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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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孫女得了您的旨意才好跟祖父討價還價,”靈璧縣主道,“曾孫女再跟您討一道旨,這回能否將擇選的范疇擴(kuò)至高官顯爵之家?往年總從些小吏甚至民庶之家遴選,選上來的怕都是些小家子氣?!?/br> 公主往往嫁得不如閥閱巨室的千金小姐,泰興公主當(dāng)年能嫁入高家,還是靠著跟皇帝一哭二鬧三上吊求來的。 太后皺了下眉。縱然去那些世家公子里擇婿,人家還未必肯答應(yīng)。不過她也沒心思在此事上跟靈璧縣主磨纏,讓她跟楚王祖孫兩個頭疼去便是。 陸聽溪事了告辭,出殿時,迎面碰見來給太后請安的沈惟欽。她跟他行了禮,回身自去。 沈惟欽與太后敘禮罷,忽聽太后道:“你覺著適才出去的那位姑娘如何?聽聞你們還是隔房表親,倒也是緣分。我留她在身邊觀察了好幾日,是越看越喜歡的,容姿一等一的好,人又乖順。你若是點(diǎn)頭,我即刻將你們的婚事定了?!?/br> 沈惟欽淡聲婉拒。 太后攢眉:“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要,你真打算去當(dāng)和尚去?” 靈璧縣主急得起身走下來,低聲跟沈惟欽道:“兄長再好生考量考量,這么拒了會后悔的!” 沈惟欽態(tài)度依舊。 太后拍案惱道:“我的眼光你都瞧不上,往后有你痛悔的!我等著看你以后是如何悔斷腸的!” 沈惟欽神容冷漠。 他才不會后悔。他這等人,根本就不知“悔”字如何寫。 雖則他揣度陸聽溪從前于他而言大抵是第一緊要之人,但他既不記得了,那就不作數(shù)了。橫豎照這架勢,他今生都不會恢復(fù)記憶。無論是尋回記憶還是在對陸聽溪之事上反復(fù)猶疑,于他而言都是無意義的。 縱然陸聽溪將來跟謝思言成婚了他也只會無動于衷,這世上能讓他后悔的人怕還沒降生。沈惟欽心下冷笑。 為靈璧縣主擇選儀賓的旨意很快下來。楚王不好將此事交給內(nèi)閣辦,是借太后的名頭下的。謝宗臨瞧著懿旨中“于大小官員、民庶之家用心選求”的字樣,恍惚覺著這選的不是儀賓,而是太子妃。 崔時當(dāng)著眾官宣旨畢,見謝宗臨盯著他手中載旨的五色絲絹帛看,以為他沒聽清旨意,又特特將絹帛展開,斜側(cè)到他面前:“這旨意是楚王擬的,拿給太后過目,太后娘娘只掃了一眼就讓頒了?!?/br> 言下之意便是這道旨意實(shí)則出自楚王之手。 謝宗臨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楚王自主政以來,頗多擅專之舉,而今給自己孫女選儀賓的陣仗竟比選駙馬的陣仗還大,也不怕遭人非議。 待眾人散去,崔時的徒弟馮木悄悄對謝宗臨道:“干爹讓小的跟您說,這回的差事還是司禮監(jiān)主持,入選的花名冊也是司禮監(jiān)錄的,謝大人若有何吩咐,知會一聲便是?!?/br> 謝宗臨對于崔時的偏幫倒是有些意外,內(nèi)官與外臣交通是大忌,若被皇帝發(fā)現(xiàn),縱是崔時這等老人兒,也說不得會被一貶到底,崔時竟冒這等險來跟謝家示好。 謝宗臨倒真想知會一聲,把他兒子的名字錄入。陸家聽聞他兒子入選了說不得就會惱羞成怒,拋開信物之定,將陸聽溪嫁與旁人,那么那個所謂的一年之約就不復(fù)存在了,他再讓兒子落選就是。這主意真是越想越妙,但他最終也沒開那個口。 他說了這一年內(nèi)不摻和兒子的婚事那就是不摻和,他謝宗臨說話怎能不作數(shù)呢,屆時被兒子瞧輕了豈非落了面子。他得讓兒子輸?shù)眯姆诜?/br> 謝宗臨冷哼,只剩四個來月了,他倒要看看他兒子能翻出什么花來! 