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zhuǎn)回自己屋里，將寶鏡從懷中取出，放在另外兩件器物旁邊。

    出奇的是，這衛(wèi)子夫的金盤與楊玉環(huán)的香囊卻正在熱烈地交談。香囊一掃此前的哀傷，言語之間似乎非常興奮。

    石詠仔細(xì)聽了聽，發(fā)現(xiàn)那兩位竟然是在談音樂。

    這也難怪，衛(wèi)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楊玉環(huán)則更是精于音律樂理，簡直能算是器樂演奏家和舞蹈家了。這兩位一旦討論起樂律和樂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楊玉環(huán)比衛(wèi)子夫晚了數(shù)百年，無論是樂器還是樂理，唐代較漢代都有很大發(fā)展。楊玉環(huán)所懂的比衛(wèi)子夫多了不少，當(dāng)下一樣一樣講來，令金盤嘆服不已，將香囊好生贊了又贊。

    石詠與寶鏡在旁邊，則完全插不上話。

    “讓它們好好聊聊吧！”寶鏡告訴石詠，“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個能談得來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會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聽見寶鏡這樣說，香囊當(dāng)即停頓下來，轉(zhuǎn)而問石詠：“詠哥兒，你難道會將我們送走，將我們從此分開嗎？”

    香囊說話的聲音應(yīng)該就是楊玉環(huán)本人的聲音。石詠手上這三件器物里，寶鏡的聲音蒼勁而豪邁，金盤的聲音沉穩(wěn)而肅穆，然而香囊說起話來，卻令人覺得她不過二十許人，聲音嬌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覺得根本無法拒絕。

    香囊這樣軟語相求，石詠就算是想要開口解釋的，這時候也支支吾吾的，無法把話說出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寶鏡替石詠開了口，“詠哥兒讓咱們重見天日，能感知這千年之后的人世間，咱們已經(jīng)很走運了。說到底，咱們只是幾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兒，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時分開了，過個幾年，許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詠輕輕地點頭，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賈璉托付給他修復(fù)這兩件器物，他便需謹(jǐn)守承諾，將這兩件器物修復(fù)完成之后，物歸原主。

    這兩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精美絕倫的銀香囊。賈府的人見了之后，未必真的會把這兩件東西送進(jìn)當(dāng)鋪里。所以金盤與香囊的去向，石詠也沒本事預(yù)知。但他想武皇說得對，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何況京中世家勛貴的圈子就這么大，就算是分開，也許過個幾年，也終有機會能重聚呢？

    石詠越是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發(fā)百味雜陳。

    他特別特別想讓他經(jīng)手的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邊，尤其這些，由他親手修繕、重現(xiàn)光彩、甚至通了靈的古董物件兒。

    可是細(xì)想想，在現(xiàn)代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有時他們那些研究員一連忙碌了好幾個月，才成功修繕的一批文物，說送走就送走了，那時候心里還真是會空落落的難受?？墒且坏┧咴诓┪镳^的大廳里，看見人們圍著展柜隔著玻璃觀賞文物，聽到一聲聲贊嘆的時候，卻立即感受到無限滿足。

    被修復(fù)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賞，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過，無論如何，他都希望這些老物件兒能得到妥善的對待。

    幾天之后就是石詠與賈璉約定的日子，兩人在琉璃廠碰了面，賈璉還是扯了石詠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興致勃勃地問：“怎么樣，得了嗎？”

    他見石詠還是帶了上次那兩只錦盒，當(dāng)即捧了第一只，說：“這只趙飛燕的金盤……”

    “不是，是衛(wèi)子夫的金盤！”

    石詠若無其事地糾正。

    賈璉：“……你這樣說也對！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錢么？”

    頓了片刻，賈璉省過來：“不對，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有這個名頭在，才最值錢！”

    “衛(wèi)皇后雖然出身歌者，可是當(dāng)年也一樣善舞。你回頭這么說，準(zhǔn)保旁人覺得耳目一新。而且，衛(wèi)后是位賢后，這金盤，即便堂堂正正擱在正堂里，也沒人會說嘴的?！?/br>
    石詠向賈璉委婉解釋，隱隱約約地聽見金盤在錦盒里向他致謝。

