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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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懷桐又瞧瞧那罐子,見上面的稱呼確實古怪,經(jīng)陸聽溪這樣一說,覺著是謝思言夫婦兩個耍的情趣,這便笑嘻嘻將東西交于陸聽溪,還催她快些啟開,看看內(nèi)中裝著什么。 陸聽溪佯作赧然,打著諢將話頭岔開。 待逛罷燈市,與葉懷桐各自分道,陸聽溪借著馬車?yán)锏牟┥礁G藍(lán)釉燈,啟封紫銅小罐。 一張文縷奇細(xì)的博古箋呈現(xiàn)眼前。 入目頭一行便是直呼“姑娘”,陸聽溪頓了一頓,往下繼續(xù)看。 一刻后,她將箋紙慢慢擱到束腰三彎足的西番蓮香幾上。 她覺著這封信應(yīng)是當(dāng)初沈惟欽讓淳寂交于她的那封遺書。 沈惟欽大約是預(yù)見到她不會細(xì)看那封,于是又送來一封。 信很長,前頭多是回憶當(dāng)年在陸家的諸般瑣碎小事,中間則是對于自己復(fù)生之后所作所為的反省與痛悔,最后筆鋒一轉(zhuǎn),說起了自己的生死下落—— “世子必是不信我已殞身的,總要再三查訪才肯罷休。這不當(dāng)緊,世子盡可查去。我不知姑娘信不信,興許姑娘認(rèn)為我就此消匿于世間,塵歸塵、土歸土也沒甚不好,橫豎我本就應(yīng)是已死之人。” “姑娘大抵還對我當(dāng)年救下姑娘之事存疑,我對此不欲多言,姑娘信便是真,不信便是假。我只盼姑娘能明了,我是真正可為姑娘赴死的。只是姑娘眼下已不再需要我了,或許從來也不曾需要過?!?/br> “寧王之亂平息,我助皇帝善后之后,回封地自檢迂久,忽覺我昔年諸般作為委實沒甚意思,天時地利人和,我一樣不占,仍舊現(xiàn)于姑娘面前,亦不過招嫌而已,倒不如急流勇退,說不得還能在姑娘心里落個好?!?/br> “我也不知我在說甚,自研墨鋪紙起,腦中就一團(tuán)糟亂。總而言之,姑娘只需記住,無論我身處何地,都會為姑娘祈福?!?/br> “姑娘若覽畢此信,萬望撥冗往我往生前的墳塋前祭奠一番,切記以黑白二餅祭之,沈安敬上?!?/br> 陸聽溪當(dāng)初雖沒細(xì)看沈惟欽在信中寫的甚,但大略看了些許字句,看到末尾,越發(fā)能肯定這封信就是當(dāng)初那封遺書的謄抄本。也不知是否因著沈惟欽寫到后來心浮氣躁,字跡稍顯潦草,但依稀能看出是他的手翰。 如若她不去祭奠沈安,就會默認(rèn)為她未曾看過這封信,那么之后她可能還會以各色不同的途徑收到這封信。 沈惟欽一早就料到她不會細(xì)看他的信,這是迫著她不得不看。卻不知他究竟謄抄了多少份。更不知是哪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她。 但令她大為不解的是,這封信上分明也沒寫什么要緊事,甚至誠如他所言,這信條理也不甚明晰,那他為何一定要讓她看。 而他的措辭,也似乎模糊了自己的生死境況。 …… 謝思言知道陸聽溪今晚要跟葉懷桐出門,便沒急著回府。幾個下屬并一眾縉紳公子前幾日就再三邀他,他今日正好趁空出來應(yīng)酬。 只他終究不喜這些,提早出來。 下樓來送他的是齊正斌。兩人下樓時有一搭沒一搭地客套了幾句,臨出酒樓時,謝思言倏地回身道;“閣下游學(xué)四方,想來非但結(jié)交甚廣,還經(jīng)過見過諸般奇聞異事?!?/br> 齊正斌微頓,旋笑道:“閣老謬贊,在下肚子里那點東西在閣老跟前是不夠瞧的?!?/br> 謝思言也牽牽嘴角,眸中卻無半分笑意。 兩人別過,謝思言安步當(dāng)車,在周遭街市閑游。 