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不知道幾個人說了什么, 堂上歡聲笑語不斷。那一對一模一樣的雙生子與初次見面的諸人毫不怯場,問什么答什么, 言語切切稚氣可愛。加之長得粉裝玉砌,象是觀音大士座前的童子, 笑起來極為招人。 呂氏側頭看了一眼,只覺那叫珍哥的女孩兒生得更是光彩照人見之令人忘俗。只見她身量修長, 坐在小杌子上雙手交握身姿筆直, 難為她小小年紀這半天工夫儀態(tài)端莊竟是絲毫未變。 那張巴掌大的雪白小臉上竟無一處不精致, 一副漆黑的長眉斜斜地飛入鬢發(fā),一雙杏仁大眼顧盼生輝,微微一笑那臉頰處還有一對若隱若現的小酒窩。聽眾人說話時, 大多是嘴角含笑卻脈脈無語。 因為天氣潮濕寒冷,珍哥穿了一件海棠紅妝花緞織的云菲錦衣,下面著了一條滕青曳羅長裙。黑鴉鴉般的頭發(fā)上插著一支做工精致的銀鍍金嵌珍珠松鼠簪子, 并一把小巧的海棠花和田羊脂玉梳背。頸上是攢珠累絲蜜蠟松石銀項圈,隨隨常常地家常打扮卻又顯得說不出的大方雅致。 呂氏拿眼又去瞧站在大堂邊上的自家女兒蘭香,頭上手上都帶了新打的赤金首飾,特特穿了一身過年見客時才穿的大紅八寶七珍如意紋的褙子。衣裳大概是做得長了些, 那褙子邊垂在繡了桃紅芙蓉花的繡鞋上, 更襯得她個頭矮小身量未足。 這幅裝扮富貴是富貴了,可是跟那珍哥一比,就好像鄉(xiāng)下土狗泥豬一般村得很。偏蘭香還不自知, 雙眼還熱巴巴地望著這遠處到來的堂妹。呂氏心口一窒, 熟悉的心口痛又襲了上來, 不禁暗罵真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 門口傳來婢女的傳喚,是傅家長房的兩個兒子下學了。傅念祖和傅念宗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兩人模樣有三分相似,只是一個穩(wěn)沉一個跳脫一些。呂氏望著長相端正的長子和面目清秀的次子,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是了,再怎樣自家的兩個兒子馬上就可以頂門立戶了,不比二房的兩個小娃娃強多了嗎! 幾個孩子相互見了禮,傅念祖最長年紀已二十有一,今年準備下場考舉人了,是青州城里數得著的青年才俊。傅蘭香和傅百善同為十三歲,只是相差月份。傅念宗排在中間,過完年就滿十二了,八歲的傅千祥和傅千慈與他一見如故,幾個照面后就熱絡得很了。 傅老娘看著滿堂的孫子孫女,臉面上的每一絲皺紋都書寫著心滿意足。伸手將宋知春招到跟前來,不住地贊道:“你很好,幾個哥兒姐兒也帶得好!”這種直白的稱贊,從以性情嚴苛驕橫著稱的傅老娘嘴中吐出,不吝是對宋知春最大的褒獎,婆媳兩個手牽著手,十來年的隔閡仿佛一夕之間消彌無蹤了。 呂氏一時間恨不得將手中的帕子扯個稀爛,那自己算什么?在傅家二十多年,事事都要受人掣肘,心中頓時又悲又苦幾乎要哀嚎出聲。猛一抬頭卻望見坐在左上首的傅家大老爺淡淡地瞥過來一眼,立時就歪在椅中不敢動彈了。 到了臘月初十正日子這天,高柳鎮(zhèn)傅家張燈結彩,外面搭了大棚,要大擺三天近百桌流水席。那菜色其實只不過普通,但勝在實惠份量足油水厚,那雞鴨都是整只擺在盤中,豬肘子燒得醬香濃郁香味撲鼻,湯水里也是實在的干貨。雖比不上城里酒樓的精致,可顯然更受淳樸鄉(xiāng)民的贊許。 來者不論富貴貧窮都被人客氣地引至席間,吃好喝好之后每人還有一份小小的回禮。那回禮里是一對打造精巧的刻了福壽紋理的銀錁子,并兩包紅豆糕。鄉(xiāng)人哪里見過這個,還沒出傅家的大門,就在座間閑談起來! 