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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在紅樓修文物在線閱讀 - 第63節(jié)

第63節(jié)

    這榮國府長房的外書房,布置得的確雅致:紫檀木的書案上放著明青花的筆洗與筆架,石詠一瞥之下,便知不是凡品。書案旁邊一只斗彩瓷缸里放著一卷一卷,都是卷軸。墻上也掛著不少書畫,石詠一一望過去,見大多是名家之作,即便偶有那不知名的,也是品味超凡的作品,想必是在后世里名聲不顯的大家手筆。

    他心里有數(shù),平心而論,這位賈赦大老爺,書畫上的品味,著實還不錯。如果他不打自家扇子的主意,石詠倒是愿意和他交流一二。

    “詠哥兒,詠哥兒……”

    忽然,有細微的聲音在這外書房響起。

    石詠的頭一個反應,是低頭看向自己腰間佩著的荷包。

    “不是我!”鄭旦干凈利落地應道。

    石詠微怔,既然不是他自己身上佩著的荷包,那這個聲音是——

    他猛地抬頭,目光飛快地在這外書房里尋找起來。果然,他在書桌對面一座多寶格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極為熟悉的六處團花銀香囊。

    “玉環(huán)jiejie……”

    再見到這只銀香囊,石詠激動至極,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什么時候嘴這么甜,管人家叫jiejie了呢?”楊玉環(huán)的香囊柔柔地應道。

    石詠一呆,這才想起最近他總是要應付西施與鄭旦這兩個不停切換的人格,一會兒“夷光姐”、一會兒“鄭旦姐”,叫習慣了,一見了楊妃的香囊,立即開口叫“玉環(huán)jiejie”。

    “jiejie別來無恙?衛(wèi)皇后的情形,jiejie知道嗎?”

    石詠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能在這里遇見楊玉環(huán)的香囊。此刻見賈赦特地為這只香囊做了一只黑檀木的架子,讓銀香囊自然地懸掛在這只架子上。而香囊里的金色香盂光鮮依舊,沒有任何燒灼的痕跡,也沒有香灰。

    石詠稍稍放心,知道賈赦好歹明白這只香囊的珍貴價值,因此將其當作一只擺件,沒有真的當香囊使。這對銀香囊的妥善保存,也是有些益處的。

    “我還好,只不過一進府,就沒有見過衛(wèi)后娘娘?!毕隳一卮穑霸伕鐑?,別管旁人,眼下你自己就有大麻煩!”

    大麻煩?

    只聽香囊幽幽地說:“還記得你對皇祖母提過的,你家里藏著二十把舊扇子嗎?”

    楊玉環(huán)口中的“皇祖母”,自然是指武皇。

    石詠雙眉一軒,心想:果然是為了那二十把扇子!

    “是呀,上回有個古董商人,叫什么冷子興的,到此間來找這賈府里的大老爺,就提起你家中收藏了二十把舊扇子。”

    又是冷子興!石詠將牙一咬,心中難免恨恨的,這等小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將自家有扇子的事兒隨意透露給他人。

    “大老爺打算出五百兩銀子,將你家傳的扇子都買下。可是冷子興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當差了,多少要給點兒體面,勸大老爺出一千兩?!?/br>
    楊玉環(huán)的銀香囊將話說得飛快,言語里也少了幾分柔媚,似乎一到與石詠相關(guān)的事情上,她就不再是那個心中只有愛情的小女人,而當真是個關(guān)懷幼弟的長姊。

    “他們有沒有說過,若是我不賣,會怎樣?”

    香囊立即道:“他們說了什么敬酒不吃吃罰酒之類的……對了,詠哥兒,你就算是虛言推辭,或者是用別的物件兒充抵,都是沒有用的,那冷子興很精明,將每把扇子的情形都向這邊大老爺詳述了一番,他們還特為防著你用假扇來冒充呢!”

    石詠暗恨:這冷子興,十足地是用他石家的扇子,來向賈赦賣好?。?/br>
    “噓,噤聲,有人來了?!便y香囊飛快地提醒。

    來人四十余歲年紀,唇上蓄著短髭,身上穿著常服,帽子上一塊雞子兒大小的祖母綠,看著像是個富家翁,正是賈赦。

    石詠早已從多寶格跟前退開了兩步,站在外書房正中,見到賈赦進來,他雙手一抱,向賈赦行了個禮——只是作揖而已,他行的乃是平輩之禮。

    若從賈璉身上算起,他向賈赦行子侄之禮也沒什么,可是聽說賈赦要恃強奪他家祖?zhèn)鞯亩焉茸?,石詠心底就有一股無名之火騰騰地往上冒——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為老為長不尊吧,這樣品性的人,憑什么要他行禮請安?