正是花燈如海的時節(jié),一眼望去,滿街熒煌,語笑喧闐,人聲嘈亂。 他估算下時辰,料著陸聽溪應(yīng)已回府了,行至停于街角僻靜處的車駕前,正欲上車,卻見董佩被兩個丫頭攙著往這邊來。 董佩行路歪斜,大抵是飲了些酒,尚未走至近前,便攜了一股酒氣散過來。近前行了禮,董佩也不喚世子,張口便道;“表哥你當(dāng)年究竟是怎么想的,陸家不論打哪兒看,都非良選……那時節(jié),陸家麻煩纏身,陸聽溪往日又對表哥多有不敬,卻不知表哥為何會對她另眼相待?” 謝思言冷眼睨她:“你逾矩了?!?/br> “什么逾矩不逾矩,我偏要說,”董佩眼下腦子混沌,也忘了害怕,揮開兩個被謝思言的面色嚇得脅肩累足的丫鬟,“我后頭也回過味兒來了,當(dāng)年是你在背后幫陸老太爺?shù)?,不然為何你每回聽到關(guān)乎陸老太爺?shù)南⒍家鄦枎拙?,你素日何曾對別家之事這樣上心?!?/br> “可你既幫了陸家,又為何不肯言明?甚至連陸家那頭也要瞞著?表哥莫要告訴我,這其中沒一絲蹊蹺?!?/br> 董佩見謝思言不作理會,踉蹌著欲去攔阻他登車:“你將賈氏掃地出門也是因著她,你甚至為了她不惜數(shù)次跟國公爺頂撞,為何?我怎覺著你自打從抱璞回來,就好似換了個人……” 兩個護(hù)衛(wèi)在她即將觸到謝思言的衣緣之前就將她擒住,恭聲詢問謝思言如何處置。 謝思言凜寒視線刮過董佩漲紅的臉:“你不必借醉來套我的話,也不必總認(rèn)為當(dāng)年我娶聽溪是另有情由,更不要聽著旁人的挑唆,認(rèn)為你兒子的死與聽溪亦或我有干系。若你當(dāng)真黑白不辨,休怪我不給你臉?!?/br> 謝思言后頭幾句話,宛如刺骨冷水兜頭潑下,董佩顫了一顫。 他竟是瞧出來了。 可她根本一字沒提寧哥兒。 這個男人實在可怖。 董佩還在渾渾噩噩這般想著時,已被兩個護(hù)衛(wèi)摜到了地上。再撐著昏昏漲漲的頭回身看去,謝思言一行人已沒了蹤影。 …… 十六這日一早,陸聽溪與謝思言乘車出城。 她將那封信的事與謝思言說了,他竟提出與她一道出城來沈安墓前祭奠。 陸聽溪依沈惟欽信中所言,帶了黑、白二餅來。 所謂黑餅,即一類內(nèi)包蜂蜜的烤餅,餅皮以蕎麥面混油蜜團(tuán)成,內(nèi)夾熟榛菱,餅如掌大,脆甜味美。白餅的制法、餡料與黑餅別無二致,只是將蕎麥面換作白麥面而已。 黑、白二餅常作供品,每每孔廟祭孔,也都要擺上這兩樣面食。 路上,兩人說起了謝思和的事。 謝思和總想尋機(jī)求得謝宗臨的寬宥,后頭見謝宗臨這邊走不通,就想方設(shè)法要見謝老太太。 陸聽溪道:“其實莫說賈氏,我也不太明白,公爹當(dāng)初是如何發(fā)現(xiàn)謝思和跟賈氏的詭計的?賈氏先前已在你這里栽了個跟頭了,后頭辦這等事應(yīng)會慎之又慎的?!?/br> “自謝思和幼時起,父親便不喜他,這不喜是來自謝思和自家的稟性,也是源自謝思和的生母。這么些年過去,父親實則對賈氏沒甚情分可言,”謝思言淡聲道,“一個人對另一人不喜久了,自然就會生出成見來。父親雖對我諸多嚴(yán)苛責(zé)打,但卻是偏心于我的。也正是因著我曉得這一條,當(dāng)年才沒因著他的百般磋磨恨上他?!?/br> “至若賈氏與謝思和的詭計,父親根本不必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好歹同處這許多年,這二人的稟性何如,父親還是曉得的?!?/br> 陸聽溪點頭。 誠然。謝宗臨若連這點警惕都無,那幾十載的宦海沉浮也是枉費(fèi)了。 陸聽溪下得馬車來,就將雕榴花的黑漆嵌骨食盒擱到了沈安的墳塋前。 這座孤墳矗了六七年,但因著每歲都有專人來打理,故而并不荒。葉氏前幾年來此祭掃時,瞧見墳頭草日益高了,還請來個風(fēng)水先生給看了看。