有自認消息靈通的人道:“聽說那傅家大老爺今年任了京都七品的官職了,這可是咱整個青州府的榮光?。 ?/br> 另有一位和傅家沾親帶故的人接過話頭道:“那傅二老爺在廣州置下好大一片家業(yè),回家給老太太賀壽時光銀錠就裝了滿滿一箱子,我家大媳婦兒的娘家兄弟的老丈人是傅家雇來趕馬車的。他說傅二老爺一家回來時,是有兩輛馬車陷在泥坑里拉都拉不動,最后還喊了幾個壯勞力幫忙才把馬車趕起來!” 座間艷羨者有之,嫉恨者有之。但不能否認的是傅家是真正發(fā)達起來了。如果這傅氏的第二代能夠再接再勵,那這份風光起碼還能再延續(xù)三十年。 正在這時外面一陣鑼鼓喧天,有眼尖的人早已嚷道:是縣府老爺親來賀壽了!人群頓時驚了,伏地叩首者有之,整衣帽者有之。早有機靈的仆從一溜煙地跑進內院去稟告主人了。 等傅家人齊齊站滿大院后,那青州常知縣才恭敬地親自拉開后面一抬八人橋的簾子,從里面步出一位面白無須身穿四品云雁補服的官員來。那人咳了一聲,慢騰騰地取出一卷杏黃色的物事,眾人忽啦一聲全跪了下來。 母性儉素,子舍每奉甘旨,必卻之,纖縞不御,終身布衣蔬食,恬如也。每遇勤勞事,子婦往佐之,則曰:“余習為之,不為苦也?!蹦感鳞竟?,有陶母風焉。以不逮事舅姑,遇祭祀益矢誠敬。處妯娌無閑言,待臧獲嚴而有惠。夙興夜寐,寒暑不輟,冬月膚輒皸裂,執(zhí)事不倦。子孫皆有聲庠序,怡怡色養(yǎng),而母則未嘗享一日之逸也。 那官員口音極重,文章又寫得駢四驪六,抑揚頓挫之乎者也的,實在讓人難以明白。傅老娘顫微微站起身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原來是京城的皇帝聽說青州府高柳鎮(zhèn)有位婦人三十歲時丈夫喪去,含辛茹苦養(yǎng)育膝下二子。三十年過去了,子孫盡皆成材。皇帝感念其不易以彰婦德,特下旨敕封為孺人,并命縣里為其督造節(jié)孝碑。 鄉(xiāng)民一時大喧,高柳鎮(zhèn)的里正并鄉(xiāng)約做夢都想不到傅家還有這份榮光,一時有榮共焉,人人臉上都泛了紅光。傅氏兄弟忙把京中來使和常知縣等人帶入廳堂,重新置上好酒好菜。酒過三巡之后,那京中來使推說酒力不逮要回驛管歇息了。 傅氏兄弟忙起身相送,又命仆從奉上厚厚的封紅。那來使微微一笑并未接過,只是牽了傅滿倉的手溫聲道:“請二老爺與京中鄭大人書信往來時,提及一句某,就說大人昔日吩咐之事,在下已然盡心了!” 兩兄弟悚然一驚,傅家大哥不知那京中鄭大人是何許人,傅滿倉卻是心知肚明。送那來使上轎時,傅滿倉一抬頭卻看見那雁翅排開的護衛(wèi)隨從當中有一張熟面孔,心下又是一驚。 那人英姿颯爽地端坐在馬上,內穿長與膝齊交領窄袖的青色袢襖,外面是一件對襟罩甲,持弓箭配腰刀。面上雖有些許風霜之色,卻抵不住他濃眉利眼白皙俊秀,不是在廣州一別經年的裴青又是誰?!青年在馬上略略一躬身算是打了招呼,那京中來使眼利,便回頭笑道:“傅二老爺與青州衛(wèi)的裴百戶莫不是舊識?” 傅滿倉忙躬身答道:“是我子侄,多年未見著實嚇了一跳!” 那京中來使笑容更加和熙了,他在京中也算是簡在帝心的人物,還是無意當中知曉了這裴青的真實身份。裴青年紀雖輕,可因心性堅忍能力卓絕,扎扎實實地辦了好幾件大案要案,是在圣人面前掛了號的人物,這等才俊青云直上是指日可待的。 送走了來使,傅滿倉才向大哥細說了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來前年時廣州城賦稅解繳及時,且一年比一年遞增,由吏部發(fā)文下令讓他進京受嘉獎。因他不是正經兩榜進士出身,吝于條件只能封賞紋銀百兩。