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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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晚本欲跟孔心竹說說那趙靖的事兒,一聽她如此天真的沒心沒肺,遂也不多說什么,只交待了幾句甜瓜的飲食,便帶著李越,轉(zhuǎn)身出了晉王府,上車,向著皇宮而去。 她曾聽郭嘉說,自己生的跟明月公主肖似,而皇帝對那死了二十多年的明月公主,到如今還是又愛又恨的,夏晚心中直打鼓兒,她手里還有一方頭巾,意欲要在見皇帝之前戴的,正準備撥了釵簪,把它戴到頭上去,便聽車外一人喚道:“車中可是年姐兒?” 夏晚記得這人的聲音,寒磣磣的,還著股子冰冷,待他挑開簾子來,薄唇微勾,倒是噙著笑:“正好,哥哥也要入宮見皇上,咱們一起去,如何?” 這是東宮世子李昱霖,高大挺撥,玄衣當風,給人以莫名的壓抑感。 夏晚只得解了巾子,伸出手來叫李昱霖一扶,便下車了。 因是皇帝召見,夏晚是從皇宮的正門,兩儀門上入的宮。李昱霖雖是東宮世子,但并非皇太孫,所以便他要入前朝,也得報備。既夏晚同行,也就省了到宮門上去報備,在此等著就行了。 此時天色已暮,冬月間,正是滴水成冰的時候。站在護城河畔,夏晚裹緊了斗篷,正不停打著擺子,便見兩個大臣自宮門里走了出來,倆人皆是哈哈大笑。 一個道:“郭六畜此番必定是要完蛋了。一個血氣方剛的年青人,又是三品侍郎,天子賞的宅子都不住,卻住在寺里,果然,前朝余孽趙靖在他手中,他這是想謀反呢?;噬线@下只怕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猖狂了那么久,他的好日子也該完了?!?/br> 止這一句話,夏晚省悟過來,那一直隱居在普寧寺的趙靖,怕是叫人給送到皇帝面前了。 另一個道:“晉王此番只怕也難收場,他那一府,怕要保不住了?!?/br> 恰此時,李昱霖走了過來。 他見夏晚雖說毛絨絨的斗篷裹身,兩頰白凈剔透,顯然不曾凍著,卻赤著兩只手,輕輕褪下自己兩只叫手捂熱的,軟麂皮的手套,遞給了夏晚。 “他們方才的話,你全聽到了?”李昱霖問道。 夏晚微點了點頭,一笑道:“聽著有些心寒,我來長安也不過月余,那郭六畜還曾是我的先夫,這是怎的,聽說他在普寧寺包藏了嫌犯?” 李昱霖淡淡道:“不過一個前朝余孽而已,也翻不起什么風浪來。那郭六畜稱自己雖居于普寧寺,卻并不知道寺里還窩藏著個余孽,他認為包藏趙靖的是我三叔?;噬下犝f你是郭六畜的先妻,又是我三叔佚失在外的女兒,所以,他召見你,乃是想讓你判斷,這二人究竟誰在撒謊。” 夏晚明白了。 郭嘉和李燕貞,一個是她十四歲時嫁的丈夫,一個是她才認回來的爹,寵臣和不受寵的皇子,卻都跟她有關(guān)系,不知誰把趙靖捅到皇帝面前,皇帝要找她斷這件案子,看究竟人是郭嘉藏的,還是李燕貞藏的。 夏晚對李昱霖這個大哥,因為他曾盡心盡力替甜瓜治病,倒還有幾分格外的好感。 她道:“那我到了御前,該說些什么,又該怎么說?” 李昱霖忽而止步,這體形格外高大的男子,厚氅隨著迎面吹來的風而氅著,倒是熏了夏晚一身的熱氣。 他回過頭來,見夏晚手中握著他那雙軟麂皮的手套,卻不往手上套,遂抽了過來,抓過她的手親自往她手上套著。 “你是否以為六畜自從當年拋棄了你,就立志為你守節(jié),從未想過再娶?” …… 李昱霖笑的格外有些深意,兩眼盯著夏晚,慢慢自懷中抽出只血色的玉制同心結(jié)來,輕輕搓了兩搓,遞給夏晚道:“那你大約不知道,這三五年中,郭六畜時常行走于前后宮,與你的三妹文貞很有些往來。 