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年前剛滿二十歲的太子應昶是個略有些清瘦單薄的年輕人,此時他端坐在一張楠木條案后,案上齊齊整整的擺放了幾樣小菜,旁邊還放了一把墨地三彩雙龍酒壺。看到進來的人是皇帝,他也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拿起酒壺徐徐倒了滿滿一杯酒后仰頭喝了下去。 皇帝微松了一口氣,背了手找了張椅子正準備坐下,眼角余光卻被一道寒光一刺,卻是看見那案幾后應昶的膝上橫了一把雪亮的匕首。額角冒汗的張皇后后腳就跟了進來,緩聲問道:“我兒,怎么一個人獨飲,可要母后相陪?” 應昶怔怔然望了過來,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拿了酒壺又倒了一杯飲下。 皇帝終于怒了,大聲呵道:“你就是這樣孝順父母的?遇事只會躲在宮中喝酒打女人?” 應昶呵呵一笑,臉上露出了一副難以言說的神請,緩緩抽出膝上的匕首,輕輕抵在喉間問道:“父皇,兒子只問您一句,那安姐,就是那探花劉泰安的妻子鄭氏是您下令處死的嗎?” 張皇后駭?shù)媚橆a煞白,只驚呼半聲就委頓在地?;实弁滓豢s沉聲回答道:“不是,是她自己難產(chǎn)而亡!” 應昶搖搖頭,那刀尖緊戳著他的脖子,張皇后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伏在地上大哭道:“我兒有什么苦楚不能說,要這樣嚇唬母后切莫傷了自己!” 皇帝緊緊盯著那刀尖,手背在后面給大太監(jiān)劉德一做了個手勢。早有精干的當值武士順著厚厚的帷幔向太子身后繞過去,趁了太子與張皇后說話時抽冷子一把打飛了匕首。殿中諸人俱都松了口氣,太子應昶卻也不以為意,只又倒了杯酒慢慢地抿著。 劉德一帶了眾人卻行卻退了出去,殿內只剩下了帝國身份最高貴的一家人。 “父皇……” 應昶高舉了酒杯,吃吃地笑道:“父皇,您英明神武一輩子,生平最大的敗筆大概就是生了我這個無用懦弱的兒子吧?您心里頭是不是早就想廢了我另立儲君?二弟勇武,周歲就抓了昭武將軍?。蝗苈敾?,聽說他三歲不到就能背完整部論語。父皇心中是不是拿不定主意立誰為儲君才好,所以才讓我在這太子位上鵲巢鳩占了這么多年?“ 皇帝的眼利如刀臉色鐵青,這卻讓一貫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的應昶哈哈大笑,復又雙手捶地大悲起來:“父皇——,您怎么下得去手,那鄭家的安姐小時您還抱過,她還喊您一聲姨父呢!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那樣干凈良善的一個人,連死都背負了這般不堪罵名,是我害了她!” 張皇后沖上前去,將應昶摟抱入懷中道:“我兒,不干你事,這是她的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信了你父皇的話派人接她入宮,這宮里頭是吃人的地界,是母后大意了!” 應昶終于“嗚嗚”地哭了出來,張皇后拿了手中的帕子給他擦淚,卻見他的嘴角不知何時涌出一股黑色血沫。張皇后愣愣地又給他擦了一遍,那血沫子卻越發(fā)多了。 皇帝沖了過來一把抓起兒子,卻見應昶眼中神彩已漸滅,心下不禁大慟。應昶卻笑得一副心花怒放心滿意足的模樣,“父皇,你一直嫌棄我膽小懦弱,你看我終究勇敢了一回,我連死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皇帝萬年不動的漠然神情終于破了,沉聲應道:“是,你是朕最勇敢的兒子,任是誰都比不上你!”