彼時那便宜舅兄鄭瑞正在吏部任五品主事,就出主意道不若為家鄉(xiāng)老母討一個敕封誥命,也讓故里的鄉(xiāng)親看看,傅二在外還是有所作為。 傅家大哥象聽天書一樣聽完兄弟為老母求得敕封的經過,一時驚得目瞪可呆。他先前只知兄弟在廣州因緣際會謀得了一個九品巡檢之職,卻沒想到竟還有這般造化。 要知道能為家鄉(xiāng)老母求得一座節(jié)孝碑是多難得的一件事,京中那些一二品的大員尚且辦不到,可自家兄弟卻默不作聲地把事辦周全了。傅家大哥又是慚愧又是驕傲,輕摟了兄弟寬厚的肩膀嘆道:“我不如你多矣!” 晚上家宴后,傅家大老爺帶著幾分酒意回到內室,就見呂氏滿面紅光象花蝴蝶一樣在屋子里穿梭。一時頭大如斗,不耐煩地問道:“你這是做什么?” 呂氏喜滋滋地道:“那位知縣大人派人來給咱娘說,明日他的家眷也會來賀壽。我這不是想找一件見人的衣裳嗎?說來老爺還是京中做官的,我卻從未有過當官太太的風光。不過你為老太太親自求來敕命,以后我在這個家里也直得起腰桿子了!” 傅大老爺聽著呂氏的幽怨只覺一陣頭疼,這婦人原先只是無知,現下竟可算是愚蠢了。遂捺下性子正色解釋道:“我不過是個七品窮京官,沒有讓你抖抖官太太的威風是我的錯。這次是二弟為娘求得的節(jié)孝碑,他在廣州頗有人脈,也是費了極大的功夫搭了無數的人情才把事辦成了。娘那里已經知曉了,明日宴上你休要到處胡亂表功,當心二弟夫妻笑話你我!” 呂氏驚得話都說不出來,這件事要不是聽丈夫親口道來,委實讓人難以置信,那個不過是秀才出身的小叔子竟還有這等本事! 48.第四十八章 良配 傅老娘現在應被尊稱為老孺人了, 傅宅上下齊齊改口。只是傅家大老爺為人頑固,說自己職位低微寸功未建, 不敢向朝廷為妻室請封誥命。于是宅子里還是依舊稱呼呂氏為大太太,稱呼宋氏為二太太。 壽宴第二天, 青州常知縣的夫人杜氏并幾個官夫人果然如約到了傅宅。杜氏大概四十歲左右,面若滿月身材稍微有些富泰, 正是老輩人極喜愛的有福面相。她話也說得極委婉漂亮, 言辭懇切地呈上一份不算簡薄的禮單, 這才坐下來和傅家的兩位媳婦細細攀談。 在來傅宅之前,常知縣已經給杜氏做足了功課。 傅家老太爺早已去逝多年,長子傅滿莊是徵正七年的進士, 為人端方,眼下在京城翰林院任個七品觀政的閑職。次子傅滿倉是秀才出身倒是頗具才干,因家貧少年綴學轉而經商, 徽正三年時被時任的廣州知府舉薦入仕,任九品巡檢一職。 常知縣還未認得傅氏一家人時就曾贊嘆道:朝中官吏成百上千,只有這傅滿倉以末流小吏的身份,在朝庭邸報上一連出現過兩次, 還俱是受到皇帝親自嘉獎, 真是古來鮮矣。 要知道建朝初年時,因為多年戰(zhàn)亂人才凋零,朝廷頒下詔書, 士子可以由鄉(xiāng)間名宦大紳舉薦入仕??烧l知以平民、以秀才入仕要吃多少辛苦, 受多少驚怕, 與朝廷出多少心力才有止盡?到頭來小有過犯,輕則充軍重則刑戮,善終者十之二三耳。有大儒曾嘆曰:其時士大夫無負國家,國家負天下士大夫多矣。 一晃本朝已經建立百余年,吏部取士就是非兩榜進士出身不選,恩蔭舉薦出身的官宦是少之又少。這傅滿倉能在廣州官場穩(wěn)占一席之地,還得皇上稱許,足見此人長袖善舞本事不凡。 杜氏刻意仔細端量眼前這一對妯娌,見那傅大的妻子呂氏在自己旁邊陪坐,雖然言語間乏味可陳,好在人還算老實。她自是不知昨晚呂氏連番受打擊,要不是家里還有宴席和賓客,早就撂挑子回房歇著去了。 那傅二的妻子宋氏面目溫和舉止爽利,卻看得出來是個精明干練的人物。杜氏耳尖,聽宋氏說話時的竟帶了些京中口音。又細瞧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無一不是精貴之物。一時間心下又驚疑不定,這宋氏怕不只是一個末流巡檢之妻那樣簡單。 