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石詠極其小心,一點一點地將那布帛揭開,盡量避免對織物纖維的任何破壞。 在這當兒,他不禁懷念起現代各種先進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紅外線光譜分析儀之類的設備在,他壓根兒不用像現在這樣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這“木瓜”的真相。 可難道要他停手嗎?——研究員們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兒到了他們手里,就像是一個個生命,向他們傳遞過去,講述歷史。因此石詠絕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這一刻,石詠只管屏息凝神,一點點地將“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開。這布帛被裹了好幾層,越往內,原本的顏色與織紋就越明顯,這些模擬自然花草的花紋式樣,的確是有些唐代的風格。 待到將那布帛完整揭開,石詠小心翼翼地將布帛整齊攤平,準備好生保存起來——畢竟那也許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著的物件兒,石詠心想:除了顏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狀的表面,質地里透著木紋,石詠湊上去聞了聞,覺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軟木,耐腐耐蝕,氣密性、隔熱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現代,都有人專門將其加工了用來儲存、保護工藝制品的。 然而這畢竟是經過了千百年,這軟木即便被布帛包裹著,此時也早已變得酥松無比,石詠的手指輕輕一觸,軟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塊。頓時,石詠鼻端似乎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香氣。 石詠一下子來了興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雙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禿的竹筆過來,用筆端輕輕地將附在“木瓜”表面幾乎已經粉末化的軟木掃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筆端觸到了非常堅硬的結構,應該就是這軟木中包裹的器物。石詠心頭激動,知道他已經離這“木瓜”的真相越來越近——這,真的會是楊貴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這木瓜又會向他傳遞什么樣的故事? 石詠上輩子在博物館里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里又是激動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穩(wěn)穩(wěn)的,一點兒也不著急。 也不知過了多久,軟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經被漸漸清理出來。這是早已是夜深人靜,喻哥兒在石詠身邊沉沉睡著。而石詠則屏住呼吸,看著這枚“木瓜”露出真容。 這是一枚金屬器皿,看著器皿表面一層灰黑色、光澤柔潤的包漿,石詠基本能斷定這該是一件銀器。雖然包裹了軟木時,這東西看著是橢圓形,待石詠慢慢清理出來,卻發(fā)現里面是個鏤空球體,一端系著銀鏈。球體分成上下兩個半圓,每個半圓上各自是鏤空的六出團花紋樣,雕工精妙絕倫。 石詠將這個鏤空銀球翻來覆去看了看,雖然這球體內部此刻還滿滿地淤著不少從鏤空縫隙里擠壓進去的軟木碎屑,他卻知道,這球體內部一定還別有洞天。果然被他找到了令上下兩個半圓閉合的絆扣,輕輕一撥,上下兩個半球就此分開。 石詠又是好一番仔細清理,果然在銀球之間,清理出一只純金打制的半圓形金盂。 這只金盂與外面的鏤空銀球之間還有一對同心機環(huán),各部件之間以鉚釘相連。內部金盂的構造仿佛是現代的陀螺儀儀一般,可以各自靈活轉動。然而不管外面的鏤空銀球怎么動,里面的金盂卻始終穩(wěn)穩(wěn)地保持水平狀態(tài)。 待石詠清理出這只“木瓜”里的銀球與金盂之后,他實在再難抑制心里的震撼與激動,干脆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出屋子,來到室外透一口氣。 外面更鼓剛剛敲過,石詠這一忙就已經是大半夜過去,再有一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這“木瓜”里,果然別有玄機,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里。 至于里面的物事,石詠見過類似的,知道這是一只用來佩戴的銀制“香囊”。這香囊的設計巧奪天工,外面鏤空的銀球,美觀大方,可以隨時供人佩戴,而里面用來盛放香料的金制香盂卻始終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灑出。 石詠只覺得胸腔內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知道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現代,絕對會是一件國寶級別的文物。 可是,只要他一想到這文物的主人,石詠心頭就莫名涌起一陣傷感,甚至雙眼有些發(fā)澀。 《舊唐書》上記著,楊貴妃死于馬嵬坡兵變之后,玄宗自蜀中返回長安,密令將貴妃遺體改葬。內官發(fā)現,貴妃墓中,“肌膚已壞,而香囊猶在。” 第24章 石詠打開賈璉交付給他的那只“木瓜”,發(fā)現在布帛軟木包裹之中,竟是一只精巧無比的六出團花銀質香囊,內中另有一只金制香盂,用以盛放香料。 而唐開元天寶前后,正是唐代金銀器工藝登峰造極的時候,雖然沒有現代先進的技術設備,石詠也大致能夠判斷這該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那哀婉的愛情故事,心頭便涌起一陣無法言說的凄涼滋味。 這只香囊,會是楊妃留下的么? 石詠覺得頭一次腳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對他自己發(fā)現的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詠回轉到自己屋里的時候,卻發(fā)現: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經聊上了。