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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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立時給李家捎信,不一會兒,李大牛便奔了過來,歡喜地搓著手,但又不敢太親近,見了石詠小哥兒倆直行禮:“兩位爺?shù)搅?!?/br> 石詠見了李大牛的態(tài)度,還沒鬧清是怎么回事兒,就聽村里已經(jīng)有人在議論:“看看,這就是上回來我們村石大爺,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京里做大官了?!?/br> 石詠無語:他是個頭上頂著“幸進”兩個字的從六品,京中像他這樣的小吏一抓一大把,可是一出京,這還沒到半天的路程呢,人家已經(jīng)說他是“做大官兒”了。 一問之下,李大牛才說了實情:原來幫李家送信的人先去了紅線胡同,沒找到石家,一問才知道石家的新地址。紅線胡同的鄰居都說石家的哥兒當了大官,才搬走的,李家信以為真,所以此刻才會待他這樣恭敬。 石詠趕緊說了實際情況,李大牛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恭敬不改。好在李家其余幾人待石家哥兒倆依舊親熱。石喻一見到慶兒,兩人就跑到一邊商量著上樹掏鳥蛋去了。陳姥姥帶著外孫女兒喜兒迎了出來。李陳氏則據(jù)說在忙著做吃食的事兒,分身乏術,請石詠見諒。 石詠便猜這李家人已經(jīng)開始忙著些副業(yè)了。果不其然,李大牛見了石詠,就先帶他去新買的荒山那里。 石詠聽李大牛一路走一路說,知道李家已經(jīng)開始采伐荒山上的毛竹,賣給南邊修園子的工匠做腳手架用。 “不可一次伐盡,要講究伐竹的次序,間隔著留些向陽的空地出來,來年又有新竹生出,這門生意,就還能做得下去?!笔佒更c李大牛。 李大牛連連點頭,表示他都記下了。李家在清明之前,已經(jīng)采了大約兩成的毛竹,清明之后這里的竹筍見風長,眼見著新的一茬兒已經(jīng)長起來了,郁郁蔥蔥,極是茂盛。 石詠看過,心想:這荒山?jīng)]人打理,和有人打理,就是不一樣?。?/br> 他又問起李家的生計,李大牛摸著后腦,只說“好多了”。 李家如今確實輕省多了。原本他們只賃五畝地,一大家子這么多人,勞動力有富裕,收入?yún)s沒那么多。經(jīng)過石詠點醒,李家如今開始做些副業(yè),往修園子的那頭賣點兒吃食,生意還可以。他們也照著石詠的指點,也養(yǎng)了些雞鴨,只是雞鴨還沒怎么敢多養(yǎng),往后收成如何,也還瞧不出。但是據(jù)李大牛算過,他們從明年開始起,付地租和丁銀已是毫無壓力。 “這就好!”石詠也很欣慰,可是他看見李大牛欲言又止的樣子,曉得李家人還另外有話要對他說。 看過荒山,李大牛將石詠迎回自家去用午飯。這時候李陳氏也在,見到丈夫回來,連忙去扯丈夫的袖子,挺不好意思地對石詠說:“不知道大爺今天到了,實在是沒準備。家里細面沒了,就只有綠豆面和黃豆面,怕大爺和二爺吃不慣。要不我現(xiàn)在去王家借些來?” 石詠聽見李陳氏的話,奇怪地問:“細面沒了?” 李大牛夫妻倆一起應了聲:“是?。 ?/br> 他們口中的“細面”,就是通常吃的白面。尋常莊戶人家,吃大米白面的時候少,大多數(shù)時候吃粗糧,綠豆面、黃豆面、黍米面……都要比細面略便宜些。尤其是這個時候,青黃不接。倒也不是說李家全然買不起細面,而是細面不容易買到。 “不用不用!”石詠連忙止住李陳氏,“這真不用。我和弟弟,平時在家里也是吃慣雜糧的。” 李大牛夫婦都覺的石詠隨和好說話,彼此對視一眼,心里的忐忑又少了些。 李陳氏當即準備去做午飯,一面收拾一面向石詠抱怨:“不止咱們這村里,就連鎮(zhèn)上,細面也難買。外頭工匠有些嘴刁的,吃慣了細面饅頭,再改用粗糧做,他們便不樂意了。” 李家如今給南邊修園子的工匠們做些吃食,主要是李陳氏做饅頭,偶爾炒幾個小菜,李家的姑娘喜兒每天幫著母親張羅。 石詠當初的估計有誤,現(xiàn)在園子剛剛動工,到這里來干活兒的大多是尋常工匠,身上沒幾個錢,雞鴨魚rou什么的都還談不上,每天吃饅頭挾一星兒rou菜就夠了??删褪沁@樣,這些工匠們都還青睞細面饅頭,不喜歡粗糧。 石詠撓頭,說:“不對啊,綠豆面,綠豆面烙的餅子,那才真正好吃??!” 他倒是想起了現(xiàn)代的煎餅果子,據(jù)說最正宗的煎餅果子,就是只用綠豆面,根本不摻白面的。 “真的嗎?”李陳氏雙眼一亮,想要向石詠請教。 “這個容易,李嬸兒,你去將綠豆面調(diào)成薄糊,我告訴你怎么烙這餅子?!?/br> 李陳氏大聲應了,起身就去取水和面。李大牛則在一旁搓著手傻笑。他心里就只一個念頭:石家哥兒是在京里做官的人,他說好吃的,鐵定好吃。 果然,石詠指點了李陳氏在一口平底鍋上攤了薄薄的餅子,然后在餅子上打個雞蛋,待雞蛋稍許凝固了,再將餅子整個兒翻過來繼續(xù)烙。李陳氏做慣吃食,手上有一層厚繭子,一點兒都不怕燙,直接拎起面餅就翻面,看得石詠也是暗暗佩服。 少頃一個餅子烙得,李陳氏依石詠所說,涂上醬,再撒上一層蔥花兒,折成個方形之后再對折,隨即盛出來遞給石詠。 廚房里,則早已彌漫著一股子新鮮雞蛋的香味兒。 石詠趁熱嘗了一口餅子,點頭道:“就是這個味兒!” 綠豆面比起細面,面筋要少些,做饅頭缺了韌勁兒,但是做烙餅就比較脆。李家因最近養(yǎng)了雞,慶兒他們就負責在山上的雞舍附近到處撿雞蛋,因此雞蛋也是不缺的。 石詠:好生思念油條和薄脆?。?/br> 烙一個餅子,也費不了多少豆面。李陳氏轉眼間又烙了一個,遞給李大牛。李大牛原本心里還埋怨媳婦兒,雞蛋那么精貴,給他的那個餅子,就別擱雞蛋了吧??墒秋炞油性谑掷铮阄秲壕椭蓖亲永镢@,李大牛實在沒忍住,三口兩口,就將餅子吞了下去,傻愣在當?shù)?,怔了半天才問:“這真是……綠豆面么?” 石詠笑著說:“這里頭若是能再裹上根油條,或是炸得酥脆的薄面餅,都是好吃的?!?/br> 陳姥姥進來,也從女兒這里取了一塊新出鍋的餅,嘗了之后直點頭,說:“最好還能裹根大蔥?!?/br> 陳姥姥祖籍是山東,山東大餅卷蔥,是最道地最自在的吃法。 石詠點頭贊成:“愛裹什么,就能裹什么。” 他又隨口指點:“其實也不一定完全用綠豆面,別的面也可以摻進去試試,但是綠豆面多些烙出來的餅子最脆。這個李嬸兒可以斟酌著辦?!?/br> “面餅上涂的甜面醬,我也見過有人加辣子的,還有人往里加腐乳、韭菜花兒什么的,總之涂一點兒容易提味兒的便是。上頭除了撒蔥花兒之外,還可以撒香菜、芝麻……總之按各人的口味來,愛怎么吃,就怎么吃!” 旁邊李大牛兀自木楞著回味剛才品嘗到的好味道,李陳氏聽了石詠的話,已經(jīng)暗暗記下,心里自有了些打算。 石詠自己是沒這個打算在這個時空里靠吃食發(fā)家致富的,畢竟不擅長,也沒這個心思。可是李家人淳樸熱情,石詠便樂意指點他們一二。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李家日子過得輕省點兒,地租能及時足額地交,對石家也是件好事兒。 轉眼間大郎二郎從田里回來,見到石詠,都是很興奮。 