應昶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略微一歪頭就倒在張皇后的懷里,面上眼可見地白了下去。 張皇后一臉的不可置信,慌亂地伸手抱了兒子的頭顱,不住地拿帕子給他擦拭嘴角?;实厶ь^就看見了條案上擺著的那把墨地三彩雙龍酒壺,伸手一抓緊緊地攥在手心里?;仡^卻忽見張皇后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母獸受傷時的慘叫,嘴里驀地噴出一抹猩紅。 8.第八章 怨懟 張皇后醒來的時侯,殿內烏蒙蒙的一時分不清是什么時辰,只覺得胸口鈍鈍地痛。方一動身,杏黃緞地繡了龍鳳呈祥的半邊帳幔被撩了起來,大宮女綠蘿用托碟小心奉了一杯蜜水遞過來。 散著頭發(fā)的張皇后一氣喝了,笑著問道:“方才我做了個極駭人的噩夢,好似覺得靨著了,你怎么也不喚醒我?”話還未落音,就見綠蘿插蠟燭一般砰地跪在地上,蜜合色的宮裙在地上散開成一片瑟瑟的波紋。 帳幔被宮人全部掀開了,皇帝神情莫辯地沉了臉負手站在那里,背后密密地跪了一地的人。 張皇后慢慢坐直了身子,先前東宮里的血腥一幕排山倒海般涌來。應昶倒在自己懷里時身子還是溫熱的,可他嘴邊的血怎么也揩不盡,大顆的淚水開始無聲無息地從她的眼中滾落。 皇帝揮揮手,身后的人如潮水一般卻行卻退了出去。他嘆了口氣,上前一步摟住了張皇后開始不斷顫抖的身子,兩人結縭二十載,今日竟同遭殤子之痛, “你好生將養(yǎng)身子,不要多想,朕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張皇后緊緊攥了手里的明紫五彩蓮花閃緞被子,強抑了自己想將皇帝一把推開的沖動?;实蹍s伸手撫在張皇后的肚腹上緩緩道:“你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怎么這般大意,那幾個給你請平安脈的太醫(yī)朕全部都打發(fā)了,日后就讓吳起兼給你診脈?!?/br> 吳起兼當了十五年的太醫(yī)院院正,他唯一的病人就是皇帝,從來都沒有給后妃診治過病痛,其中當然也包括皇后。聽了吩咐后恭敬上前,跪在地上隔了絲帕號了脈象,仔細斟酌了半天才動筆下了方子。 皇帝在坤寧宮盤桓了半天,親眼看著張皇后用了藥又吃了半碗胭脂米粥。怕初春夜來寒冷,又親手往她的被褥里放了一個掐絲琺瑯彩連蝠紋的手爐,這才起駕回乾清宮處置政事去了。 張皇后等人全都走光了才睜開雙眼,怔怔地看著帳頂子,依然有種恍如夢中的荒誕感覺。一個孩子走了,跟腳就來了第二個孩子,中間整整間隔了二十年。這二十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張皇后模糊的想著,這二十年的光景怎么好象手中的流沙一樣,越想抓緊越發(fā)漏得飛快。 皇帝走進乾清宮養(yǎng)心殿時,步子邁得尤其大,后面的一眾太監(jiān)要小跑才跟得上。大太監(jiān)劉德一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知道皇帝面上越是淡然心中越是雷霆萬丈。也是,好好的太子爺就這么沒了,任誰也受不了。 養(yǎng)心殿燈火通明,銅琺瑯太平有象桌燈前躬身候了一個人,看到皇帝進來趕緊一撩繡了大紅底云蟒紋的曳撒跪在金磚地上,恭聲稟道:“臣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石揮恭請圣安!” 