就在三個月前,他要回甘州祭祖時將這塊血玉給了文貞,說這是自己與亡妻的訂情信物,叫她留著,妥善保管。你可懂他的意思?” 夏晚將那塊血色玉質(zhì)同心結(jié)接了過來,哈了口氣上去,笑道:“不用說,這還真是我的東西,不過,這可不是什么血玉,而是廉價的狗玉而已?!?/br> 李昱霖道:“無論狗玉血玉,顯然是你的東西。郭六畜卻把它給了文貞?!?/br> 太子李承籌除了李昱霖這個兒子之外,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文安郡主自幼信佛,到如今十八歲了,還未下嫁,就在宮中皇后身邊,伴著皇后禮佛。 而二女兒文貞郡主,年不過十五,尚還未論婚嫁,算是皇帝在皇家這些龍子鳳孫之中最疼愛的一個了。 身為皇家的郡主,文貞的相貌自然沒話說。而她最擅長的,則是讀心術(shù),據(jù)說無論是誰,只要站到她面前,說上兩句話,心里想的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那樣的姑娘,居然會收郭嘉一塊亡妻遺留下來的狗玉,還珍藏著。 夏晚仰面一笑,道:“哥哥,雖說這不過塊狗玉,卻是我當初全部的身家,所以珍貴無比,丟了之后,我還曾格外傷神過,既你今天把它拿來,我就全當找到失物,要拿走了?!?/br> 瞧她的樣子,好像對于郭嘉和文貞這私底下的往來全然不在乎一般。 “男人的誓言當不得真的。”李昱霖道:“哥哥不想失去三叔,也不想失去你,而郭六畜不過你七年前一段孽緣而已。把包藏趙靖的罪責全推到郭六畜身上,你方可保住三叔,明白否?” 夏晚側(cè)眸笑了笑,將那塊狗玉揣到了懷中。 一路疾行,因天色昏黯,連皇宮究竟是個什么樣子都不曾打量過,已經(jīng)進太極殿的后殿了。 這后殿跟皇帝正經(jīng)聽政議政的前殿不同,是他平時處理公務(wù)的地方。門外兩列內(nèi)侍,皆是啞然無聲。 李昱霖在外時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此時也極為拘謹,悄聲問過大太監(jiān)馬平,聽說皇帝此時不算氣了,這才招了招手,讓夏晚跟著他進去。 巨大的宮殿里,兩側(cè)站滿了持刀的御前帶刀侍衛(wèi),一排又一排的走過,她掃到梁清站在隊伍的末尾,忽而醒悟過來,梁清在外是個趾高氣昂的大將軍,但他這樣的大將軍到了皇帝面前,就只能站在隊伍的末尾。 終于,金黃色的龍椅遙遙在望,從紅山坳到金城再到長安,夏晚可算見著傳說中的皇帝了。 不過離的有些遠,又是夜里,夏晚自然看不清皇帝長個什么樣子。那只是個身著一襲明黃龍袍,舒舒服服坐在張高椅上的老頭子罷了。 夜里,雖說處處高燭宮燈,但在這種光線下,皇帝是看不清她的容貌的。 她以為會見到普寧寺那老僧,前朝余孽趙靖。但實際上并沒有,趙靖并不在。但不管在不在,他都是事件的起因,趙靖的生死直接牽扯晉王府的存亡與否,只要李燕貞死了,太子一派將占據(jù)壓倒性的勝利。 那郭嘉呢? 按理來說,他早知趙靖的身份,不該被牽扯其中的,怎么會變成窩藏趙靖的嫌疑人? “你就是年姐兒?”是皇帝的聲音,遙遙傳來,頗顯中氣不足。 對于李曇年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孫女,他似乎也無甚太大的興趣,大概就是:丟了也就丟了,回來也就回來,朕知道有這么件事兒,有這么個人,也就罷了。 