北狄使團(tuán)抵京之后,住入了會同館。 陸聽溪從謝思言那里獲悉,謝宗臨也不太確定她畫的那個人的身份,只隱約記得是個二等臺吉,二等臺吉是翻譯過來的稱謂,在國朝這邊大致等同于郡王的爵位。 謝思言近來忙著追查此事,倒不常來尋她。她那四個堂姐已悉數(shù)出嫁,而今也就是葉懷桐偶爾來找她耍子。也不知是否白日間動得少,她夜來格外多夢。夢境紛雜,光怪陸離。終于有一晚,她又做了個極長的夢。 她夢見她那日見到的那個二等臺吉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吳岱等人勾結(jié),意圖哄得國朝這邊出兵幫北狄平復(fù)內(nèi)亂。這只是明面上的,北狄實(shí)則是欲借此拿到國朝這邊的先進(jìn)火器,并且刺探國朝兵力虛實(shí)。那個二等臺吉名喚阿古達(dá)木,非但覬覦汗位,且深懷壯大己身、吞并宗主國的野心。 阿古達(dá)木并未對吳岱等人據(jù)實(shí)以告,只說讓他們幫忙打點(diǎn),說服國朝這邊出兵平亂。附屬的番邦出了亂子,按理說國朝作為宗主國確實(shí)是要出兵襄助的,這大抵相當(dāng)于街面上的龍頭老大手底下的小弟有難,哭求上門,老大若不援手,豈非落了威風(fēng)。 只是如今國朝南北同時用兵,戰(zhàn)事吃緊,怕是抽不出手,出兵與否就兩說了。阿古達(dá)木這就暗中來京,找上了吳岱等人,重加賄賂。而這件事,仲晁也有所參與,不過只是暗中觀望。江廓便是仲晁那邊的線人。至若仲晁堂堂次輔為何會讓江廓來做這個線人,大約是因?yàn)樾帕怂墓碓挘詾樗媸怯蓝ê罡⒍嗄甑谋砩贍?。畢竟誰能想到這等事還能鬧著玩。 論至此,就不得不承認(rèn)那個當(dāng)初往江廓耳朵里編瞎話的人真是機(jī)敏,這等誆人的功力,怕不看個十車八車話本傳奇詞話雜劇是無法練就的。 如此博學(xué)廣記,怕也只有謝少爺能與之媲美了。 不過……謝少爺? 陸聽溪驀地驚醒。 迷夢尚酣,腦際飛快浮閃此前謝思言諸般種種。 ——他被她迫得無奈,才承認(rèn)他跟孫懿德并非敵對。 ——她前幾日與祖父閑話時才知曉,謝思言先前升任吏部郎中,是因?yàn)槟米×私鞫贾笓]使的把柄。而謝思言升任之后不多時,外祖那邊報(bào)平安的信也到了,說衛(wèi)倉那邊確實(shí)有人欲動手腳,但后頭也隨著那江西都指揮使的倒臺而終了。 她此前并未深想,如今這么捋下來,謝思言就是幫外祖解難的人——他那回連夜趕去漷縣,應(yīng)當(dāng)就是為了辦這樁事。那么倒著推,謝思言豈非也是當(dāng)初暗中授意孫懿德出面幫陸家斡旋的那個人? 所以,她當(dāng)初日日發(fā)愁不知去哪里找尋的所謂神秘莫測的cao局人就是謝少爺?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把她誆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陸聽溪一個鯉魚打挺坐起,撈來衣裳就往身上套。 她在漷縣質(zhì)問他時,實(shí)則已經(jīng)十分接近真相了,但她后來被謝少爺莫名其妙的一串問題問懵了,隨即謝少爺又發(fā)起了脾氣,放言不讓她去尋他,她便氣呼呼走了。之后她也一直未曾再去深究這件事。 謝思言腦殼里都裝著甚,這有什么好瞞的。分明是做了好事,卻大費(fèi)周章藏著掖著唯恐被人知曉,這等奇事她還是頭一回見。他還好意思說她是個傻子。 傻子? 陸聽溪穿衣的舉動一頓。 不論幫陸家還是幫她外祖,謝思言都極力遮掩,在即將露餡兒時仍不肯實(shí)言相告,甚至不惜為之誆騙她、與她爭持,這是何等倔強(qiáng),也是何等荒誕,根本與他強(qiáng)勢的性情背道相馳。 那么緣由何在? 