    賈璉想想也是，點頭應(yīng)了，打開錦盒，只見里面重新鎏過金的圓盤華貴璀璨，與原先簡直不是一個器物，可是仔細(xì)看，卻見金盤表面的卷草紋卻依然清晰如舊，與原來的一模一樣。

    賈璉“啪”的一聲扣上盒蓋，抬起頭，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石詠：“好家伙，看不出來，你這小子，真不簡單！”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盤太過精美，令賈璉有點兒不相信這東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學(xué)會這手藝的呀？”賈璉冷不丁就問。

    “這個么……”石詠笑了笑，“璉二爺住慣了內(nèi)城，不知我們這些外城長大的小孩子家從小就在各種手工作坊里到處跑來跑去玩兒的，看得多了，也就……會了一點兒。上回湊巧，修了一只碗，叫楊掌柜見到了，他就將我記住了?！?/br>
    他避重就輕，蒙混過關(guān)。

    賈璉從來沒在外城那些各業(yè)百姓雜居的胡同里待過，石詠這么說，他也辨不出真假，當(dāng)下只得信了，又問：“對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樣，你琢磨出來什么沒？”

    石詠將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錦盒遞給了賈璉。

    賈璉打開錦盒，伸手要將里面盛著的物事取出來，被石詠攔住，塞了一塊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墊著再動手。

    賈璉見他緊張，便也依他教的，墊著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銀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時候，幾乎倒吸一口氣。

    這只銀香囊，由石詠去除了表面布帛與軟木兩層保護(hù)之后，又由石詠用專門給銀器拋光的軟布仔仔細(xì)細(xì)地擦過，此刻銀質(zhì)表面包裹著一層上了年頭的銀灰色“包漿”，顯得光潤古樸。鏤空的銀質(zhì)花紋球體內(nèi)部，隱約可見一只半圓的金盂璀璨奪目。

    “這是……”

    賈璉盯著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楊貴妃親自佩過的香囊！”石詠平靜地答道，“我親口問過‘它’的。”

    賈璉聽了這話，一時竟被嚇住了，怔怔地望著石詠，片刻后才記起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嗤”的一笑，說：“石兄弟，你這拾人牙慧的本事還真是不賴??！”

    第26章

    石詠向賈璉詳述了他發(fā)現(xiàn)這只銀香囊的經(jīng)過：這只香囊外面是用了軟木與布匹包裹，而香囊一頭鑲有銀鏈，所以用軟木包裹之后，顯得一頭尖，一頭圓，再加上年深日久，眾人口口相傳，原本一只絕美的香囊，竟以訛傳訛，變成了“木瓜”。

    賈璉聽了石詠說的經(jīng)過，雙眼望著手里捧著的香囊，也贊嘆不已。

    一時他臉上全是得意之色，說：“如今有這兩件器物在，我那侄兒還想什么當(dāng)當(dāng)呀？這兩件若是當(dāng)厚禮送出去，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br>
    石詠心想，賈璉果然改了主意——也是，這些物件若是送去當(dāng)鋪，當(dāng)鋪朝奉沒準(zhǔn)兒只按銀子金子的重量來計價，文物的價值就全抹殺了。但若是賈府用之走禮，單只一件就起碼是數(shù)千兩的人情。

    這個賈府的璉二爺，看起來通曉府里的庶務(wù)，絕不是甩手只知揮霍的紈绔子弟。

    他從石詠這里接過了兩件修繕完畢的器物，當(dāng)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辭：“石兄弟莫要見怪。拙荊剛診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悶著，我正想著拿什么新鮮物事去給她開開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這兩件物事?！?/br>
    石詠聽了，連忙也起身向賈璉道賀。他看著賈璉打心眼兒里透著喜氣，心想這賈璉新婚未久，他們夫妻果然琴瑟和諧。

