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季夫人就不喜歡。 她生性神佛不懼,更不怕什么兇鬼惡煞。 鬼話不要信,但人心才是真正的叵測。 季元現(xiàn)還在悠哉游哉、得過且過地混日子。季夫人接到季宏安的電話,立馬動身去軍區(qū)。那一面惶惶不安的旗幟終于倒下,政協(xié)會議即將召開。 很久之后,季元現(xiàn)回憶道——如果僅僅是誠心叩拜八方仙班、萬神之座。便能保他家一世平安,福德不漏。 這雙膝蓋,跪爛也罷。 天地日月有盡時,遑論人間生滅,遑論一家興盛。 人總是這樣,懂得害怕,才懂得敬畏。 敬畏前程微茫,才懂得成長。 —— 注: 1因信風水修路,后調(diào)任的那個事例,真實。 第二十章 季夫人去軍區(qū)后,很久都沒回來。或許是跟隨季宏安去了京城,或許是有其他工作需要處理。 季元現(xiàn)還在學校百無聊地撕草稿紙時,季家再次迎來幾十年一遇的“大檢查”。近幾年大長老嚴整貪污腐敗,數(shù)位高官紛紛落馬。明眼人都知道,落馬者均為敵對陣營得力干將。 政治上沒有對錯,只有輸贏。 季夫人趕到軍區(qū)時,季宏安已被帶走隔離。夫妻分開問話,對外宣稱“兩規(guī)”季家。 縱使流著紅色血脈、族內(nèi)有地方大員、商界巨擘,興盛衰亡也不過一句話的事。這是一個警告,鐘鳴萬里,震懾全國。 當官哪有幾個真正干凈,哪怕季宏安這一代兩袖清風,身正廉潔。若有心治你,往上翻幾代又何妨。更別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季元現(xiàn)正抱怨時運不濟。 倏地。 時運中道而止。 季元現(xiàn)有生以來對紀檢、政府監(jiān)察機關(guān)的印象,僅僅停留在飯桌上的吹噓、逢年過節(jié)的走禮,以及時不時從父母嘴里得知“紀委本月約了誰誰去談話”。 大多都不痛不癢,事不關(guān)己。 他很難想象終有一日,自家遭受無妄之災(zāi)。好比他始終無法從眼前場景中醒來,只覺這一切頗似魔幻現(xiàn)實主義。 季家本宅查封,許久不見的季老爺、老夫人從京城趕來。他們同季元現(xiàn)暫時寄住薛家,以待事情后續(xù)。 傳聞“兩規(guī)”問話地點不同,可能在酒店,也可能在看守所。季元現(xiàn)身邊人來人往,他對“落馬”一詞并無概念。好似活在夢里,前邊是沉沉黑夜,后面是萬丈深淵。季元現(xiàn)便走在鋼絲繩上,他顫顫巍巍,想要表現(xiàn)得成熟一點。 終還是喃喃問:我媽呢,我爸怎么不回來。 薛氏作為娘家人,本欲打點,卻被回話:明哲保身。大樹要倒,洪水沖了龍王廟。老天爺閉了眼,人心的鬼怪往外鉆。 季元現(xiàn)瘋狂尋找可打探消息的人,秦羽也只能幽幽嘆口氣:“司令,問話過程、地點都是絕對保密。但百分之八十的官員會在三四天內(nèi)招供,剩下百分之十九,多數(shù)在一天內(nèi)招供?!?/br> “真能熬過十五天,則為‘取證失敗’,基本也就沒事了?,F(xiàn)兒,看命吧。要相信你爸媽,昭昭天理不泯人心。” 季元現(xiàn)當然不怕查貪污腐敗,大不了最后上交國家。捐國庫,當積德。他怕的是父母遭受折磨,精神也好、rou體也好。他深深恐懼曾聽說的燈光探照、冷水刺激、車輪戰(zhàn)術(shù)。 人在長期高壓、無法保證充足睡眠的情況下,意志懦弱者,十分容易屈打成招。不論是否誤抓、不論有無違紀,為了保命總會陷害他人或放棄自己。 仲春將過,暮春時節(jié)仍有些冷。遲到的柳絮翻飛成雪,稍不注意落滿肩頭。 恰似深冬不去,眷戀人世。 老夫人裹著披肩,站在薛宅窗前。她顫顫巍巍,同相框中的薛老夫人講話。季夫人的生母去世多年,她倆生前姐妹情深。老夫人眼神飄忽窗外,輕聲說:“你走得早,看不見這些也好。多年來,我一直把她待如親生。宏安娶了她,是福份。” “但我早就跟他們說喲,要那么多干什么。幾十年前那場腥風血雨還不夠,如今又來讓小輩遭罪么。人心不足,慎言慎行。