夏晚跪下一禮,雖竭力想要朗聲,怎奈五年時間哭壞了嗓子,想高也高不起來,語聲依舊是沙柔柔的調(diào)子:“孫女幼時遭人拐走,流落它處,未能在皇爺爺面前盡孝,叫皇爺爺cao心了?!?/br> 不過一句簡簡單單的話,皇帝雙手攀著龍椅背,似乎是想要站起來。 不過隨即,站在他龍椅邊的男子側(cè)首,彎腰說了句什么,皇帝又緩緩坐了回去。 站在帝側(cè)的男子是郭嘉。 仍是那襲紫色的三品官袍,離的太遠,夏晚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看到他格外明亮的一雙眼睛,穿過大殿一片一片暈圓的,黯沉沉的光,投在她的臉上。 方才分明聽李昱霖說,郭嘉也是包藏前朝余孽的重要嫌犯,夏晚還以為他此時肯定已經(jīng)叫帶刀侍衛(wèi)們給綁到天牢里了,不期他還穩(wěn)穩(wěn)站在帝側(cè)。 顯然直到此刻,他依舊是天子身邊的寵臣。 連李昱霖都奈何他不得,要祭出她當年隨身帶的一塊狗玉來,妄圖激起她的嫉妒和忿恨之心,栽贓郭嘉,把他從帝側(cè)的那個位置扯下來。 第98章 皇帝道:“年姐兒,聽說你曾是郭六畜的發(fā)妻?” 夏晚答了聲是。 “十四嫁人,十五生子?郭六畜,你也忒不人道了些?!被实塾值?,聽口氣還頗有幾分揶揄,透著對于山鄉(xiāng)僻野人愚昧的鄙夷。 夏晚不動聲色翻了個白眼兒,心說這人貴為天子,自己的孫女自幼流落在外,好容易找回來,他竟還是這等口氣,也就難怪會養(yǎng)出太子李承籌哪樣的兒子來了。 她仍是沙沙的聲音:“是?!?/br> 皇帝年事已高,眼睛已經(jīng)花了。在聽說趙靖就被藏在晉王府隔壁的那一刻,氣的差點跳起來,隨即便認準了李燕貞是趙靖的兒子,而非他自己的,所以這時候全然沒把夏晚當孫女來看。 反而,于他來說,李燕貞的女兒在曾經(jīng)的丈夫和如今的父親之間抉擇誰的生死,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畢竟這可以讓李燕貞那個孽障痛苦,也可以讓曾經(jīng)欺騙他的,下了地獄的明月公主靈魂都不得安然。 他心里早給李燕貞定了死罪,卻故意來這么一處,只是因為李燕貞不在,而他又太想折磨李燕貞一番,于是換作他的女兒,取樂而已。 他又道:“朕的太子一口咬定,說那趙靖是郭六畜藏在普寧寺的,其用意,就是妄圖潛在帝側(cè),攜前朝余孽謀反。 你父親飛鴿傳了書信來,亦承認自己從不知趙靖藏在普寧寺一事,可見人真是郭六畜藏的。但無論郭六畜還是你父王,為自己的利益故,皆不肯說實話。 你站起來說話,趙靖究竟是誰藏的?” 夏晚站了起來,環(huán)視周圍,才發(fā)現(xiàn)這黯乎乎的大殿里,隱著很多人。 “只要你說是誰,朕就斬誰?!被实塾值?。 東側(cè)的角落里站著個年約七十,柱著龍杖,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雖看不到臉,只看其兩道利箭般的眼神,和那滿頭的金鳳釵飾,明黃色朝服,便知她是本朝皇后,周后。 她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兩位姑娘,一個青布包頭,只著青色尼衣,那當是帶發(fā)出家修行的文安郡主,另一位穿著櫻草色的襖襖,鵝黃面的裙子,于這古沉沉的大殿中,像一抹春天的新綠一樣。 這是太子李承籌的二姑娘,那一眼就能看穿人心的少女,文貞。 而太子李承籌就站在周后身側(cè),正在悄聲跟周后說著什么。時不時抬起頭來,掃她一眼。 