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母親說,那天他二哥剛回來,就被抓走了,這一走,就沒了消息。二嫂還在家里,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敢多奔走,也怕被抓進(jìn)里頭,那想保住孩子也難。 宋金像當(dāng)年為父親四處奔走那樣,又一次到處托人打聽情況。 過了五天,二哥有消息了。 冰冷的消息,冰冷的人,被直接送了回來。 宋家人哭了,二嫂一滴淚沒流,只是抓著丈夫冰冷的手,怔怔看著。 十月懷胎,孩子呱呱墜地,還是宋母去接的生。孩子出生的時候,二嫂也沒有看他,只是說:“吵得慌,抱去別的屋吧,我想睡一會。” 宋母抱著孩子去了隔壁屋,剛沒一會,就聽見“砰”地一聲,她心頭一揪,從窗戶玻璃往外看,就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身上還穿著因痛苦生產(chǎn)而被汗水浸透的衣服。 …………… 宋家的親戚知道宋家抱了個剛出生的孩子養(yǎng),紛紛跑過來勸阻,大意是他們的日子已經(jīng)很困難,再養(yǎng)個孩子太艱難了。 宋母一直沒吭聲,等親戚說完了,她才說:“還是得養(yǎng)著的,不然交給誰?交給誰也不放心不是?” “交給誰都好啊,你年紀(jì)大了,阿金又沒結(jié)婚,現(xiàn)在年紀(jì)也不算小了吧?家里有個孩子怎么結(jié)婚?好姑娘不愿意嫁的?!?/br> 這也是宋母擔(dān)心的,但要她放棄這個孩子,她做不到。才這么小就沒了爸媽,她怎么能忍心再把他送走。 親戚見勸不動她,又轉(zhuǎn)去勸宋金。 宋金許久才說:“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但是我也不支持送走孩子?!?/br> 一人說:“可孩子要怎么養(yǎng)?你爸不在家四年了,你媽還生個孩子?要被笑話死的。” 宋金說:“那就當(dāng)做是我的兒子養(yǎng),我把他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br> 眾親戚一愣,替他急了:“阿金啊,你要想清楚,就算那些姑娘知道兒子不是你親生的,但是帶個拖油瓶在身邊,沒人肯嫁的,你家的成分不好,本來娶媳婦就難,再添上這事,你就別想結(jié)婚了?!?/br> 宋金搖搖頭,再一次說:“我要養(yǎng)他?!?/br>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嘆了一口氣,由著他去了。 宋母抱著還在酣睡的嬰兒,喃喃說:““你二嫂在他出生的時候,都沒看他。我以為她是累了,但現(xiàn)在媽想明白了,她是不敢看他,她怕一看他,就舍不得孩子了。她心里過不去那個坎,一直念著你二哥。她的眼淚啊,早就化成心里的血水了?!?/br> 宋金還不會抱孩子,不敢輕易抱他,只是俯身看他,睡得可真甜。他笑笑說:“媽,我會養(yǎng)好他的,不會讓二哥二嫂擔(dān)心。” 宋金說到做到,每天早上起來熬米湯再去上工。中午跑回來帶他一會又回去,傍晚一放工就回來,給他洗澡喂飯,帶著睡。 雖然辛苦,但他從來沒有動過要把孩子扔掉送走的念頭。 只是他瘦得厲害,畢竟多了一張嘴吃飯,又要起夜,不過母親沒瘦就好,瘦的是他,沒事。 日復(fù)一日,宋書豪漸漸長大了。 局勢似乎有好轉(zhuǎn),父親也從牢里出來了。 進(jìn)去時,宋父頭發(fā)濃密又黑,重見天日,已經(jīng)兩鬢斑白。宋金抱著宋書豪去接他,宋父剛露面,宋書豪就喊:“爺爺?!?/br> 在信中得知一切的宋父看著這可愛天真的孩子,忍了多年的淚,在這一刻坍塌。 他們一家終于團(tuán)聚了,往后他再也不想跟他們分別。 一晃,動亂的年代過去了,又迎來了一個新的時代。 每日看報,耳聽八方的宋金隱約嗅到了新時代的劇烈變化,比起刻板的北方來,南方似乎充滿朝氣,宋金看到了春天的萌芽。 這晚吃完飯,他說:“爸,媽,我想去南方。” 宋父問:“去南方做什么?” 宋金略一頓,才說:“經(jīng)商,賺錢?!?/br> “你、你說什么?”