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秀秀視若珍寶，坐在院子里一張張地看，每看一張，就能想起無盡往事。

    “拍這張的時候，我才十歲，在你外公的朋友家里拍的，是你媽最早的照片了?！?/br>
    “這張是你媽進(jìn)歌舞團(tuán)的第一年，扎著兩根麻花辮，臉蛋抹得跟紅蘋果似的，照鏡子的時候可把自己笑傻了?！?/br>
    “這張……”

    她一張張看著，說著往事，想將曾經(jīng)的快樂和女兒一起分享。但她明顯感覺到女兒有心事，只是偶爾搭一句，心不在焉。

    “蘭蘭？蘭蘭？”

    葛蘭蘭猛地從賈胖的事里回神，連連點頭：“嗯嗯?！?/br>
    葛秀秀微微笑說：“‘嗯’什么？要是累了就去酒店吧。”

    “我不累，就是心里有事?！彼剂吭S久的葛蘭蘭還是決定把這件事說出來，跟母親商量商量，“媽，你有沒有覺得賈先生的出現(xiàn)有點奇怪？”

    葛秀秀一聽，緩了緩將照片放好，說：“賈先生幫過我們，不好拐彎的，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吧?！?/br>
    “那我可就說了?！备鹛m蘭說之前先翻了那張大合照出來，指著最后一排的那個人說，“媽你看這人像誰？”

    正戴著老花鏡的葛秀秀借著燈火細(xì)看，這一看就愣了神。

    葛蘭蘭立即說：“是不是跟賈先生長得一模一樣？”

    葛秀秀驚異地看她，葛蘭蘭繼續(xù)說：“我也是剛才去過塑照片看見的。媽，你住院的時候隔壁床的龐先生你還記得吧？他住院的時候他的兒子龐醫(yī)生就說了，他根本不需要住院。但還是住了很久，接著賈先生就出現(xiàn)了。一般做外甥的，偶爾來看看就好，但賈先生每天都來，龐先生的病不至于要天天來關(guān)心的吧？”

    葛秀秀問：“媽也覺得奇怪，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媽也沒多問?！?/br>
    “是啊，龐先生出院后，宋飛來了我們家，卻帶著賈先生。賈先生更是分文不收來幫我們刷墻，這更奇怪了，年輕人沒有工作嗎？就算沒有，我們非親非故，賈先生也太殷勤了些。”

    葛蘭蘭怕母親責(zé)怪自己多心，忙補(bǔ)充說：“我沒有怪賈先生幫忙，我也感激他，但是我就是覺得奇怪。”

    “你說的這些，也不是什么惡語，只是確實有些奇怪?！备鹦阈阏f，“你想說他是有意接近我們葛家？可這是為什么？”

    葛蘭蘭也不敢肯定，說：“其實我有一個想法……賈先生跟照片里的這位先生長得一模一樣，我有點懷疑……他們是爺孫倆?！?/br>
    葛秀秀一頓，一會又說：“就算是爺孫倆，也不能解釋為什么賈先生要特意接近我們家。你說錢吧，我們家沒有；你說人吧，我一個老太太，你也比他大了近十歲吧，他有什么可圖的？”

    “我的猜想其實是……”葛蘭蘭終究還是沒忍住心里的想法，說，“我懷疑多年來一直資助幫扶我們家的唐先生，就是賈先生的爺爺！賈先生不姓賈，姓唐。”

    葛秀秀完全沒有想到這點，聽見假設(shè)不由一怔。她正要舉證疑點，突然想起賈胖那小伙子那天在醫(yī)院病房跟她說的一些沒頭沒尾的話。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喜歡一個姑娘，但我爺爺跟我一樣，特別胖……，但那個姑娘很優(yōu)秀，能歌善舞……我爺爺不敢跟她說喜歡她，甚至不敢靠近她，只是默默看著……就這么過了五十年……”

    “……在她困難的時候，暗中幫她……”

    “……要是不出現(xiàn)在那姑娘的世界里，他的形象起碼是虛無的……”

    當(dāng)天的話讓她聯(lián)想到賈胖跟這位陌生先生長得一樣的事，還有多年來那位唐先生為她們兩母女做的事，葛秀秀有些緩不過神來。她抓著女兒的手，說：“蘭蘭，你說的……可能是真的……”

    她這么多年來一直不明白，亡夫到底對唐先生有多大的恩情，能讓他幾十年來風(fēng)雨無阻地幫助她們母女兩人。

    自稱是她丈夫摯友來報恩的唐先生卻從來沒有露過面，但每次都能在她艱難度日的時候送來及時雨。

    雖然葛秀秀覺得自己的猜想有很大可能成立，可在女兒面前，已經(jīng)是個老太太的她沒有說出這些話，她沉思許久，才說：“如果賈先生真的是那位唐先生的小輩，他這個時候出現(xiàn)，又隱瞞身份，我心里很不安，有點擔(dān)心……是唐先生出了什么事。”