外間傳來一陣鶯聲燕語,傅老孺人忙將人喚了進來,卻是傅家并幾個親戚家的女孩兒。這行女孩兒有五六個,看歲數都差不多大小,水蔥一樣地排開叫人養(yǎng)眼得很,杜氏卻一眼看到了站在末尾的一個。 那女孩兒生得極好,看上去還沒有及笄身量卻頗高。穿了一件玫瑰紫西番蓮花紋的云錦長衣,發(fā)上梳了雙環(huán)髻,別了一對小巧的赤金累絲鑲嵌紅綠寶石帶環(huán)。這身裝扮富貴大氣,頗合今天這種熱鬧的場合,即便宮里也是去得的。何況小姑娘品貌端莊行禮如儀,就連苛刻如她一時也挑不住什么錯處。 在座的諸位夫人都是人尖子,誰家沒有個少年慕艾的兒子或是侄子,杜氏已經聽見坐在自己下首的縣丞夫人在悄悄地向人打聽,那穿玫瑰紫云錦長衣的是哪家的姑娘? 傅老孺人雖出身鄉(xiāng)下,卻也不是一味蠻纏,也知道些人情事故,將那些女孩一一介紹過來。這是長房嫡女蘭香……,這是二房嫡女百善……,這是傅氏族長之幼女綠梅……。 杜氏看著那穿了玫瑰紫云錦長衣的姑娘微微一笑,如行云流水一般朝眾人行過禮后,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了宋氏身邊,神情嫻雅不驕不躁。宋氏也只是笑著幫那姑娘撫平了一下衣裙上的細褶之后,就端坐在椅子上繼續(xù)吃起茶來。 門口有仆婦稟報,說府里大公子帶了幾位同窗來為老孺人賀壽。幾個女孩正要回避,杜氏卻是心中一動,笑道:“都是通家之好,不用如此刻意,叫孩子們進來就是了!”此間以她品級為尊,自是她說了算數。 門簾一掀,幾個年輕的士子魚貫而入,想是沒料到屋內還有年輕姑娘在,士子們都趕忙低頭行禮。傅家大公子傅念祖心想,真是太冒失了,誰曾想幾個meimei都在此處。一抬頭卻見母親呂氏不錯眼地盯著身邊的幾位同窗細瞧。他本就是心思通透之人,立時明白了meimei們不回避的真正原由。 這幾個與自己交好的同窗都是學里的佼佼者,若是有一兩位與meimei們有緣份,那豈不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打定主意后,傅念祖干脆站在一旁細細地介紹起各位才俊的姓名。這位是王士俊,諸城人。這位是常柏,直隸人。這位是高誠,臨沂人…… 幾位士子臉面漲得通紅,卻多少明白了在座夫人們的小心思,有那膽大的就借抬頭之際將屋內幾個小姑娘掃了幾眼。 杜氏借著喝茶之際,看見那宋氏也在細細打量士子們,這種目光她太熟悉了,家有初初長成女兒的母親常常帶著這種挑剔的目光,去審視那些可能的女婿人選。當她看見宋氏的眼睛再一次掃向廳中那位身穿藏藍綢袍的士子時,嘴邊的笑意更深了。 吃完酒宴又在傅家歇息了一會后,杜氏一回到后院就吩咐人去請老爺過來。不想前院卻有客,直等得要掌燈了,常知縣才半醉歸來。常知縣和杜氏感情甚篤,有什么大事都會商量一下才做決定。見仆從一連催促了幾遍,心知必有大事,等客人一走立馬就回了內院。 杜氏一把扯住丈夫道:“你且將那傅家二老爺的事再與我細細說來,要是有傅二太太當姑娘時或是幾年前的消息更好不過!” 常知縣駭然失聲道:“你怎生認得那宋氏?” 杜氏目光微動,“連你都知曉這內宅婦人的姓氏,這宋氏果然是有根底的人,我看她就與尋常婦人不同,快些與我說來!” 常知縣不由失笑,妻子一向穩(wěn)重難得有如此急躁的時候,“今天我在前院招待的客人就是那位京中的來使,他與我兄長有同科之誼。臨走時特地前來提點我一句,說那宋氏實是京中鄭家老夫人嫡親的姪女,這傅家我們只可交好不能得罪!” 杜氏先時有些茫然,遂即倒抽一口涼氣,“京中鄭家,難不成是壽寧侯府的那個鄭家,鄭老夫人那不就是侯夫人……” 常知縣得意地一捋胡須道:“那位大人說他出京時,受了鄭家人的請托。