而李昱霖就站在帶刀侍衛(wèi)們的身后,高大挺撥,見夏晚的目光投過來,勾唇笑了笑。 夏晚明白了,東宮幾乎所有人集結(jié)在此,就是要看她如何選擇,她說趙靖不是郭嘉藏的,那晉王府一府都得死,若她說是郭嘉藏的,郭嘉就得從皇帝身側(cè)那個位置上滾下來,也許明日就要被千刀萬剮。 總之,于東宮所有人來說,今天就是個座山觀虎斗的過程。 夏晚垂眸一笑,揚起頭來,望著宮殿最深處那金壁輝煌的龍座,默了許久,說道:“皇爺爺覺得孫女十四歲就嫁人,是件很好笑的事?” 李極唔了一聲,似乎很驚訝夏晚會有此一問,聲音里蘊藏著格外的怒意。 李昱霖遠遠說道:“姐兒,回答皇爺爺?shù)脑捈纯桑鹨撬鷼??!?/br> 夏晚道:“我若是皇爺爺,會覺得羞恥,難過,無顏以對自己的孫女,因為您是這國家的君主,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一女不能庇之,又何以庇佑天下。” 她這話一出,李昱霖給嚇的倒抽了一口冷氣,太子李承籌和母親周后等人卻是相視一眼,笑了起來。 在他們看來,夏晚這是找死。 皇帝愈老,性子越古怪,平時一句逆耳之言都聽不得,叫她當面這樣一罵,臉上受不下來,當面也許不說什么,轉(zhuǎn)眼就得賜她一杯毒酒。 不過皇帝并沒有做聲,依舊穩(wěn)穩(wěn)的坐著,反而是站在皇帝右側(cè)的中書侍郎郭嘉瞧起來格外有些緊張。他其實是希望夏晚能把罪責推到李燕貞身上的,那樣,皇帝就會于當堂翻出李燕貞的身世血統(tǒng)來,而他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反駁,替李燕貞正名。 但夏晚的行事大膽,向來不是他能猜得到的。 他不想她離的太近,怕皇帝要看到她的容顏,她卻徑直就走向前來,一步步,眼看便到了丹犀之下。 因熱,夏晚解了那織錦鑲毛的斗篷抱在懷中,離那座叫燭光與宮燈烘圍著,高高在上的龍座越來越近,驀然卻又停下來,仰面望著龍椅上容顏依舊看不真切的皇帝,又道:“郭嘉是您的寵臣,晉王是您的兒子,我是您的孫女。初次見面,身為婦人,并非歌者藝妓,唱歌或者不雅,但孫女想唱一首歌,唱罷了,再說那窩藏趙靖的嫌犯是誰,您看如何?” 她的聲音沙沙啞啞,聽著叫李極格外的熟悉。他一直想不起來,這熟悉的聲音來自于誰,在夏晚說自己想唱首歌時,終于想起來了,這像極了當年那個,他揮劍橫掃千軍,打破宮門,從皇宮里抱出來的,明月公主的聲音。 他一生戎馬,其實最初的目的只是想擁有明月公主。 而她最后卻殺了他的孩子,拿自己弟弟的孩子冒充皇子,若非他知道的早,江山都要被謀篡。 李極心中憂忿交加,畢竟老了,氣到說不出話來,遂揮了揮手,那意思大概是,唱吧唱吧,我倒要看你想唱出個什么花子來。 夏晚于是唱了起來,沙沙啞啞的聲音,孫喜荷和吳氏經(jīng)常唱的那種調(diào)子:黃河邊滴個石子又尕又尕呀,那邊里滴個娃娃,又尕又尕呀…… 這是北地里婦人們哄孩子的兒歌而已。 年青時李極在外打仗,也曾聽孩子們唱過。 夏晚唱了兩句,他隨即揚手,示意夏晚停下,低著頭,望著丹犀下那看不清亮的女子,冷冷道:“年姐兒,朕是找你來助朕斷案的,不是聽你唱兒歌的?!?/br> 他終于站了起來,伸出一只手來,緩緩指著東側(cè)以周皇后和太子為首的,東宮一派道:“龍子鳳孫,朕有的是,你從民間來,不懂禮節(jié)算不得大錯,但這等逾矩之事,朕不希望有第二回?!?/br> 夏晚總算把郭嘉給看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