    葛蘭蘭說：“我就是擔(dān)心這個，媽，我一直想知道唐叔叔住哪，當(dāng)面謝謝他，但他不愿告訴我?，F(xiàn)在他的小輩出現(xiàn)，甚至連電話都給了賈先生，我就特別害怕是唐叔叔……出了什么事?！?/br>
    母女倆心里也沒底，如果直接問賈胖，不知道他會不會說……

    ………………

    早上的醫(yī)院很安靜，侯小左到了醫(yī)院時，花園里已經(jīng)有不少病人在散步。

    宋金住院后他來過三次，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今天周六，應(yīng)該不用匆匆忙忙的了。

    宋金自從四天前傷口撕裂后，也在慢慢恢復(fù)，又有力氣罵人了。侯小左還在門口就聽見他中氣十足地嫌棄早餐，和護(hù)士討價還價。

    “元先生，真的不是我限制你吃什么早餐，是你的身體不允許你吃煎餅油條這些油炸食品，等你好了，你再吃個夠，好嘛？”

    “我身體好得很，我就咬一口，不多吃。”

    “不行?！弊o(hù)士板著臉拒絕，把他大清早點的外賣都拿走了，“要是吃出毛病來可怎么辦。”

    宋金眼睜睜看著她把他辛辛苦苦各種戳戳戳買的早餐拿走，心里充滿了絕望。護(hù)士剛走，他就看見侯小左進(jìn)來了，立即說：“快去給我買早餐，我要油條?！?/br>
    侯小左想也沒想就說：“不行?！?/br>
    “……年紀(jì)輕輕跟老古董一樣！”宋金氣鼓鼓說，“年輕人要尊重老人家啊知道嗎？”

    侯小左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見他精神不錯，問道：“醫(yī)生說還要多久才出院？”

    “誰知道?！彼谓饑@氣，忌口十天，他很是想念油條煎餅煎餃烤鴨燒鵝大豬蹄子……

    侯小左見他的被子往外掉，再差三寸就要跟地板來個親密接觸了，俯身撈起被角往上挪了挪，往床上堆。

    這細(xì)心的動作宋金全看在眼里，他悄聲：“喂，小伙子，你跟我的乖孫女發(fā)展得怎么樣了？”

    侯小左一頓：“沒發(fā)展。”

    “什么叫沒發(fā)展？”宋金向來善于觀察人，從他的表情就猜到這是什么意思了，他頓時生氣，“我孫女有哪點不好？她能文能武，長得又好看，你嫌棄她什么？”

    侯小左被爺爺輩的人當(dāng)面質(zhì)問，沒辦法不正面解釋，說：“我沒嫌棄她，她人很好，是，長得也很好看，但……”

    “那你們怎么不試試？”

    侯小左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是，喜歡宋小姐的理由可以有千千萬萬，但我有什么可讓人喜歡的？”

    宋金恍然大悟：“你是覺得她太優(yōu)秀，看上你只是圖一時的新鮮感？根本是逗你玩？”他輕笑一聲，說，“我們宋家人可不是那種人，一旦認(rèn)準(zhǔn)了就是對方，不會變?！?/br>
    侯小左看著他自信滿滿的模樣，遲疑一會還是沒說話。宋金見狀不對，說：“有話直說，老頭子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br>
    侯小左這才說：“那為什么你會有兩個妻子？”

    宋金嚇了一跳，差點沒因為這污蔑而激動得導(dǎo)致傷口再次裂開：“你這混小子說什么？老子只有一個老婆，你信不信我糊了你的嘴？”

    侯小左說：“是，您的戶口本上是只有一個妻子，但是你們結(jié)婚的年限不對……你們結(jié)婚的時候，大兒子宋書豪已經(jīng)快十歲了……但以宋老太太的年紀(jì)來算，絕對不會是她的兒子。”

    “哇，你們這些警察，調(diào)查別人的隱私，我要告你！”宋金要氣炸了，“我錯看你了，還以為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侯小左說：“查你們失蹤案的時候，這些信息都是順手查的，我一直覺得困惑，不過考慮到您那么晚才正式結(jié)婚，有可能之前交過女朋友還有了個兒子，所以沒提過。”

    這個邏輯說得通，宋金不氣了。他沉默好一會才說：“那這事你誰也別提，就連我大兒子都不知道這事?！?/br>
    侯小左頓覺奇怪：“你大兒子都不知道？”

    “知道我妻子不是他親媽，但不知道我也不是他親爸。”宋金知道把他說暈了，說，“你知道當(dāng)年的亂斗吧？”