    果然見到石詠如此,賈赦面上閃過一絲微惱。

    “聽說你是小犬的朋友?”賈赦強壓下心頭的惱意,開口淡淡地與石詠寒暄,心里則在琢磨用什么法子提起石家的扇子。

    “賢侄,天天在宮里當值,偏生住在外城,每天趕路頗為辛苦吧!”賈赦撫著唇上髭須,幽幽地道。

    “多謝大老爺cao心,路途不算太遠,我已經(jīng)習慣了。再說了,也不是所有在宮里當差的人都能住在宮門口的,不是么?”

    石詠不咸不淡地擋了回去。

    賈赦心里越發(fā)惱怒,覺得眼前這年輕人實在是油鹽難進,討厭得緊。于是他輕咳一聲,不再兜圈子,而是單刀直入地說:“聽說,賢侄家里藏了二十把舊扇子,我素性好金石字畫古玩,不知賢侄可否愿意相讓,我愿以千兩白銀的高價補償賢侄。日后賢侄在京中或是在江寧織造行走,我這做世叔的自然也會照拂一二?!?/br>
    石詠心里想:誰是你賢侄?

    他與賈璉交好不假,可是這一碼歸一碼,討厭賈赦,自然也不愿意虛以為蛇,假意敷衍。

    “大老爺明鑒,我家中的確是藏了二十把舊扇子,可是家祖家父都曾經(jīng)留過話,不允許子孫后代變賣這些祖宗遺物。雖然大老爺盛情難卻,可這畢竟是父祖遺訓,子孫輩違拗不得,請大老爺體諒!”

    石詠就這么硬梆梆地頂了回去,對那一千兩銀子的許諾,一點兒都不動心。

    “你這不識好歹的……”

    賈赦大怒,胡子都氣得翹了起來,黑著一張臉教訓石詠,說:“年輕人,剛剛當差沒多久,自然不曉得這仕途艱險。你難道以為你能升個從六品在京里就可以橫著走么?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賈赦心里已在動念,要好好收拾收拾眼前這個不知高低好歹的小子。他眼下雖然沒有什么實權(quán),可是賈家早年與內(nèi)務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如今就算已經(jīng)離了江寧織造任上,可賈赦憑那些姻親故舊的能力,搞一搞石詠,卻也還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他盯著石詠,只待石詠再出言拒絕,就打算端茶送客,回頭另找法子折騰石詠。

    豈料這時候石詠伸手茫然地撓撓后腦,臉上好似閃過一點兒郁悶,說:“大老爺您提點的是……可是,可是我家祖訓在此,扇子又都由家母看管著,就算是我想賣,也賣不成,這該怎么辦才好!”

    賈赦覷著眼,瞧瞧石詠,見他一副抓耳撓腮,心癢不已的樣子,心內(nèi)暗笑,覺得這少年底子里也不過就是個二世祖罷了。既然這少年已經(jīng)起了賣扇子的心,就不怕他不入彀。賈赦這么想著,便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說辭,看怎么變著法子來勸石詠。

    石詠那邊,他在賈赦打算撕破臉的時候突然放軟下來,是突然想清楚了一點:楊玉環(huán)的銀香囊心心念念地提點他,就是讓他有所準備,可若是他全憑著自己胸中的一腔“脾氣”,與賈赦正面交惡,把話說絕,那便是辜負了楊妃的一片好意。

    在這個時空里石詠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不少事,再不是當初那個耿直而不知變通的少年了。他知道此刻就算是顧及賈璉的面子,也不能當面和賈赦翻臉。

    雖說石詠在這短短的片刻功夫里,已經(jīng)想了十幾種保護家傳扇子的方法,可是他不及細想,沒法兒判斷這些法子是不是都能確保沒有后患。

    于是石詠在賈赦面前露出一副愁眉苦臉,解釋了自己的“苦衷”,眼見著賈赦放緩了臉色,伸向茶碗的手也漸漸縮了回來,石詠趕緊琢磨,到底該用什么法子才能脫身。

    “父親!”