陸聽溪思及她兒時見到的謝思言,再聯(lián)想起自己先前的夢,不禁想,謝少爺會不會一直都沒能從當(dāng)年的喪母之痛與構(gòu)陷之辱之中緩過來,以至于他后來心性變得孤僻、冷漠甚至扭曲?任何事都要憋在心里,不愿拿出來示人。須知,她先前問他事情,他多半是三緘其口,一句帶過將她打發(fā)。 陸聽溪忽然憂心忡忡。連方才一瞬騰起的被欺瞞的氣惱都消弭無蹤。都怪她平日里對他關(guān)切太少,竟然現(xiàn)在才想透這些。 不能讓他一直這般下去,她得想想法子才成。 馥春齋后堂里,謝思言正揀選著新來的貨。 中秋將至,他打算給他的小寶貝送一樣禮物。去年中秋時,他去找孫懿德議事,后來又連夜去了漷縣,連她送的月餅都是后頭回京了才拿到的。今年怎么著也得給她送份禮才是。 但送什么好呢。 謝思言看著也不好那個也不對,正委決不下,忽聞陸聽溪來了,即刻命人將東西統(tǒng)統(tǒng)收起。他送出之前不打算告訴她,想給她個驚喜。 陸聽溪入內(nèi)后,坐下呷了幾口花茶,猶豫著道:“你不必藏了,我都知道了?!?/br> 謝思言一頓:“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的?”立馬冷眼看向楊順。他備禮的事除卻馥春齋的幾個伙計(jì)之外,只有楊順知道。伙計(jì)不敢亂說,楊順而今膽大得很,可不好說。 楊順幾乎要給自家少爺跪下。他先前已因著辦差不利被罰了三個月的工錢,他又不是打算往后都無償賣身給少爺,怎會作死泄露少爺?shù)幕I謀。 “不是誰說的,是我自己猜到的,”陸聽溪見對面的謝思言果真怏怏不樂,溫言寬慰,“你……你也不必太難受了?!?/br> “我怎可能不難受?!鳖A(yù)先籌備了好幾日,本以為是個驚喜,誰知卻被窺破了。 謝少爺勉力打起精神:“那你自己挑,你選哪一樣?” “怎就是我選,這等事,難道不該是你自己做抉擇嗎?” 謝思言微側(cè)頭靠在圈椅寬大的椅背上,修長手指輕叩扶手。也是,再怎么著,這種事總要親力親為才是。 “你讓我好生想想,我一時也拿不準(zhǔn)主意?!敝x少爺?shù)馈?/br> 陸聽溪見他眉尖微蹙,容色透著些悵然苦悶之色,慨嘆他也是不容易。不過她才起了個頭他就知曉她說的是甚,也是難得,這大抵就是心意相通了。 她覺著這種事點(diǎn)到為止就好,關(guān)鍵還是要他自己想通,于是很快轉(zhuǎn)了話頭,說起了阿古達(dá)木之事。 謝思言這些時日也查出了些眉目,但如陸聽溪夢境中那樣詳盡的,一時自是查不來的。 “你還夢見什么了?” “后頭似還夢見東宮走水,你這幾日去給太子授課時仔細(xì)著些?!?/br> 謝思言盯著她:“你的夢這樣靈驗(yàn)?那你可曾夢到過咱們將來何時成婚?婚后有幾個孩子?孩子何時成婚?咱們何時抱孫?” 陸聽溪心道你別說了,再說就該說到咱們墳塋造多大、棺材打幾斤、墳前擺什么花兒了。 不過她覺著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刺激謝少爺為好,更顧不得羞赧,沉默一瞬,言歸正傳:“吳岱那件事,你說要不要提醒我四姐跟四姐夫一聲?”吳岱是她四姐的公爹。 謝思言擺手道:“你不必cao心,全交于我便是。等我查實(shí),自會想法子暗里拐個彎知會吳詹一聲,左右不會露出咱們。他若能讓他爹懸崖勒馬最好,若不能,那就隨他去。”吳岱自己作死,關(guān)他何事。橫豎這事也跟陸家沒甚干系,若非看在他的小寶貝面上,他才懶得管吳家的爛事。 陸聽溪點(diǎn)頭,又道:“你接下來預(yù)備如何?” “等北狄那邊再蹦跶幾日,咱們來個以逸待勞,釜底抽薪?!闭f不得還能將仲晁拉下水,一箭雙雕。仲晁是他晉升路上一塊避不開的絆腳石,能削他幾分勢也是好的。 捻指間就到了儀賓終選這日。陸聽溪入宮去太后處應(yīng)了卯,正準(zhǔn)備與太后的貼身宮人去采桂花,卻被靈璧縣主央著去偷窺儀賓遴選。 