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如今石詠的案上,寶鏡、金盤、香囊,與歷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關的器物,自然也湊成一臺好戲。 石詠還在發(fā)愣,什么時候這香囊竟也開口了,他這不還沒完全修好呢! 可后來一想,石詠明白過來,其實這具香囊沒有損壞,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見天日。而他,則做了那個讓寶物重見天日的人。香囊與寶鏡、金盤一樣,是有靈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與其余物件兒交流。 武則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楊玉環(huán)的香囊聽說了,自然趕著寶鏡喚“皇祖母”。武則天卻對楊玉環(huán)沒有半點兒印象,細細地問了,才曉得是孫子的妃嬪。兩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寶鏡自然追著香囊問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撿自己知道的說了,并無半點隱瞞,連楊玉環(huán)是如何入宮之事,都一一詳述。 旁邊衛(wèi)子夫的金盤又聽不下去了:“感情你們兩位,都是侍奉了父子兩代的……” 寶鏡與香囊同時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繼,嫁了兩代帝王;另一位則是……兒媳婦被老子搶了去?” 香囊繼續(xù)沉默,而寶鏡則重重地咳了一聲。 金盤便不再說什么了:這種話題,好尷尬的! 漸漸地,武則天的寶鏡問至天寶年間的變亂,當她聽說安史之亂時,擁有雄兵二十萬的潼關失守,長安失陷,登時大怒,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賢并舉,國泰民安,豈料數十年之后,就丟在此等豎子手中?” 石詠趕緊出言安慰。畢竟安史之亂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豈料他答了幾句之后,不止是武則天的寶鏡,連楊玉環(huán)的香囊也一起來問石詠:“石郎,請問你……” 楊玉環(huán)的生命,在馬嵬坡便就此終止了,香囊自然也無法得知后來的事,即便歷經千年,那份關懷也從未消散。 石詠聽了大為感動,微有些心酸,原來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聽了香囊這般殷殷相詢,石詠便替楊玉環(huán)覺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記的種種風流韻事,安祿山擲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來大約都是詆毀。說到底,楊玉環(huán)大約只是一個癡情的尋常女子罷了。 他大致解釋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來安史之亂平息,他返回長安之后做了幾年太上皇這才過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過多久,卻又婉轉開口:“石郎,請問你,可知變亂之后,妾身可曾有幸,歸葬于三郎身畔?” 它聲音動聽,語意懇切,似乎殷殷期盼著一個答案。 石詠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后世詩人們寫了那么多優(yōu)美卻悲切的詞句,描繪玄宗悲悼這位愛妃,卻無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貴妃遺骸,葬在自己身側。 他天性不會說謊,終于只能答了,“史書上并無記載”這幾個字。《舊唐書》中對貴妃的結局只有寥寥數字記載: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處。 石詠在香囊的要求下,復述了史書所記,室中沉默了許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聲傳來。雖然不是什么號啕痛哭,只是這等無聲飲泣,卻更叫人覺得悲從中來。 直到石詠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時,都能聽見香囊低低的啜泣聲。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兩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經不再哭了。 然而武則天的寶鏡卻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隨著石詠出門,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詠正巧要送喻哥兒去學塾念書,當下便應了,懷里揣了寶鏡,一手提了弟弟的書箱,一手牽了喻哥兒,出了紅線胡同,往椿樹胡同過去。 待送了喻哥兒去了學塾,石詠懷揣著寶鏡,在琉璃廠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館門口聽里面說書先生說了幾句書,忽聽懷里寶鏡開了腔:“朕實在是太憋悶了……” 什么能讓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悶的? “以臨淄王的性子……哼哼!”寶鏡依舊以武皇的口吻說話。石詠這才記起來,武皇在位的時候,因廢了睿宗李旦,皇孫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為臨淄王。所以武皇會用“臨淄王”稱呼她這個孫子。 “馬嵬坡兵變,背后煽動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寶鏡悠悠嘆出一句。 石詠應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馬嵬坡兵變,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執(zhí)行者是領兵將領陳玄禮。