宋父訝然看著兒子,再一次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知道,爸,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背了荚S久的宋金抬頭看著他年紀(jì)尚輕,卻已白發(fā)斑駁的父親,心中頓時涌起愧疚,然而還是堅(jiān)定地說,“我要南下經(jīng)商?!?/br> “我不許!?。 憋柺堋百Y本”二字摧殘的宋父顫聲說,“你做什么都可以,你要去務(wù)農(nóng)都行,你就算是去撿破爛我都不攔你,可是唯獨(dú)跟錢有關(guān)的事,我不許你做……” “爸,我知道您的顧慮和擔(dān)心,可是時代不同了,我相信以前的那種事再也不會發(fā)生?!彼谓鹣嘈抛约旱难酃?,人無遠(yuǎn)慮不謀,但他眼里所看見的,是一種全新的局面。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我不許?。?!”宋父再一次咆哮,已然沒有了年輕時的風(fēng)度翩翩,歷經(jīng)了牢獄之災(zāi)的他只有一個念頭,讓家人遠(yuǎn)離那些危險的東西。 未來的事情誰也不知曉,他不能讓心高氣傲的兒子經(jīng)歷這些事。 宋金不想嚇到母親和孩子,讓母親帶書豪去樓下院子玩。 “不行……不行……”宋父低聲念著,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爸,我們家已經(jīng)七零八落了,奶奶的病也需要錢治,媽和您的身體也不好,我們家需要錢。”宋金堅(jiān)定地說,“我決定了,我要去南方,誰也不能阻攔我。” “你——”宋父有一千句話要罵,一萬句要勸阻,然而兒子眼底的堅(jiān)定眼神卻將他擊敗了。 一瞬擊敗,不是兒子太堅(jiān)定,而是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能舌戰(zhàn)群雄的教授了。 如今的他,畏首畏尾,哪怕是去買兩根蔥,別人多拿兩根,他都害怕這是不是一個考驗(yàn)他的陷阱。 時代有沒有在進(jìn)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經(jīng)落后時代太多。 兒子是正確的嗎?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沒有那個精力了,也沒有那個激情了。 他的心已入暮年,再激不起半點(diǎn)水花。余生,也要這樣碌碌無為地度過了吧。 “你去吧。”宋父平靜地說,“你去了,就別再喊我爸?!?/br> 最后他用的殺手锏,不是以自己的學(xué)識來說服兒子,而是用最原始最粗丨暴的感情來要挾。 說完這句話,他就覺得自己世俗得讓自己厭惡。 宋金沉默很久,最后朝他叩了三個響頭,就走了,帶著兩身衣服,準(zhǔn)備南下。 宋父聽著兒子離去的腳步聲,看著天花板許久,突然老淚縱橫,無助地痛哭起來。 時代毀了他,但沒有毀了兒子。 是喜,也是憂。 宋金走到樓下,看見母親正帶著書豪在玩。宋書豪騎著木馬,見他拎著包裹,天真地問:“爸爸你要去哪?” 宋金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小腦袋,說:“爸爸要出門幾天,豪豪你要聽奶奶的話知道嗎?” 似乎是因?yàn)樗谓饛膩頉]有用這種語氣和臉色來跟宋書豪這么說過話,小孩子的心萬分敏感,尤其是對父母的事最為敏感。他抓住父親的手,說:“爸爸我也跟你去。” “你留在家里,爸爸很快就回來?!?/br> 宋書豪愈發(fā)不信,他緊緊抓著他的手,說:“我要跟你去爸爸?!?/br> 一旁的宋母偷偷抹著眼淚,她沒有聽父子倆的對話,但是身為母親,她知道兒子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前路兇險,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兒子有膽識,可這種膽識未必是好的。 只是兒子決定的事,她沒辦法阻攔,卻不能跟隨他去繼續(xù)照顧他。 “金金,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天冷了加衣服,夜里睡覺門窗記得關(guān)好。” 兒子已三十有余,但在母親眼里,永遠(yuǎn)是個孩子,有叮囑不完的話。 宋金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了媽,您別擔(dān)心?!?/br> 宋書豪更加肯定他的爸爸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有可能像爺爺那樣,要走好久好久。他怎么都不肯松手,又不知道爸爸能不能帶上他,不敢開口纏著他。一張小臉充滿了委屈,眼眶里的淚一直打轉(zhuǎn),似乎只要被拒絕,就要啪嗒滾落。 宋金看著才剛出生就抱回家的“兒子”,人的心又不是鐵做的,看著他要掉眼淚,他的心也難受。他看看母親,這幾年太過cao勞,也已蒼老羸弱。父親的身體也虛弱,還得照顧生病的奶奶。 再給他們添個孩子帶…… 他俯身把宋書豪抱起,說:“走,爸爸帶你一起去?!?/br> 宋書豪睜大了眼,眼淚瞬間收了回去,拍著小手說:“我要跟爸爸去玩咯?!?/br> 宋母愣?。骸敖鸾稹?/br> 宋金一笑,說:“我能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好豪豪,媽你放心吧,我很快就回來,帶上很多的錢,給奶奶治病,治好您的腿?!?/br> 宋母又一次落淚,千言萬語都已經(jīng)說不出口。 宋金帶著宋書豪,一起南下了,去那個未知的地方。 是虎口,還是出口;是落魄異鄉(xiāng),還是榮歸故里,誰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章特別傷感。 銘記歷史,不是為了怨恨那個時代,而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 第88章 侯小左沒想到宋金這么兇的人——畢竟他不是在罵人就是在罵人的路上,但卻收養(yǎng)了毫無血緣關(guān)系并帶在身邊養(yǎng)大,這種事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和堅(jiān)持的。 他輕輕嘆息:“原來是這樣,是我誤會你了?!?/br> 宋金說:“當(dāng)年誰都誤會我了。只是為了保護(hù)書豪,所以別人問起他是不是我的兒子,我都說是?!?/br> 歷史上的偉人很多,所以侯小左敬佩的人很多,但對宋金的敬佩,卻不同于對偉人的敬佩。平凡的人,卻做著不平凡的事。 侯小左從病房離開時,朝宋金敬了個無比嚴(yán)肅的禮,差點(diǎn)沒把宋金笑岔氣。 耿直的小伙子,這是干嘛呢。 宋金笑了沒一會,外頭就又有人進(jìn)來了,一見來者,他就無比遺憾地說:“那根朽木剛走呢,你怎么就不走快兩步?” 拎著探病禮物來的宋安寧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侯小左吧。不過這個年輕人年紀(jì)不大,說話跟個老大爺似的,還跟她爺爺?shù)目跉庖荒R粯印?/br> 她放下東西說:“我是代表我們宋家來看你的,不是來跟誰偶遇的。聽說你的傷口又裂開了?我爸爸和叔叔都很擔(dān)心,但他們又飛別的地方去了,讓我來看看?!?/br> “哦?!彼谓鹫f,“雖然你不是來偶遇的,但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br> 又是這種老油條的語氣,宋安寧總覺得這人奇怪,她問:“什么話?” “那根朽木跟我說,他還挺喜歡你的?!?/br> 宋安寧頓住,盯著他說:“你誆我,他那么一臉正經(jīng)的人怎么會說這種話?!?/br> “是真的,只是他不確定你是真喜歡他,還是圖新鮮?!彼谓鹩朴普f道,“不信的你去問他,我可從來都不說謊?!?/br> 宋安寧禁不住一笑,分明是謊話。她說:“你的傷怎么樣了?” “還好?!彼谓鸫叽俚?,“你走快幾步還能撞見他,快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