皇帝抬抬手,哼了一聲示意他站起來說話。 石揮躬了身子,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晴不敢亂瞄,低頭回道:“臣奉命追查東宮印信遺失一案,據(jù)證這三個月里與太子殿下有密切接觸的有三十九人,與劉閣老府鄭氏有密切接觸的有十一人。臣十日里總共走了三州九縣,這五十余人的身家背景臣俱已寫明,有可疑之處也盡皆查清,恭請圣覽!” 劉德一接過厚厚的一疊折子,雙手小心奉上。皇帝拿過后慢慢地翻看著。殿中剔紅束腰高幾上放了一只八寶魚雙蝠雙壽紫銅熏爐,氣味辛濃的甘崧香裊裊襲來,石揮卻覺得心頭憋悶。他低著頭微躬著腰,汗水密密地沁著后頸衣領,一時癢得讓人難受至極。 錦衣衛(wèi)是朝庭一股超然存在,直接受命于皇帝。鐵蹄所至可讓百姓駭色小兒止啼,就是見到朝中一品大員也毫不懼色。石揮任副指揮使已經(jīng)三年有余,可是在皇帝面前應對時從不敢大意。這位皇帝行事貫不動聲色,一動的話定是雷霆萬鈞泰山壓頂。 皇帝慢慢翻閱完手中的折子,手指在紫檀木的書案上磕了幾下后說話了,語氣是一貫地溫和沉靜:“想你也聽說了,太子昨兒沒了?!笔瘬]背脊上冷不丁地就起了白毛汗,東宮的事情他自有途徑知道。可要是放在別處這就是窺探皇庭的重罪,他膝蓋一彎重重地跪在地上。 皇帝起身繞過書案,帶了翡翠玉扳指的手輕輕拍了拍石揮的肩頭,“朕只看重你的忠心,這次的差事就辦得很好!” 石揮眼角的淚水和背上的汗水一起歡快地淌了下來,心情激奮得一時無以言表。額頭緊緊地貼在織了大朵繁麗花枝圖案的哈密國喀什地毯上,泣聲道:“臣自當鞠躬盡瘁,肝腦涂地以報圣恩!” 皇帝點點頭,說道:“還交你個差事,東宮現(xiàn)下總共關了三十四名太監(jiān)宮女,朕不信慎刑司。你去審,不拘用什么法子,結果出來了直接報予朕!” 石揮重重磕了頭,復又小心地問道:“審完后這些人怎么處置……” 皇帝涼涼地看他一眼,“招認快的賞個全尸,嘴硬頑抗的凌遲,完了之后尸骨全部發(fā)送皇陵為太子陪葬!” 石揮恨不能抽自己幾耳光,怎么能在御前問出這般愚蠢的問題。好在皇帝此時沒心情張顧他。揮了揮手,石揮恭敬地卻退了出去。 劉德一抱了拂塵鵪鶉一般縮在帷幔旁,恨自己怎么不能變成灰塵一般。東宮里頭有兩位大太監(jiān)和他的品級一樣,平時閑了也會在一起聽聽小曲喝喝小酒,怎料一朝風云變色就無聲無息地丟了性命。 撩起眼皮小心地抬頭瞄了一眼,就見皇帝站起身從墻角黑酸枝多寶架上取下一只紅雕漆長屜匣子,打開后從里面拿出一把墨底三彩雙龍酒壺,拿在手里細細地端詳摩裟。然后,耳邊聽見帝王嗤笑了一聲,幾不可聞地輕語道:“彰德崔氏——!” 壽寧侯府張夫人被帶入坤寧宮坐在張皇后面前時,彼此都駭異于對方的的老態(tài)??粗鴱埢屎笠桓卑笥谛乃赖募帕壬袂?,張夫人只好出言勸道:“娘娘千萬要愛惜身子,皇上特地召我進宮陪您說話,這般地看重您,這往后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張皇后懨懨一笑,“好jiejie,這宮里是非多,日后無事不要到宮里來了!” 張夫人陡地一驚,卻見皇后站了起來,率先出了殿門沿著廊廡慢慢地走著,一襲華貴的石青色繡五彩舒袖常服穿在她身上,卻依稀有種支離的骨感。 只聽皇后曼聲言道:“這應氏皇朝延續(xù)至今二百余年,每任登大寶的皇帝最大的心愿就是鏟除這盤踞中原數(shù)百年的各大世族。自我做了這個中宮之后,我們冀州張家就注定要殞落。