    侯小左當(dāng)然知道，每一個中國人都會知道，當(dāng)年亂扣帽子的動亂年代。

    爺爺說，那是個讓人喘不上氣的煉獄。

    對他這種只是從課本上略知一些，從長輩嘴里聽過一些的人來說，都能感受到當(dāng)年壓抑的氣息，那對宋金這樣經(jīng)歷過的人來說，就更是一個難以忘記的烙印，每次想起，那烙印還會燃起烈火，灼得人劇痛無比。

    1970年的夏天，在中國依舊是個嚴(yán)冬。

    第87章

    “把雞蛋給你二嫂捎去，藏嚴(yán)實點，別讓人看見。”

    宋母叮囑兒子的語氣讓宋金覺得自己像個四歲小毛孩，而不是二十四歲的小伙子。他把雞蛋塞進(jìn)袖子里，系上扣子，說：“我知道了媽，不過最近怎么天天一個蛋，二哥他家自己不是有雞下蛋嗎？”

    宋母笑笑，說：“你二嫂啊，懷孕了，給她拿去補(bǔ)身子?！?/br>
    宋金恍然大悟，難怪這兩天見二哥特別高興，原來是這樣。

    宋母末了又低聲說，“別讓人瞧見，去吧?！?/br>
    在物資匱乏，動蕩不安人人自危的年代，家里的老母雞一天下兩個蛋都讓人害怕說走資本。

    自己家就已經(jīng)很困難，你還有多余的食物給別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來源，一定是走資派。

    宋母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理由的。

    但就算是這樣，母親還是讓他把雞蛋偷偷拿給二嫂補(bǔ)身體。

    樓上二哥不是親二哥，只是宋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屬于一條褲子可以兩個人穿的那種關(guān)系。兩家人和和睦睦，在宋爸被抓走的開始幾年，二哥和二嫂也偷偷給他們娘倆塞吃的。

    二哥的爹媽走得早，家里就只有他和二嫂，但悄悄給他們拿的食物，也是牙縫里省下來的。

    現(xiàn)在宋家的日子也不算好過，但宋母總惦記著他們的恩情，所以哪怕老母雞就下一個蛋，也決定天天都送去給他們。

    宋金打開自家生銹的小鐵門出來，一時忘了袖子里的雞蛋，差點撞碎。他急忙托住雞蛋，深知一個雞蛋也來之不易。

    他把門帶上，準(zhǔn)備上樓送蛋，關(guān)門聲還沒有完全沉落，樓下就傳來喧鬧聲。他探頭往下面一瞧，大院里沖進(jìn)一群年輕男女，氣勢洶洶，表情幾乎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刻板，一樣的兇惡，跟他們手臂上的紅色臂章一模一樣。

    宋金的瞳孔急縮，他忘不了三年前這群人也同樣是在這樣明媚的早晨，闖進(jìn)大院，然后將他的父親抓走。

    父親是個大學(xué)教授，也是個體面人，然而在這些人的面前，卻完全沒有了尊嚴(yán)。

    游街，掛牌子，跪在地上任過路的人盯看唾罵。

    后來在奶奶的苦苦哀求下，父親寫了“悔過書”。然而還是因為不愿指證老同窗，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丨獄，一關(guān)，就是三年。

    他常覺得愛面子的父親這樣太過痛苦，只是母親常自言自語“能活著就好，能活著就好”。

    在這種時候，人的追求已然是活著，僅僅是活著。

    大院里住了很多人，他不知道他們是要去哪家，只是直勾勾盯著他們上樓。

    一樓、二樓……三樓……直到?jīng)_上四樓，有一股壓迫感突然襲來。

    二哥在四樓，那是頂樓。

    他拔腿就跟著他們上去，此時他們已經(jīng)直接沖到一戶人家的門口，拎起錘子就砸鐵門。

    宋金的心沉到了盡頭，這是二哥的家。他快步?jīng)_了過去，攔住他們說：“你們干什么！”

    為首的是個年輕人，可是說起話來卻盛氣凌人，厲聲：“抓走資派！你攔什么？你是誰？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

    宋金再年輕力壯，也敵不過這一群人。門很快被砸開了，但屋里沒人，他們沖進(jìn)里頭各種亂翻，不一會就搜刮出一堆的紙張，還有一對銀手鐲一個金戒指，揚(yáng)著這東西說：“真有錢啊，還有金子銀子呢，找到他，抓回去！”

    宋金一瞧，氣道：“那是他曾祖母留給他的?！?/br>
    “你知道得很多啊，把他也抓回去好好問問！”

    ………………

    宋金是名冊外的人，也沒有什么“疑點”，被審問幾句，關(guān)了三天就放回家去了。

    他從牢房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里去問二哥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