早先聽說大郎說了媳婦兒了,石詠沒忘了給大郎捎上一份薄禮,笑道:“恭喜恭喜!” 大郎在一旁立著,撓頭傻笑。 可是他身邊的二郎,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邊慶兒帶著石喻回來,兩人卻沒掏多少鳥蛋回來,各自撿了一兜雞蛋,都是李家散養(yǎng)的雞下的。陳姥姥忍不住笑道:“早兩天還在愁這雞蛋多起來了怎么辦?今兒石家大爺就來咱家指點了?!?/br> 若是李家能給南面修園子的工匠做石詠教的這種煎餅,哪里還會怕雞蛋沒銷路? 李家人想通這一點,都是開心的。李家的女性都是心靈手巧之輩,當即繼續(xù)為石家哥兒倆張羅吃食。 然而李家二郎則滿腹心事地來找石喻:“石大爺,能借一步說話嗎?” 石詠早就在想,他到現(xiàn)在都沒弄明白,李家為什么請他到城外來。待聽了李家二郎的話,才明白過來:竟是這位二郎,想投奔石詠,做個“戶下人”。 李家子弟按“福壽喜慶”排行,李家二郎大名叫做李壽。他的年紀比石詠略小幾個月,但是自打上回石詠自己拍板買下了后山的荒地之后,李壽就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東家”特別崇拜。 再加上李家如今家境尚可,大郎李福的親事已經(jīng)說定,不久鐵定也會添丁進口的。李家勞力充足,大家干勁也是十足??墒抢顗蹍s漸漸生出些心思,想要到石詠身邊去當差,“長長見識”。 李大牛聽說了,倒是沒有反對。畢竟李家三個兒子,兩個留在樹村,一個出去見見世面,也是好事。 但是李大牛讓兒子自己去跟石詠去說。于是便有了李家傳訊請石詠到樹村看看這回事兒。 “你可識字?”石詠問李壽。 李壽連連點頭:“小時候上過幾天村塾,后來沒功夫了,但沒放下書本子,有看不懂的,偶爾會去問問村塾里的夫子?!?/br> 石詠點點頭,又問:“你為什么想到我家當差?” 他仔細想想,覺得家里確實需要一個幫手,好多事兒光靠他一個人在外面奔波,有些忙不過來。 李壽見問,當即答道:“想隨大爺見見世面?!?/br> 石詠嘿嘿一笑:“真心話嗎?” 李壽的臉騰的一聲紅了,眼光早已轉向別處,偶爾偷偷轉回來瞄一眼石詠,頗為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只是……只是不想再和祖輩們一樣,一輩子在地里刨食兒罷了?!?/br> 石詠很能理解李壽的心思。 李壽上有長兄,下有幼弟,因此他并沒有什么后顧之憂。然而在這樹村,祖祖輩輩臉朝黃土背朝天,豐年還好,荒年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李壽年輕,心氣兒高,又惦著從沒見過的那外面的世界,便想走一條和祖輩們不一樣的路。 只不過,為什么是“戶下人”? 旗人“戶下人”說的就是附戶家奴,這些人并沒有獨立的戶口,只能依附主家,戶籍身份上不是“良民”。甚至在刑律上,犯了罪的“戶下人”獲刑更重。好在如今律法稍許靈活,“戶下人”能夠贖身成為良民,當然良民也能自賣其身,成為“附戶”。 石詠穿來這個時空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可還是沒法兒適應這里的“主奴”之分。在他的潛意識里,人人生而平等,可偏生這個時空里只有大奴才小奴才。那些平素威風八面的主子們,一扭頭,照樣都是皇上的奴才。 石家因家貧的緣故,家中沒有仆婢,來來去去都是親人手足,便免了和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接觸。