我的父兄明白這個理兒忍了退了,也勸我忍。我看著皇上大刀闊斧的打壓這些世族殆盡,是因為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濱莫非王臣,所以我不但忍了也讓了我的皇兒忍,結果就忍出了這么個下場!” 張夫人的神情也一黯,當今皇帝重寒門打壓勛貴已是公開的秘密,想當年冀州張氏也是煊煊赫赫一族,可現(xiàn)今朝堂上出自張氏一門的高官卻是一人也無。當年張皇后為保太子自斷羽翼,怕是也沒有想到會落得如斯下場! 張皇后大概也是想到此處關節(jié),咯咯嘰嘰地捂嘴笑了起來:“寶和十四年,先皇的龐貴妃在宮宴上賜酒,人人都知道她不懷好意卻都樂得袖手看笑話,是我——伸手拿了那杯酒?;厝ズ蟛贿^兩個時辰腹中懷了五個月的孩兒就沒了,太醫(yī)說傷了身子以后恐再難有孕。那時他對我說,我們膝下有昶兒就夠了,日后昶兒會貴極天下,任誰都不能擅動他分毫!” 園中有幾枝早杏,枝梢上掛了幾朵艷紅,張皇后用帶了鏤金菱花嵌紅寶石粒護甲的指尖輕輕一拂,那花兒就顫顫地跌落在地上。 張皇后痛得低低彎了腰,“我的昶兒還沒有進學時,我就教他謹慎二字怎么讀怎么寫怎么做,只差把這二字刻在他腦門上,你說這樣的孩兒怎會肆意妄為到勾引臣妻?即便是真的思慕他嫡親的表妹,也不會這樣膽大到暗通款曲,更何況還愚蠢地留下那樣言辭鑿鑿的書信和鈐??!” 張夫人淚如雨下不斷點頭,“是,太子從來都視安姐如妹,安姐視殿下如兄。但凡他們有一絲綺念,我們也不會讓他們各自嫁娶?!?/br> 張皇后忽地一轉身,嘶聲喊道:“我卻沒有料想到謹慎過頭竟成了他人眼中的懦弱可欺,讓那些魑魅魍魎看到了可趁之機,用幾封書信就生生逼死了你的安姐,我的昶兒!” 早春的時節(jié)里日光溫暖東風和煦,皇后和張夫人在秾艷的杏李樹下哀哀相泣。從此之后,哪怕這春花再嬌再艷,在她們眼中也失了顏色。 大宮女綠蘿遠遠伏地跪奏:“太子妃在宮門外求見,說有事要向娘娘回稟?!?/br> 張皇后緩緩直起身,扶了扶頭上的云腳千葉卷須珍珠銀簪,臉上的淚水依舊斑駁,卻神情平靜口齒清晰地輕聲說道:“讓她滾——!告訴她先時不愿意說,那今后就什么都不用再說了。東宮里怕是容不下她了,讓她自個在這宮里頭另外挑個地兒,余生好好地為太子祈福吧!” 張夫人卻是心中一動,委婉勸道:“還是見一見吧,興許真的有什么事?” 張皇后卻意興闌珊地搖頭道:“皇上自己不待見世家,卻讓我兒娶了崔氏女,其心已是昭然。昶兒心性仁厚,自那年的簪花宴上與那崔氏玉華一見鐘情,待她從來都是情深意重,大婚五年未有子嗣都末出一言苛責,宮內也未納其他妃妾。” 張皇后高高昂起頭,嘴角噙了幾分蔑然,發(fā)上的簪子在日頭下閃出尖利的鋒芒,“自皇上下令讓金吾衛(wèi)圍了東宮下令徹查之后,她不是幫扶太子穩(wěn)定人心追根溯源,卻忙著拈酸吃醋逼迫太子給她個交待!這樣的女子怎堪我兒的一腔深情!她——不配!” 張夫人忙扶住氣喘噓噓激動不已的皇后,卻被緊抓了雙手狀若瘋魔一般嘶喊,“總逃不開是那幾個人,本宮還用著去查嗎?誰得利最大誰就是那支幕后黑手,我倒是要瞧瞧看,這爪子伸了出來還縮不縮得回去?” 女人的聲音凄厲狠絕,驚得幾只樹梢上的燕雀斂了翅膀飛快地遁逃了。 9.第九章 和離 元和七年的四月,天氣每每和暖兩三日必逢一場大雨或是霜降冰寒,城外鄉(xiāng)民的稻禾青蔬剛剛出苗就遇到這種天氣,有經(jīng)驗的老農都說今年老天爺怕是不賞飯。 這年注定有個多事之春,宮中明文發(fā)了上諭:太子自節(jié)后罹患惡疾,病情益重,四月乙巳薨,時年二十歲。太子明于庶事,仁德素著。