所以他臨走時才特地來我處逗留,一是將這宋氏的身份知會與我,二是托備我?guī)兔φ辗鞲凳弦患遥 ?/br> 杜氏點點頭,隨即大喜道:“這真是巧都不能再巧的事情,今天我瞧中了一位姑娘,歲數、樣貌、脾性哪里都齊全,堪與我兒匹配!”常知縣難得看見妻子如此直白地夸贊人,心中一動道:“莫非是那傅二爺和宋氏的女兒?” 杜氏點點頭有抿了一口茶道:“你是沒瞧見,一般大的五六個姑娘一起進來,我一眼就瞧中了她。那份穩(wěn)重、那份儀態(tài)、那份氣度,簡直說不完的好?!?/br> 想到傅家大公子帶進那幾個士子時,旁邊的姑娘都忍不住含羞帶躁,卻又想細細打量一番,只好拿了手中的帕子或是披帛半遮半掩地偷看。只有這位百善姑娘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雙眸清亮地看別人,也不避不閃地任別人看,自始自終都是脊背挺直不驕不躁,叫人心里愛煞! 常知縣沉吟了一下,“這姑娘縱有百般好,也要先問一下孩兒的意愿,須知強扭的瓜不甜!”杜氏正要答話,卻聽門外婢女稟報大公子回來了。門簾子一掀,一個氣質儒雅身穿藏藍綢袍的年青人走了進來,卻是在傅家以尋常士子身份現身過一次的直隸府士子常柏。 杜氏驕傲地看著兒子,正當十八歲的好年華,直隸府的縣試、府試、院試三場比試的頭名案首,有好事者還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常三元”。 常柏卻并不知足,而是隱藏身份到青州書院與那些寒門士子一同繼續(xù)求學。常柏今年已準備下場參加鄉(xiāng)試了,有大儒品評過他的文章,說他文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道理精深練達,解元之位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知兒莫若母,杜氏陡然間看到兒子耳尖通紅,心下已經了然他前來所謂何事。干脆直言道:“正與你父說起你的親事,雖然學業(yè)為重,但是男兒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頂重要的事情!” 這下常柏終于失了鎮(zhèn)定,面色漲紅吭吭哧哧地問道:“不知是哪家閨秀?” 杜氏故意逗他:“我看那傅家長房的蘭香姑娘還不錯!” 常柏一甩袖子怒道:“那般做作扭捏的女子怎堪為我良配!我看那位……那位百善姑娘行事大方端然芳華,還算不錯!” 常知縣哈哈大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梢娬媸怯H娘倆,竟然看中了同一人??上ё蛉瘴矣惺?,不然定要好生瞧瞧是何等女子幸得我兒青眼!” 杜氏昔年不是沒相看過別家的女兒,總是這樣那樣的不足。原來是緣分未到,誰曾想在小小的高柳傅家,兩母子同時相中了遠道而來的傅百善,想起那姑娘俊眉修眼顧盼神飛的好模樣,心下不由更是滿意三分。 49.第四十九章 籌劃 一家三口說得熱絡, 便沒有人留意到窗外角落里,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又匆匆忙忙地往縣衙后院跑去,看見題有“攬梅閣”幾個大字的木匾額之后才歇了口氣。她小心地叩了院門, 一個穿了鐵銹紅比甲的大丫頭應聲過來,兩人低頭接耳了一番話后, 小丫頭接過滿滿一把銅子歡快地離去。 大丫頭探頭左右瞧了一眼, 才回轉身子進了內室。窗前榻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懶洋洋地翻看一本《梅華問道編》, 頭也不抬地問道:“是姨母院中的小丫頭過來了吧?