權(quán)力要那么多,不怕么。” 季元現(xiàn)躲在門口,緊緊盯著腳尖。這是季夫人與季宏安失聯(lián)的第十天,學校了請假,以往的狐朋狗友也不敢聯(lián)系他。 顧家想幫忙,卻不知從何著手。有紅色背景的經(jīng)商者,很容易被定罪涉黑。顧惜問他父母,問爺爺奶奶,最終得到統(tǒng)一搖頭。 樹倒猢猻散,這就是了。 季元現(xiàn)特想發(fā)脾氣,少爺?shù)陌翚鈰少F全然深埋在心底。他想跳腳暴怒,“我爸媽沒有貪污腐敗,我們季家業(yè)大招風,這他媽就是觸到龍須了。”不就是保持中立,不就是不愿下墻來,他們審時度勢,如履薄冰。季家惹著誰了? 可他一面又惶恐不安,小少爺對權(quán)力的恐怖一概不知。他僅僅停留在沾著祖蔭作威作福,他不知道如今這一切是誰給的,又能由誰輕描淡寫地收回。 季家“落馬”期間,許多政客紛紛劃清界限,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除去秦家、顧家。 還有立正川。 若不是立森動作快,未雨綢繆,立家這個墻頭派,也難逃一劫。季元現(xiàn)許久未來學區(qū)房,也沒到學校,立正川有些坐不住。 小軍長斟詞酌句地發(fā)消息,寫出來,又刪掉。 最后唯剩兩字——別怕。 季元現(xiàn)問他:該怕的不是我,是你。立家還敢與我們票一塊兒? 良久,立正川回復(fù):你是你,季家是季家。我是我,立家是立家。 季元現(xiàn)反復(fù)閱讀,把屏幕中一詞一句都摳出來,放進嘴里咀嚼。然后好比鎮(zhèn)定劑,注入他身體里。立正川不在這兒,不在他身邊,季元現(xiàn)仍感覺一雙有力的臂膀,將他按入懷中。 依賴是一種要不得的情緒,是軟弱的體現(xiàn)。 季元現(xiàn)不愿軟弱,于是學著朝前路張開了爪牙。 再見到季夫人,已是半月后。 季元現(xiàn)跌爬跟頭地跑出去迎接母親,只隔空對視那一眼。他恰覺有無聲力量將體內(nèi)的憤怒震徹、粉碎,然后疏散到四肢百骸,歸于寂靜。 季夫人更瘦了。穿著素淡的職業(yè)裝,衣服空蕩蕩。那窄腰只一掌寬似的,疲憊滿面。 季元現(xiàn)剛開口:“……媽……” 他叫得有些不確定,有些顫抖。母親回來,好比一座山又立起來。于是他敢軟弱,敢縮回殼子里,繼續(xù)做不完美不懂事的孩子。 但季夫人只蹙眉,聲音嚴厲:“你不在學校上課,留在家里做什么?!?/br> 季元現(xiàn)呆怔,他以為母親會擁抱他,會寬慰他。至少亦如立正川那樣,對他說:別怕。 可季夫人只關(guān)心他在哪里,為何不去學校。季元現(xiàn)好容易按耐住的煩躁往復(fù)冒頭:“媽,他們到底問了你什么。我爸呢,我爸什么時候出來?!?/br> “到底是不是那人授意的,我們以后會怎樣?!?/br> 季夫人看他一眼,上下唇一碰:“關(guān)你什么事?!?/br> 季元現(xiàn)傻掉,接二連三的悶棒敲得他眼昏耳鳴。他想學著鎮(zhèn)靜,用大人的方式來對話。豈料季夫人忽然說:“你若真不想學,我們誰也攔不住?!?/br> “好自為之吧?!?/br> 季元現(xiàn)看著母親繞開他,步伐堅定地往里走。他總覺母親變得有些不一樣,人這一輩子都在成長。季夫人是否也冥冥中脫胎換骨,學著撐起垮塌的另一半天。 往后幾日,季夫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她跑關(guān)系,聯(lián)絡(luò)人脈。以前貼金往她身邊靠的人,如今季夫人帶笑上門,他們也不愿接待。 季元現(xiàn)執(zhí)意跟著跑了幾次,便不愿再去了。 恥辱。難堪。還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狼狽。 季夫人笑容愈來愈少,睡眠不穩(wěn)。季老爺嘆氣,老夫人握著兒媳雙手,愁眉不展:“宏安自有辦法,你可別再把身子骨累壞咯。我們早就說過,位高云遮眼,你們不要去爭權(quán)。