帝幸東宮,臨哭盡哀,詔斂袞冕,謚號文德。令九品以上官宦及京師百姓以年為月,以月為日,服孝三十六日。禁歌舞,禁酒宴,禁婚娶…… 榆錢胡同,劉府。 劉肅看著廊下的仆從小心地將檐沿的紅燈籠換成白燈籠,又在門前豎起了白幡,只覺心塞得厲害。到底是那里出了差錯,太子應該只是被廢黜,怎么就突然變成薨逝了呢? 幕僚史普陪坐在一邊,悵然嘆道:“太子一去,本是二皇子大好的機會,聯(lián)絡幾個朝臣舉薦,二皇子的大造化就在眼皮子底下。只是時機不湊巧,先前出面首告太子之人就是二皇子的外家,這下真是弄巧成拙……” 劉肅讓他的幾句話弄得心煩意亂,隨手推亂了面前的棋子道:“難怪先前宮中戒備森嚴,什么消息也沒有,現(xiàn)下還不知道太子薨逝和我劉家有無干系,先生怎可在此妄言?” 劉肅嘴雖然硬心下卻明白,依皇帝多疑善猜忌的性子,哪怕太子真的是病死的,這筆帳只怕也要算到劉家父子頭上,真真是黃泥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真是流年不利,劉肅嘴里頭有些泛苦。 為官近二十年,無論所遇何事都游刃有余,眼看著馬上就要位極人臣怎么就走了背字呢?那太子應昶生性文弱軟糯,遇到這種百口莫辯之事應該只會到處哭求淚訴,當今皇帝性情嚴苛果毅心里,生平最恨這種女人姿態(tài),即便不會立時下令廢了太子,只怕也會心生厭棄! 可現(xiàn)在一盤絕佳的活棋成了死局,太子死了! 這下,不但皇帝會懷疑自己實是為了太子和二皇子之間的黨爭才會出首,還將從未在朝臣面前露面的二皇子推在了風口浪尖上,這真是得不償失。要知道皇帝正值盛年,后面還不知會有多少個新皇子! 史普拈了一下胡須道:“為今之計,只有先把大公子摘出來,否則天子一怒……”劉肅悚然一驚,是啊,本來只是想給人家的兒子潑點臟水添點堵,自家再悄悄謀點利,可誰知那兒子突然就死了。那人家反過來要收拾自家的兒子還不是理所當然,特別是那死了兒子的還是當今皇帝! 五月,文德太子葬安陵,百姓捶胸頓足扶門哀戚。 有布衣老者伏于路邊,哭訴昔年大雪封門,是太子帶了兵士挨家挨戶送糧送薪修屋掃雪,城內老弱才得以殘喘。一時間京城哭聲震天,雪白的紙錢漫天漫地好似天地同悲。在這場事后不久,翰林院八品編撰劉泰安之妻鄭氏難產(chǎn)母子俱亡,除了引起幾聲相熟人家的惋嘆憐惜,就沒有幾個人留意了。 劉泰安直至親眼看到妻子時才明白這人是真的去了。 安姐面容精致衣飾華美地躺在楠木棺里好似睡著一般,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為安姐會以死假遁,改名換姓后和太子殿下雙宿雙飛,在大內深宮里安然地享一場人間富貴??蔀槭裁船F(xiàn)在太子死了,安姐也死了! 那個冬日的午后,他與友人酒后回了院子想休息一下,卻見到房里沒人,有丫頭說少奶奶出門買布料繡線去了。他當時還笑說這腹中孩兒還沒出來,安姐就已經(jīng)把孩子從小到進學時穿的衣服全都準備齊全了! 劉泰安當時真的只準備在塌上小憩一番,卻見安姐的剔紅雕漆錦地芙蓉紋奩盒沒有關好。鬼使神差般他打開了那個小小的抽屜,里面只有薄薄的三封信。信都不長,開頭只是問侯之類的話語,間或閑談一兩件小事,文辭含蓄蘊藉,最后一封其間的一句話卻陡然讓他大睜了雙眼。 ——你我之子日后必是天命所授,位及天下第一人。 待看清上面的鈐印時,劉泰安昔日引以為傲的才氣、家世、自信,所有的一切轟然垮塌。在房中不知呆了多久,如困曽一般渾渾噩噩的他踉蹌奔到篁園,找到父親合盤托出。 直至后來的后來,事情的演變已經(jīng)是他沒有辦法控制和知曉的了。 