    突然,賈璉的聲音在外書房里響起,將石詠與賈赦都嚇了一跳。

    只見賈璉滿頭大汗地趕了來,見到賈赦,先行了一禮,然后便轉(zhuǎn)向石詠,滿臉關(guān)懷之色。

    “你……不是教你去吏部打聽消息的么?”賈赦見到賈璉,透著一臉的不高興。

    “聽聞兒子的好友石茂行來了府上,還要勞動父親代兒子招呼客人,兒子哪里敢不回來?”賈璉假裝根本不知道石詠是賈赦請來的。他裝作一副全不知情的樣子,以為石詠是自行上門的,府里竟然還勞煩了賈赦這位大老爺出面接待,他這個做兒子的十分愧疚,因此才會趕回來。

    “茂行,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兒?”賈璉抬頭問石詠。

    “是啊,是有點事兒……”石詠含含糊糊地應道。

    “不打擾父親清凈,”賈璉趕緊說,“兒子這就帶茂行出去?!?/br>
    說著,賈璉二話不說,給石詠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后,就這么從賈赦的外書房里溜出去。賈赦在二人身后干瞪眼,心里將賈璉罵了十幾遍:“這個不知好歹的逆子……”

    賈璉扯著石詠來到自己的書房,兩人相對坐著,齊齊地舒了一口氣。

    石詠一拱手,對賈璉說:“多謝璉二哥今日撈我出來?!?/br>
    賈璉則苦笑,伸手拉開自己的衣袖,石詠當即見到賈璉手臂上三道深深的血痕,似是被人用荊條抽的。

    “茂行,我父親謀你家的扇子,這事兒給我知道了,勸上了幾句,家父心里不痛快,就挨了這幾藤條。”

    石詠趕緊起身,納頭便拜:“璉二哥的恩義,待石詠日后慢慢償還!”

    “得了得了,”賈璉一臉急切,“曉得你婆婆mama,但現(xiàn)在真不是婆媽的時候。先將你家扇子的事兒商量清楚了才是正理?!?/br>
    石詠卻有更著急的事兒,開口問賈璉:“璉二哥,上回小弟修好了貴府上一副金盤和一只銀香囊,今天已經(jīng)在令尊書房里見了那只銀香囊,金盤上哪里去了?”

    他見楊玉環(huán)的香囊待遇尚可,稍許放心,卻又擔心起金盤來。

    賈璉一想,也想起來了:“是了,那兩件物件兒,我?guī)Щ貋淼臅r候家父就看著好,給了東府一千兩銀子,就把這兩件留下了。銀香囊他自己喜歡,留在外書房中,那只金盤,聽說是送到宮中阿哥所,十四阿哥那里去了。十四阿哥那里,正管著兵部。”

    石詠聽說賈赦竟然想走十四阿哥的路子,難免咋舌,心想難得這賈赦竟然想走兵事這條路,聽起來所圖不小。

    “后來又要我在吏部蹲著,一出什么實缺就趕緊告訴他?!辟Z璉擦著額頭上的汗。若不是因為石詠,他也犯不著頂著大太陽這么急急忙忙地從吏部跑回來。

    “他聽了那冷子興的話,覺得你那二十把扇子金貴得很,想買下來之后,用一些上好的匣子一裝,分送吏部上上下下。你那扇子雖說都很好,但也總能分出個三六九等,回頭他用這個送人,外人覺得一碗水端平,只有收到扇子的才曉得得了多少實惠。所以啊,他是看中了你家的扇子,不會輕易撒手的。”

    這時候,賈璉書房的丫鬟過來給這兩人上了茶。石詠抬眼看了那丫鬟一眼,見那模樣算是周正。

    而賈璉卻干脆悶著頭,連看也不看來人一眼,只管說:“去,出去跟你平jiejie說一聲,守住這邊的門戶,除了咱們房頭的,外人不許靠近這里一步!爺要和石大爺商量要事!”

    第74章

    賈璉與石詠閉門商量的要事, 自然是怎么處理賈赦看中的石家扇子。

    石詠想了很多搪塞的法子,都只能拖延一時, 而治不了根本。賈璉也是同樣一籌莫展。

    石詠發(fā)呆, 心想:他好不容易讓石家有點兒起色了, 難道就因為這扇子, 他又要讓石家陷入困境嗎?他記得很清楚,原書里寫著石呆子堅持不肯賣扇,賈赦原本也并無辦法??墒呛髞碣Z雨村出馬, 以“拖欠官銀”為借口, 直接將石呆子下獄,抄了石家, 直接將扇子沒入官中, 以官價買下,然后送給賈家。

    幸虧現(xiàn)在賈雨村還在南邊做官, 不在京中。這危機倒不是迫在眉睫。

    “實在不行, 我就將這扇子送給十六阿哥!”石詠知道十六阿哥胤祿也是個喜歡古畫古扇的, “送他兩柄,余下十八柄托他保管。我就不信了,難道還有人敢為難皇子阿哥不成?”