也有人認為是士兵自發(fā)所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卻猜這件事,真正合著是臨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詠聽了這話,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覺得背后隱隱發(fā)寒。 “誅了楊氏一族,去了叛軍‘清君側’的口實,誅殺丞相,縊死貴妃,這根本就是臨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則天稱帝的時候,玄宗李隆基不過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卻對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緊的是,兩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趨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術,以此來判斷,身處這樣的危機,一名帝王,究竟會做出什么樣的決斷。 然而石詠卻聽得遍體生寒,炎炎夏日的艷陽也并不能讓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說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呢? 原來這世所稱頌的愛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計與利益? 此刻石詠心里唯獨只有八個字:珍愛生命,遠離皇權。 “朕這話,不能在玉環(huán)面前說,”寶鏡放緩了語氣,“但是卻必須讓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時就是這副樣貌?!?/br> “你需要知道,這世上,你若只愿做個碌碌無為的平頭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奪扇的命運,因為你無力反抗;可一旦你當真與權力有了任何牽扯干系,即便是你選對了人,站對了隊,你也一樣隨時可能會被犧牲出去。這兩者之間,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對的難題。” “小子謹受教誨!”石詠明白武皇這是在用心指點他,即便是站在當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吹寐啡四涿?,笑罵一句“呆子”,從他身邊走過。 寶鏡則幽幽嘆了口氣,說:“畢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邊,指點你!” 石詠登時想起,武皇的寶鏡曾經提過,想去榮國府中,陪伴絳珠仙子。上回他們一人一鏡琢磨過一次,暫時沒想到什么妥帖的辦法進府。如今他卻認識了賈璉,石詠當即提出,要不要讓賈璉幫著一起想想辦法。 寶鏡卻斷然拒絕了:“這事兒急不得,朕算過,入秋之后,就該有結果了?!?/br> 第25章 下午晌喻哥兒下學,石詠去椿樹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學塾門口,似模似樣地與一位同窗行禮告別。對方沖他招招手,說:“石喻,明天還是記得帶餅子哈!” 石詠看石喻的這名小同窗,穿著一身細布衣裳,看上去與石喻年紀相仿,面色白凈,不似喻哥兒被曬得黑黝黝的。 兩人作別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轉身回到學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兒子,叫姜鴻禎,是弟弟的朋友呢?!笔飨蚋绺缃忉?。 石詠則有些好奇:“怎么樣?二嬸給你做的餅子,中晌夠吃嗎?”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飯都只吃餅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會帶著大家改善伙食,添上個把葷素搭配的菜,還都將菜里的rou讓給兩個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學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書箱里裝上幾個現烙的餅子。前兩天,石喻說餅子不夠吃,向王氏又多討了幾個。王氏心疼兒子,哪有不答應的? “鴻禎覺得我的餅子好吃,我就分給他一半!” 石詠挑挑眉,心想:原來是這樣啊…… “鴻禎就去自家廚房里,把師娘留給他的一勺燉rou舀出來,咱們倆就一起用餅子夾rou吃。哥,鴻禎家的燉rou可香了。鴻禎卻說咱家的餅子做得好,外頭脆里頭韌,有嚼頭。” 二嬸王氏的烙餅確實做得很美味,但是石詠卻想,怎么聽起來好像是這夫子府上的燉rou聽起來更誘人呢! “哥,我和鴻禎是好朋友,我們的東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給對方的?!?/br> 聽到弟弟這樣說,石詠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覺得姜夫子家聽上去像是有點兒在暗中幫襯石喻,可現在聽來,喻哥兒與同窗該是真友誼,彼此都沒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間單純的友誼最為可貴。石詠很高興弟弟在學塾里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誼在,并不意味著沒有競爭。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詠給他打磨出來的一塊青石板上練起字來。 “鴻禎的字寫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笔饕幻嬗霉?,一面自言自語。 京城紙貴,上好的宣紙要幾百錢才得一刀。石詠便想了個辦法,將原本棄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紙打磨光滑。這片石板吸水程度與宣紙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筆蘸著水慢慢地寫,待整片板面寫完,前頭最早寫下的幾個字也就干了。如此一來,循環(huán)往復,石喻就能好好練字而不用費紙了。 石詠眼看著弟弟認認真真地練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氣,心想,看這情形,拜姜夫子為師的事兒,該是穩(wě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