太后斥她胡鬧,她卻不依不饒地求個不住。太后面沉須臾,命自己身邊的尤嬤嬤領(lǐng)著她們悄悄過去,又叮囑不可露臉讓人瞧見,至多半個時辰就得回來。 陸聽溪推辭不得,隨行前去。 陸聽溪也是頭一回瞧見儀賓遴選。一二十個大老爺們兒列隊(duì)齊整,幾個內(nèi)侍在前頭朗聲次第問話,考校風(fēng)儀、談吐、學(xué)識。 靈璧縣主躲在錦屏后頭,從前往后溜了一眼,但覺這其間不過都是些生得僅堪謂周正的少年,樣貌無一出挑,氣度更是堪較矮子比高,一時簡直目不忍視,陰著臉轉(zhuǎn)回頭。 尤嬤嬤也往外瞄了眼。 已歷經(jīng)幾輪遴選,能立在此間的哪有差的,其實(shí)這些少年郎容貌氣度都算是出類拔萃的,只若是硬要跟魏國公世子、楚王世孫之流的遺世獨(dú)立翩翩佳公子相較,那自是要被比成歪瓜裂棗。 縣主應(yīng)是未見過魏國公世子的,那大抵是眼光被沈惟欽那副皮囊養(yǎng)刁了。 陸聽溪也瞄了眼,發(fā)現(xiàn)里頭沒一個認(rèn)得的,放了心,正此時,一陣喧嘩起,就聽有宮人大呼走水了。陸聽溪與尤嬤嬤等人原路退到殿外,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涌冒潑天黑煙的竟是東宮方向。靈璧縣主一驚,領(lǐng)了身邊幾個丫鬟就奔去救火,尤嬤嬤都未及阻攔,沒奈何,也跟了過去。 陸聽溪倏而想起謝思言今日似是當(dāng)值的,亦隨后跟上。 等她趕到地方,靈璧縣主已然搬了木桶疾奔入內(nèi)。算來,太子年紀(jì)雖小,但也是靈璧縣主的堂叔,靈璧縣主這般惶急似也沒甚毛病。雖則她先前已提醒過謝思言,但在外頭立了許久也沒瞧見他的人影,仍是不免擔(dān)憂。 太子沒出來,謝思言也沒出來,靈璧縣主進(jìn)去救火之后,也尚未出來。 東宮內(nèi),素日興課的穿殿已成火海。滾滾熱浪夾隨濃煙襲來,滿目烈烈火光,梁椽坍倒的轟隆巨響與火花爆破聲混成一片,注滿雙耳。 謝思言用浸濕了的汗巾堵住自己與身邊太子的口鼻。太子不足十歲,嚇得渾身瑟瑟,牢牢抓住謝思言的衣袖,也不敢開口,只仰頭以目光詢問先生而今如何是好。 太子雙目通紅,腫得核桃一樣,顯是已不知哭了幾回。 方此時,外間紛亂嘈雜里傳來靈璧縣主的焦灼呼喊。太子無動于衷,反而抓得謝思言越發(fā)緊,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靈璧縣主跟他有什么情誼可言,又不熟,她這會兒急慌慌跑來還不曉得安的什么心。亦且,這聲音始終都未曾靠近,顯然靈璧縣主根本未曾真正近前。 還是先生好。 太子鼻子一酸,感動得又涌出兩泡淚來。 他還沒做今日的課業(yè),先生也還沒娶媳婦,怎能死在這里。 火勢過大,他們前后的路幾乎全部被封死。謝思言示意太子自己捂好口鼻,隨即抱起他,從側(cè)面一個火舌稍弱的缺口飛快掠過。 殿外,陸聽溪正懸心,就見幾個宮人抬著靈璧縣主出來了。 “我隱約……隱約瞧見太子叔父跟魏國公世子都還在里頭,火勢太猛,我進(jìn)不去……”靈璧縣主嗆咳著斷續(xù)道。 陸聽溪眼角瞥見謝思言與太子已從大殿一側(cè)出來了,雖然有些狼狽,但瞧著當(dāng)是無事。 靈璧縣主躺在丫鬟懷里,并沒瞧見兩人已出,說著說著,淚水潸然,哭道:“叔父稚齡,魏國公世子又極得伯祖父倚重,此番若有不測,伯祖父如何承受得住……是我無用,對不住伯祖父……” 靈璧縣主的丫鬟鸝兒痛哭流涕:“縣主已是盡力了,那許多內(nèi)侍宮人都闖不進(jìn)火場,縣主一個弱質(zhì)女流如何救得……” 太子瞧不下去,揩了淚,也顧不得自己臉上的黑灰被抹得左右不均,夜叉一樣,上前道:“你哭什么哭,你根本就沒想沖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