    “好兄弟，你有這門手藝在，何愁吃穿。哥哥將來少不了還有求你幫忙的時候！”臨行時，賈璉喜孜孜地拍拍石詠的肩，隨即就抱起那兩個錦盒，轉(zhuǎn)身就準(zhǔn)備離開。

    石詠卻在他身后突然說了一聲：“璉二爺！”

    賈璉腳步頓了頓，轉(zhuǎn)過頭來，望著石詠笑道：“怎么了？”

    石詠開口挽留賈璉的那一刻，心內(nèi)滿滿的，全是難舍之意。雖說距離這金盤與香囊開口，也不過才幾天的功夫，石詠與它們……她們的靈魂，就像是處了一輩子、可以無話不說的朋友似的。

    賈璉笑問之際，石詠的話全噎在胸口，一個字都說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穩(wěn)定心神，吸了一口氣，開口說：“二爺，那銀香囊上有一層銀灰色的‘包漿’，是它屬千年古物最緊要的證明，因此千萬不能用醋水、洗銀水之類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觸那香囊……”

    石詠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全是關(guān)于古銀器和鎏金器的保養(yǎng)常識，但是說得誠摯無比，似乎殷殷期盼賈璉能妥善保管這兩件物事，千萬莫讓它們再受到傷害。

    賈璉一開始聽著覺得石詠有些婆媽好笑，后來聽著聽著，覺得這小子心腸真是不錯，當(dāng)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齋”，向伙計借了紙筆，要石詠將這些“規(guī)矩”一一都寫下來交給他。

    石詠奮筆疾書的時候，松竹齋的楊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觀摩了那兩只錦盒里的器物。那兩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為驚嘆，再看石詠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湊過去，看了看石詠寫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須點頭，心里有數(shù)。

    一時賈璉將石詠寫好的“說明”鄭重收了，告辭離開。石詠立在松竹齋門口目送，他懷中藏著的寶鏡便也悠悠地嘆了一聲：“這人世間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自然冷清?！?

    石詠低頭，心想這話似曾相識。

    “然而也只有這樣，才會令人越發(fā)期待下一次的團(tuán)聚?！睂氱R如是說。

    將賈璉送來的這兩件物事修復(fù)之后，石詠便忙著張羅弟弟石喻拜師的事兒。

    時人尊師重教，所謂“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父”，行拜師禮是一件極為重要的大事。

    喻哥兒在椿樹胡同上了一個月的學(xué)，早先石詠給他買過的兩本蒙書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只要石詠提一個詞，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講下去。然而認(rèn)字與寫字卻還急不得，只能慢慢地來，一點一點地學(xué)。

    然而喻哥兒身上最大的變化，卻是這孩子開始變得更加沉穩(wěn)守禮。剛開始，石詠送他去椿樹胡同，喻哥兒就這么蹦蹦跳跳就進(jìn)去了?？蓻]過幾日，石詠再將他送到學(xué)塾門口的時候，喻哥兒已經(jīng)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禮拜別，并且會說：“謝謝哥哥！”

    石詠雖然覺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可是見弟弟這樣，心里暖融融的。

    這天到了行拜師禮的日子，石詠將束和給姜夫子的禮物都帶齊，領(lǐng)著喻哥兒去椿樹胡同。

    在學(xué)塾他見到了姜夫子。這位中年夫子還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撫著頦下短須微笑著對石詠說：“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貴府上，對這學(xué)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這姜夫子當(dāng)初所言，要兩邊兒都認(rèn)準(zhǔn)了對方不錯，才好拜這師。

    石詠趕緊點頭，他細(xì)細(xì)地將這些時日喻哥兒身上發(fā)生的變化，一點一點都說了，最后說：“家母家嬸都非常感謝夫子，極愿請夫子指教舍弟?！?/br>
    姜夫子點點頭，笑道：“看起來，你們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時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這些細(xì)小的變化。在姜夫子心里，石詠這個哥哥算是當(dāng)?shù)挠行牧恕?/br>
    他們站在一處，正看見石喻和姜鴻禎這兩個小同窗見了，也是一樣，彼此見禮，然后一起坐下來，準(zhǔn)備開始溫書。