這回說了點什么有用的東西沒有?” 少女是杜氏meimei的女兒,閨名喚作徐玉芝,七歲喪母后就被杜氏從家里接到身邊撫養(yǎng), 這么多年下來儼然已經成了杜氏膝下親生的一般。 大丫頭紫蘇是徐玉芝奶娘的女兒,打小就比親姐妹還要親密。先到才聽到的話心里便是一急,伸手拿過那書后道:“我的好小姐, 剛剛傳來一個天大的消息,夫人準備給大公子定親了!” 徐玉芝一轱轆坐直了身子,一張清秀的臉上變得煞白,口里喃喃道:“不可能, 柏表哥怎么會定親呢?他對我那么好, 春天給我織柳葉冠,冬天陪我去賞雪,他的心里應該只有我才對!” 紫蘇看著自小服侍的姑娘如受晴天霹靂一般一臉的惶急和無措, 心如同刀絞。忙上前抱住她沉聲安慰道:“此事還未成定局, 夫人那里也只是說說, 只要大公子一直站在小姐這邊,只要我們好好籌劃,小姐定會心想事成的!” 主仆倆正在說話,卻聽見門響,一個婆子在外面稟道:“紫蘇,方才夫人那邊過來傳話,請表小姐空閑了去一趟,夫人有話和她說!” 徐玉芝顧不得悲戚,忙擦了面上淚痕重新梳洗,又換了一身粉色地妝花緞衣擺處繡了幾朵梅瓣的夾棉襖,在紫蘇的服侍下匆匆向主院走去。 杜夫人正在燈下翻看庫房里的皮子,見了徐玉芝俏生生立在外邊的樣子就笑道:“好孩子,過來瞧瞧有沒有喜歡的?今年冬天怕是有些冷,我才翻揀了一下,準備給家里人添置一些大毛衣裳?!?/br> 徐玉芝自是知道她的喜好,于是出言建議道:“黑貂皮給姨父做個大坎肩,在外面行走時即不打眼又方便。白貂皮給姨母做件昭君兜,出門做客時穿上,又暖和又雅致。那張元狐皮給柏表哥做件端罩,冬天讀書冷了正好御寒。” 杜氏見外甥女安排得件件都甚合心意,攬了她在懷里道:“這般伶俐的性子,也不知日后哪家有福得了去?”憐惜一番后,又做主給徐玉芝選了一塊銀鼠皮做大披風的鑲邊。 徐玉芝望著姨母歡快忙碌的身影,一句話在舌尖滾了又滾就是說不出來。既然我這么好,您又這么喜歡我,為什么不讓柏表哥娶我?若是柏表哥娶了我,那我不就可以長長久久地留在您身邊了嗎? 但是這話是絕不能說出口的! 徐玉芝模糊地意識到一點要緊之處,那就是身份之別。別看姨母對自己噓寒問暖的,好像親得不得了,可是遇到與柏表哥相干的事情,一切都要靠邊站。端看這許久了,姨母從未考慮將自己列為柏表哥妻室的人選就知道了。 柏表哥是姨母的驕傲,是姨母的命根子,是直隸的小三元,前途一片光明。能夠匹配柏表哥的必定是名門貴女,而自己只是個幼年喪母又寄人籬下的女孩兒,父親也只是直隸鄉(xiāng)下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已。 杜氏把選出的皮子取了,吩咐仆婦趕緊送到外面找裁縫細細做好。這才轉過身牽了徐玉芝的手道:“你院子里那幾株臘梅要開了吧?這個月的二十二是個好日子,姨母想借你的院子相請一些夫人到咱家聚聚,當然那些夫人們帶來的小姐就需你出面招待一下了。你性情靦腆內向,要多同這些年紀相當的女孩兒相處才好!” 徐玉芝立時明白姨母舉辦這場賞梅宴的真正目的,想起先前紫蘇聽到的那番話,那位姨母中意的姑娘定在那些受邀的女孩兒中間。心思一轉,細聲言道:"姨母做甚這般見外,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盡管吩咐一聲就是了!“ 杜氏一向喜愛這孩子有眼色,想了一下還是明白地說道:“那日會有幾個小姑娘到咱家來,有一個傅二姑娘,閨名叫做百善的,你仔細幫姨母瞧瞧??此矚g吃些什么,和誰在一起多些,又說了些什么話?等客人們走后,盡量與我細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