖子往回走。雖然外人沒看出來, 但畢竟是姑娘家不敢真的隨意留外宿。 小姑娘從未這個時段經過赤嶼島的坊子, 左右街面上有嘈雜的人聲和酒菜的香氣, 甚至還有小販滴溜著竹籃高聲叫賣,半開了門臉的小店里依稀有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妓在嬉笑。 傅百善垂著頭目不斜視地沿著街巷快走, 直到街尾才敢大喘口氣,身后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嬌嗔軟語。她絕沒有看不起這些女人的意思, 這世上有人生來富貴吃穿不愁,有人便一生困厄事事落空。 利落地避開了一副幾乎要貼上來的溫軟身子, 轉身卻被一個尖嘴猴腮額頭上貼了一張黑膏藥的人攔住,“小哥兒, 要不要試試舶來的藥草, 嘗一口快活似神仙!“ 傅百善見那人手上用巾帕托著幾片干葉, 不由好笑道:“不過是呂宋國過來的煙草罷了,這東西又叫淡巴菰。以火燒一頭以一頭向口, 煙氣從管中入喉,至多起個提神醒腦的作用,說什么快活似神仙?” 那人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竟然識貨, 訕訕一笑從懷里又扯出一塊巾帕托在手中,笑道:“這是正宗的烏香,吃了強身健體精神矍鑠。古時就有人說其苗堪春菜實比秋谷, 老人氣衰飲食無幾, 食rou不消食菜寡味時用蜜水細煎, 便口利喉調肺養(yǎng)胃,飲之一杯立刻少興十年?!?/br> 傅百善沒想到有人賣東西還掉書袋,就抬頭多看了那人兩眼。 其實她早就聽說過烏香就是阿芙蓉,是頂頂有名的毒物。在廣州時有人不知輕重帶回家嘗試,開始還好,越到后來癮頭越大,一天不吃就如鼠蟻鉆心活不下去。等萬貫家財耗沒了,人也變得面黃肌瘦脾氣暴躁,連至親之人都敢刀斧相向。為此官府還特地下了告示,告誡民眾切切小心不要沾染。 那時顧嬤嬤還在世,她見多識廣對這種東西是深惡痛絕。曾說舊年有詩人述: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里的芙蓉花盛開時其花甚美好,花有四葉或紅或白,上又淺紅暈子,其囊猶如箭形,其內有米粒子?;ǘ湄S艷妍好千態(tài),觀之賞心悅目聞之有異香,稍加煉制之后就是臭名昭著的阿芙蓉。不想今日倒有眼緣,在這千里之外見著了。 本來不關傅百善的事,但是想到這東西曾經害人無數(shù),就開口問道:“你手里有多少,是從哪里進來的?”猴臉人警惕地將巾帕收回懷里,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俊秀青年,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招呼身后的人上來。 傅百善不知哪里露了破綻,后退一步手心暗暗攥緊。 正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陣走路的拖沓聲,一個臉上蒙了半邊黑帕的人氣喘吁吁地趕過來,嘶啞著嗓子大聲道:“宋家小哥兒,你的燈籠掉了!”幾個幫手模樣的人見有人過來倒底不想生事,相視一眼后一哄而散,猴臉人啐了一口幾步就串入了狹窄的街巷。 來人身量挺高,上半身佝僂得厲害,聲音也難聽地很,“小哥兒走這么快做什么?老漢我轉個身就不見了你的蹤影,還有這么晚了不要一個人在街面上行走,那些小混混賣你東西是假,實則是想探究你是不是值得下手的肥羊!” 傅百善見這陌生人一副熟稔至極的語氣,有些遲疑地拱手稱謝。 來人嘿嘿一笑自我介紹,“喚我老馬就成,我是潘記燈籠鋪里的師傅,我們掌柜的說宋小哥兒給鋪子里仲成了這么一筆大生意,本來想請你吃頓飯??墒菎u上人多嘴雜怕給你惹事,就吩咐老漢我給你送一盞燈籠過來做謝禮!” 傅百善見那人把手里的棉紗掀開,登時露出一只碩大的走馬燈,貼金鑲玉雕龍畫鳳做工精美,連纏了桑蠶絲的燈桿都是銅鎏金的。一時大感汗顏,推辭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哪里當潘掌柜如此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