    姜夫子于這時笑著點點頭，開口招呼：“石喻，隨夫子來！”

    這就是要行拜師禮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詠一起入內(nèi)，姜鴻禎作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過來。

    行拜師禮時，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詠在他身后看著這孩子有模有樣地行著大禮，心底有種驕傲油然而生。

    行禮畢，石詠帶著石喻一起奉上六禮束。

    六禮束中，最緊要的是干rou條，如今人大多選用臘rou或者火腿。其余諸如芹菜、蓮子、紅豆之類，都是有吉祥話寓意的好東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學(xué)”，蓮子寓意“苦心”，紅豆寓意“鴻運高照”之類2。

    奉上六禮，姜夫子點頭笑納了，又取了一本《論語》、一把芹菜一把蔥，作為回禮遞給石喻。石詠在一旁看著，心想：芹菜和蔥，勤學(xué)聰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將吉祥寓意賦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這循古制的六禮之外，石詠還另外備下了的一兩銀子，作為弟弟接下來一年上學(xué)的費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還給師娘帶了些東西——一匹青色的細(xì)棉布、一簍子新鮮雞蛋，這是二嬸王氏聽說了“rou夾饃”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詠帶來，感謝姜師娘的照顧的。

    姜夫子見石詠堅持，只得將師娘也請了出來，石詠與石喻拜見過，再三謝了，才將東西送了出去。

    禮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qū)W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行禮，從此以后，他們就是正式的“師兄弟”了。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個月的學(xué)，早已不把石喻當(dāng)外人，見他也行了拜師禮，更覺親近許多。

    如此這般，石詠每天定點接送弟弟上下學(xué)，日子一規(guī)律了就感覺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已經(jīng)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城外農(nóng)人們漸漸忙完夏收，開始空閑下來。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戶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詠在胡同口乍一見到，還以為劉姥姥走錯了地方，沒去榮國府，到紅線胡同來了。待問了，才曉得老人家不姓劉，姓陳，女兒嫁的是李家，外孫也不叫板兒，叫慶兒。只是這一老一小，看著極為質(zhì)樸，老人家說話也直來直去的，看著就叫人想起劉姥姥祖孫。

    這位陳姥姥今日早起雇了個車，與慶兒一直來到紅線胡同口，打發(fā)車夫幫著一起，將車上大包小包的土產(chǎn)一直扛到石家門口。石大娘趕緊開了門讓人進(jìn)來，一面搓著手，一面說：“我說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遞個信兒，偏生又帶了這么多東西？”

    石詠一瞅，陳姥姥捎來的，大多是事先曬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還有滿滿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畝只有幾百大錢，合一處也不過幾吊錢罷了。石大娘嗔怪著說：“慶兒他姥姥，從地里刨食兒不容易，這我們都知道，偏你們每次來都帶這好些，你們這也太客氣啦！”

    “算不得什么，這算不得什么！”陳姥姥一面說，滿是皺紋的面孔立時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兒，地租這么多年沒漲過，我們不能這么不懂事……”

    兩下里都厚道，就這么聊起來。石大娘與陳姥姥說起鄉(xiāng)間年成光景，倒也頗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詠坐在身邊，倒是記起了兒子早先說過的，便問起陳姥姥：“樹村那兒如今怎樣了？我手頭若是有些閑錢，可以再買上幾畝荒地墾了不？”

    第27章

    陳姥姥聽石大娘問起樹村，便打開了話匣子，只說是近來樹村南面的華家屯“在修園子”，征了不少地去。而華家屯那里原來住著的百姓得了銀兩，大多遷走，往房山一帶去了。樹村沒落著好，少不得有人埋怨運氣差的。

    “我卻說啊，咱沒這富貴命，就不想這些了！”陳姥姥笑著說，石大娘在一旁點頭稱是。

    石詠在旁邊，聽了地名和方位，便知道這大約是康熙老爺子給雍親王胤g賜園子了。而這座園子，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萬園之園“圓明園”。

    他想了想，開口便問：“姥姥，那樹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駐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