那先生說,這墳表的土是外潤內(nèi)干的,長出的是吉草,除了反不好,葉氏心下寬慰,遂消了清草的念頭。 點了香楮、列了祭品,陸聽溪望著墓碑上深鏨的幾排小篆,忽覺回到了六七年前的那個融和春日。彼時她與兄長一道出城來祭奠沈安,立在此間拜祭時,還在為祖父之事憂心。 捻指間,竟已過了這許多年。 一切似回到了原處,可又大有不同。 她已不是昔年那個懵懂少女,謝思言也褪去了年少的青稚,而她周遭之人也各有歸宿。 倒似唯有沈安回復(fù)了曩昔模樣。 她倏而問道:“你相信有前生往生嗎?” 謝思言轉(zhuǎn)眸看她:“信,我偶爾會想,我前一世定是沒能娶到你,這才有了這一世的諸般機(jī)緣巧遇。話說回來,當(dāng)年你若是隨外母離京南下去尋你外祖,我們怕就要兩廂錯失。所以你瞧,這都是天意?!?/br> 正此時,楊順疾步而來,在謝思言耳畔低聲道:“世子爺,四處都尋遍了,并沒瞧見什么形跡可疑之人?!?/br> 陸聽溪離得近,楊順的稟報也聽去了些許。 沈惟欽縱在暗處布置了人來盯梢,也不會輕易被他們發(fā)現(xiàn)。否則他便不是沈惟欽了。 謝思言聞言也不以為意,左右也沒抱甚希望。 奠儀畢,謝思言忽而跨前一步,探過身去,將一個信封墊至置盛果品的青釉蓮瓣紋高腳碟下面,又慢慢退回原地。 對上陸聽溪詫異的目光,他道:“禮尚往來,他給你塞了那許多信,我總該幫你回一封。不過這墳里躺著的不是尋常人,想來這信不必焚掉也能捎帶到?!庇挚聪蚰贡耙稽c薄意,萬望哂納?!?/br> 語氣頗含譏誚之意。 陸聽溪原要回城,謝思言卻提議去四處走走。 “正月半將春未春,難得出來一趟,去四下里游憩觀覽一番也是好的?!?/br> 前幾日落了場雪,后頭雖連晴了兩日,然冬寒未退,地上覆雪猶存。陸聽溪掃了眼銀裝素飾的琉璃世界,深深吸氣:“好。等回頭栗子再大些,就能帶他出來走走了?!?/br> 謝思言輕“嗯”了聲,牽了她的手牢牢包住,往林深處轉(zhuǎn)去:“那小子才丁點兒大就皮得很,虧得我當(dāng)初見你害喜不重,還以為懷的是個安生的,誰想到不是一盞省油的燈?!?/br> “他這是隨你啊,你就不省油,他怎可能是個安生的?!?/br> “分明是隨你,你從前才是皮上天,你當(dāng)年還毀了我一條褲子,莫非忘了?” “又渾說,我怎可能辦那種事?!?/br> “呵,那條褲子我留存至今,等回去就拿給你瞧?!?/br> “你要敢穿著那條破襠褲出門,我就承認(rèn)是我干的?!?/br> “不是破襠,是碎襠?!?/br> “哪有那樣嚴(yán)重!我就剪了一刀而已!就……就一下下……” …… 二人語聲漸淡如煙,在薄雪中漸行漸遠(yuǎn)。 未久,一雙皂靴踏雪而至。 松雪負(fù)軋,咯吱有聲。步子極穩(wěn),在映了旭日朝暉的瑩白雪海上映出一列清晰足跡。 這足跡筆直延去,最終在二人適才立過的地方停駐。 晨霧疏疏,霧凇浮浮,極目一片似真似幻的粹白中,一只修長皙白的手自紫貂裘黧黑袖緣內(nèi)伸出,骨節(jié)勻稱,狀若玉雕。 黑白相映,醒目銘心。 那只手輕擎那已凝了一層濕冷水汽的高腳碟,抽出底下壓的那封信。 紙張碎裂的輕響頃刻即過,紙頁相擦的窸窸窣窣又被鳥雀的啁啾掩過,愈顯周遭闃寂。 那雙皂靴在墓前不知濡滯了多久,一陣略顯凌亂的步聲飛快自后頭圍攏而來。 衣袂微拂,皂靴轉(zhuǎn)向。 一身紫貂裘的頎長身影回首流眸。 正對上不知何時去而復(fù)返的謝思言與陸聽溪投來的兩道視線。 剎那之間,四野林巒仿佛浸入綿亙不盡的深靜之中。 (正文完結(jié),番外待續(xù)) 作者有話要說: 發(fā)紅包,24小時內(nèi)留言全發(fā)??藘商欤玖艘粋€通宵,終于碼出了正文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