六月,謹身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劉肅上表,代子劉泰安辭去翰林院八品編撰一職,言稱因其結發(fā)妻子難產(chǎn)早逝,心情一直陰郁難明恐難負圣恩。送妻回冀州祖宅安葬后,愿結草廬讀書為妻守孝三年。一時間朝野盡皆贊嘆聲,宮中皇帝聽聞后也稱贊不已,在那折子上御筆朱批了四字——至情至性。 京都劉郎再度成為各府夫人們心中的佳婿人選。 十六臺大杠抬了新喪之人的棺木緩緩地出了劉府的大門,奴仆們的悲聲還未響起,剛才還一臉哀戚的親家二舅爺鄭瑞就跨前一步上前攔住了前行的隊伍,撲通一聲伏在棺木上哀哀大哭,“哎呦我的親妹子呀,你怎么死得這么慘???就是那劉姑爺為了個娼妓跳腳,你也不該自個想不開慪氣死了啊,你這一死不打緊,你讓你老父老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還怎么活呀——” 劉泰安目瞪口呆地望著二舅哥,剛剛還親親熱熱叫自己莫要傷悲保重身子的人,怎么一轉眼工夫就成了這般模樣?平日人品貴重舉止端正有度的侯府公子,學了市井婦人的那副做派又哭又唱,劉府大門前迅速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看稀奇的人。 最后還是劉肅行事老辣,沉著臉拂開眾人問道:“不知親家公子意欲何為?” 鄭瑞一整衣衫施然站好,向四周做了個團揖后大聲道:“今兒是我妹子尾七入土為安的大日子,本不應來打擾。可是我妹子死的冤曲,前兒托夢給我母親,叫我家給她千萬出了這口惡氣,不然她死不瞑目。人人都說這劉家探花郎情深意重,可我妹子的貼身婢女卻指證說,是因為這劉探花非要迎個娼門外室進門,生生把我妹子氣得一尸兩命,諸位大爺大嬸大哥大姐說我是不是該給我妹子討個公道?” 在場諸人一時嘩然,劉泰安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排眾而出喝問道:“哪兒來的婢女,盡是胡說八道?” 鄭瑞回頭一招手喚道“碧芳”,一個十七八歲渾身上下穿了縞素的女子走上前來跪在地上,掩面大哭道:“那日姑爺喝醉了一進門就說要抬個外面的女人進門,說是什么樓里從良的清倌人,身世堪憐,小姐自然不許。兩人大吵一頓,姑爺摔門就走了,小姐追出去跌倒在地動了胎氣,還沒等大夫來就不行了……” 劉泰安額角直跳,強自辯道:“她不是安姐的貼身婢女,她也不是碧芳……”自安姐被送進宮后,為防走露風聲安姐隨身伺候的一眾婢女嬤嬤都被處置干凈了,哪里還會有個什么碧芳鉆出來? 站在一旁的劉肅面色陰沉心下雪亮,明白鄭家子這是在趁亂攪渾水。雖不知他到底所為何來,可是要讓鄭家子把這頂偷養(yǎng)外室氣死元配的帽子扣在身上,那以后泰安在仕途休想再有出頭之日。想到此處,劉肅跨前一步婉轉勸道:“鄭氏難產(chǎn)而歿,我兒也是悲傷難抑,親家公子何苦為難他?” 鄭瑞目含譏諷脧了他一眼,抬腳走到劉泰安身旁,用壓低了卻又讓眾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我妹子在你家好端端地怎么沒了,你做沒做虧心事自個心頭明白。碧芳所訴你說有假便罷了,可是我家有個奴才親眼看見你和你那個外室難分難舍恩愛有加,這可是真真的吧?” 劉泰安又好氣又好笑,這鄭家怎么老糾纏這些沒影的事,他拱手作了一揖無奈嘆道:“二舅兄……二公子,死者為大,還請你莫要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