那有啥子用嘛。” “我們老啦,幾十年前的腥風血雨,衛(wèi)兵抄家,誰還想再來一次。天下最終是年輕人的,多給他們留點后路吧?!?/br> 季家不信神佛,只因天地日月皆有終。神尊壽與天齊,其實也不過是比凡人稍長那么一點而已。他們要的是現(xiàn)世安穩(wěn),要的是苦難撥開云霧見光明。 季元現(xiàn)時隔半月,再次回到學校。他消瘦一圈,面色不是很好。路上遇到曾經(jīng)的狐朋狗友、世家二代,均訕笑著躲開他走。實在撞上,支支吾吾打不出招呼。 秦羽氣惱,這幫蠢貨獻殷勤倒挺快。撇清關(guān)系時腳下抹油,指不定是家里人叮囑了什么。 季元現(xiàn)不說話,三人走進廁所。不少人聚在里面抽煙,見這魔煞進來,一聲不吭地陸續(xù)出去。秦羽呲牙:“行吧,正好清凈。免得聽舌根?!?/br> 對于打擊和回避,季元現(xiàn)熟視無睹。他總覺半月來,見識了很多曾未面對的。明白了一點何為人心。 不多,就一點。但也足夠顛覆認知。 季元現(xiàn)拍拍秦羽肩頭,朝他伸手:“哎,羽子。給一根煙?!?/br> 秦羽差點遞過去,半路被斜伸過來的手截胡。顧惜面色鐵青,將煙折斷扔進便槽里。這回換季元現(xiàn)驚呼:“喂,這可是紅河道啊。奶昔?!?/br> “元寶,你到底要怎樣,”顧惜順勢拎起對方衣襟,聲音又沉又冷?!白员┳詶壓芎猛?,這喪家犬的樣子給誰看?!?/br> 秦羽手忙腳亂地插進兩人中間,充當及時和事佬:“哎哎哎,惜哥,我現(xiàn)兒。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干什么。都自家兄弟的……” “你他媽還不準我抽支煙么,我媽都不管我!” 季元現(xiàn)不知從哪兒拾來的火氣,推開秦羽,遽然握住顧惜的手腕。 “老子抽煙怎么了,誰見我頹廢了。我爸還不知所蹤呢!我他媽好得很行不行。顧惜,你憑什么管我啊。我媽都不管我!” 少年全憑意識叫囂,話不過腦。秦羽倏然住嘴,小司令這是給他唯剩的靠山、多年的竹馬撒嬌來了。他用暴怒掩蓋膽怯,用叫囂遮住恐慌。 他怕啊。他是真的怕。 顧惜忽地松開他,那一瞬季元現(xiàn)有些慌張。十幾年,這是第一次顧惜沒有縱容他。 “季媽管你的時候,你在干什么。季爸教你的時候,你在干什么?!?/br> “季元現(xiàn),你他媽好好想想。我管你的時候,你在干什么?!?/br>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明明音量不大,卻如石錘一下又一下,砸爛他的根骨。 顧惜鮮少動怒,永遠對季元現(xiàn)溫柔言笑。他的世界里,元寶曾給他貧瘠的少年時光染上明媚,他合該寵著他,愛著他。 事到如今不盡人意,顧惜也惱了。 “季元現(xiàn),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一個勁要你讀書,要你努力的原因在哪里。你怎么不想想,我傻逼一樣從n市轉(zhuǎn)回來的原因。”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還能在一起混三年。那畢業(yè)以后呢,你想過嗎。???” 顧惜煩躁地揉揉頭發(fā),煙叼在嘴唇,咬著不點燃。 “拿近的說,羽子。假設(shè)他上一流大學,真的移民。而我,我也要去追求自己的前程。你怎么辦?元寶,你好生聽我一句?!?/br> “那時候,各人有各人的奔頭出路。你呢,你還怎么跟我們并肩站在一起。” 你不會害臊嗎。人與人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思想與思想之間。差距愈來愈大時,便不適合做朋友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緣分走到盡頭,費心挽回的都不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