    賈璉好奇地瞥了一眼石詠, 心想:這個呆子, 也不曉得怎么就能這么信任十六阿哥的。他也聽過十六阿哥胤祿的傳聞,知道那是個漢女所出的小阿哥,奪儲無望。

    “茂行,你先別太著急了, 依我看,這事兒還有的拖。這樣,以后父親再與你提起此事,你不妨便訴訴苦,哭哭窮,讓家父以為你有心在討價還價。這么先拖上一拖,回頭咱們再合計合計,想個妥帖的法子出來……”

    石詠無奈,知道賈璉說的這恐怕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當下只得應了,謝過賈璉,兩人一起從榮國府里出來。

    李壽這時候正巴巴地在門房里候著。他倒也不寂寞,縮在門房一個角落里,盡看著別人家的長隨怎么上門遞拜帖,怎么說事兒遞話。李壽平日里不言不語,頭腦卻很靈活,見著這些,便在心里暗暗地記下。

    石詠帶上李壽,拜別賈璉,從四九城中往外城走。

    李壽見石詠一路默默無言,知道主家心中有事,也不打擾他,只默默跟著。兩人一路走到琉璃廠大街,來到山西會館跟前,只見到一群順天府衙役在此,山西會館跟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

    石詠自是想起了當初在這山西會館發(fā)生的那一起“贗鼎”的案子。他記起那案子與冷子興有關(guān),而今日賈赦迫他賣扇,亦是冷子興進言的緣故。石詠實在是覺得這冷子興實在太過可惡,若沒有他,這世間定能少好些麻煩與冤屈。

    就在這時候,石詠耳邊突然擦過一句路人的閑言閑語:

    “萬萬沒想到啊,當年那位被騙買了贗鼎的趙老爺子,竟然有這魄力,去敲了登聞鼓叩閽!”

    石詠聽了大驚,轉(zhuǎn)過身連忙沖那人問:“是真的嗎?以前曾暫住在山西會館的那位趙老爺子?擊鼓鳴冤?”

    擊登聞鼓叩闕,就是傳說中的“擊鼓鳴冤”。清代律例有明文規(guī)定,叩閽者其擊鼓申冤者經(jīng)通政司訊供,若果有冤抑確據(jù),免罪,或發(fā)回當?shù)囟綋嵊H審;或由刑部提審昭雪。如果是越訴者,則笞五十。

    趙老爺子擊鼓鳴冤,最大的可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被打上五十杖。只不過如今康熙老爺子為顯仁德,所有杖責刑罰都打個四折,笞五十實際上是笞二十??杉幢闳绱?,人家趙老爺子年紀一大把了,二十杖,不丟性命也要脫層皮?。?/br>
    “可不是嗎?”旁人一聽石詠也是知道舊事的,立即開了話匣子,“聽說老爺子敲了登聞鼓,通政司卻將案子依舊發(fā)回順天府重審。這順天府尹接下舊案,怕是難以推翻以前的結(jié)論?!?/br>
    石詠也很清楚:趙老爺子擊鼓鳴冤,就是為了上告順天府判案不公。這通政司竟然又將案子發(fā)回順天府重審,又是案子發(fā)生一年之后,若是沒有新的證據(jù),順天府十九要維持原判——趙老爺子那二十杖,豈不是白挨了?

    想到這里,他身邊那人又奇道:“不知為什么,這順天府竟然又傳了山西會館的掌柜和伙計去問話,好似還有什么別情?!?/br>
    石詠想了想,也顧不上山西會館與這事兒到底有什么干系了。他當即帶著李壽先走,回到椿樹胡同石家小院里,從母親那里,將家里存著的銀錢里面占大頭的幾塊銀錠子都帶上,然后又拿了幾塊碎銀,用帕子包了,帶在身上。

    他又沒忘囑咐母親:“娘,那只藤箱的主人回京了,您將箱子里的書畫,全部還放回原本那只藤箱里,我準備有機會的時候還給人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