可這會兒突然有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問自己,能不能成為自家的“戶下人”,石詠一時真的有些接受不了。 他直白地問李壽:“為什么是戶下人?你沒想過做雇工或是短工么?” 短工就是良民,雇工則介于良民與賤民之間。1 李壽撓撓頭:“爹說的!” 李家老爹的原話很樸實,只是說既是去給人當差,自然就是將身契交給主家,以示忠心,否則主家憑啥無條件地信任你,管吃管住,還將差事交給你做。 石詠一拍腦袋,心想這話他竟無法反駁。 “這樣吧,二郎,”石詠想了半天,最后還是沒拿定主意,“家里的這些事,我要問過母親才能拍板,我回城之后再給你捎信吧……” 他一人能做主買下一座荒山,眼下要收個戶下人,卻又婆婆mama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時間: 1清代不同戶籍身份,有參考橘玄雅的《清朝穿越指南》。 第69章 天擦黑的時候, 石詠帶著石喻進了西便門。 他們先回到騾馬市將馬匹還了,石詠沒忘了拍拍馬背, 輕聲說:“好家伙兒, 今天多虧了你?!彼€特地問了馬兒的名字, 心里記掛著, 若是下次還有需要,指定還會挑這一匹的。 回到椿樹胡同的小院子,兩位母親都有些等急了, 見到哥兒倆無恙歸來, 都松了一口氣,招呼兩人坐下吃飯。 石詠在飯桌上就將李壽的事兒向母親提了提:“娘, 這事兒您怎么看?” 石大娘心里有數(shù), 便問:“詠哥兒,你覺得, 咱家現(xiàn)在需要人手么?” 石詠點點頭:“需要!” 現(xiàn)在他當差的時候多, 難免會顧不上家里, 多個李壽,能幫他跑跑腿;以后出門,多個伴當也是好的。 石大娘便拍了板:“那就收了李家二郎做戶下人吧!” 石詠撓撓頭, 他心里還是有坎兒過不去, 問:“娘,一定要收了做戶下人嗎?咱家聘了李壽做短工、長工……不行嗎?” 石大娘見兒子這上頭實在是不明白,一面覺得好笑,一面不得不為石詠解說:“你知道為什么李家自己先提出來要二郎做附戶嗎?” 石詠聽了母親解說, 這才多少明白了些。 李家是樹村的尋常百姓,也就是“民人”,兒子李壽做了在旗的石家“戶下人”,李壽能得到石家庇護不說,李家一家,也多少能得些隱形的好處,若是鄉(xiāng)里有人要打李家的主意,得先掂量掂量背后的石家。 這世道就是這樣,京中多權貴,世家大族里好些奴才下人,地位比普通百姓還要高出不少。辦差得力,得主子歡心的,主家為下人捐官出仕的,也不是沒有先例。 石詠撓撓頭,倒是想起紅樓原書里一位大丫鬟,花襲人——那位就是自幼被賣到賈府里,后來花家要贖她,襲人卻只說賈家好,說她在賈家吃穿和主子一樣,死活不肯贖回自家,可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還有一個道理,李家怕是沒好意思跟你說?!笔竽镄πΓ袄顗弁对奂?,李家那里少一份丁銀?;仡^李壽當差當?shù)暮?,他的親事什么的,自然也該是咱家給張羅?!?/br> 石詠恍然大悟,這才明白李大牛為什么一直不親自出面說這事兒,午飯后抽起旱煙的時候,望著李壽的眼神似乎有些歉疚。 雖說李家是尊重李壽自己的意愿,可他這位當?shù)?,畢竟也是受益者之一…?/br> “不過,李家既然肯開口說這話,也是看重詠哥兒你?!笔竽锾а弁鴥鹤?,眼中全是驕傲。 “我?”石詠驚訝一聲,才慢慢想過來。想必是李家那里看中了石家家風整肅,卻又待人寬和。而石詠本人已經(jīng)開始當差,石喻則進學讀書,石家眼看著以后是上升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