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陳耀祖悶聲應(yīng)了一聲,和爹娘打了個招呼,在陳耀宗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陳耀宗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當即接著道:“我常在恩主孫大官人家里行走,孫大官人和縣中各位大人都有來往,其中最親近的要數(shù)知縣韓大人、縣尉丁大人、守備許大人!” 他說著話,眼珠子卻靈活得很,瞅了大哥陳耀祖一眼,接著道:“其中守備許大人最是出眾,他老人家雖然官做得大,可是英俊非常,家中又有錢,內(nèi)宅雖然已經(jīng)有幾房娘子了,可是兒子閨女都沒有,因此想買幾個出色些的丫鬟放在房里,將來有了生養(yǎng)就打了銀絲髻戴上做姨娘!” 陳耀祖聽不下去了,悶聲道:“我去洗把手!” 說罷,他起身出去了。 武氏得意一笑——她是孫大官人家的丫鬟出身,陳家這些鄉(xiāng)下土包子怎么玩得過她的心眼?她早晚會弄到陳玉芝的賣身錢! 一個鄉(xiāng)下小丫頭,居然生成了天仙模樣,活該被賣! 第11章 警父親玉芝引律,下決心王氏和離 玉芝脫去外面的夾襖,尋了件半舊寶藍褙子穿上,然后熄了燈,推開了窗子。 大房三口住的是東廂房一明兩暗三間房,距離正房很近,院子里又靜,堂屋里的歡聲笑語玉芝聽得清清楚楚。 那陳耀宗說了那么多,不過是想讓陳耀祖賣她而已。 玉芝不再聽了,起身去了灶屋。 走到院子中間的時候,她看到陳耀祖出了堂屋往這邊走了過來,卻當做沒看到,徑直朝灶屋去了。 王氏正站在灶屋門內(nèi)聽堂屋的動靜,見玉芝過來了,一把攥住了玉芝的手,聲音哽咽了:“玉芝——” 她的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淚眼朦朧看著玉芝。 玉芝的手被王氏攥得生疼,她抬眼看著王氏,低聲道:“娘,他們正在堂屋商量著賣我呢!” 這時玉芝聽到了一陣猶豫躑躅的腳步聲,她知道是陳耀祖過來了。 王氏眼淚似滾珠般往下落,聲音哽咽了:“玉芝,你放心,娘跟著你,你去哪兒,娘就去哪兒,你去許守備家,娘就自賣自身跟過去!” 玉芝鼻子一陣酸澀,她站在那里,任憑淚珠子撲簌簌落下,卻沒有立即說話。 陳耀祖如今就在外面站著,她的話務(wù)必要能打動陳耀祖,或者威脅住陳耀祖。 心中計議已定,玉芝用衣袖抹去眼淚,抬眼看向王氏,聲音不大,卻鎮(zhèn)定有力:“娘,我今年才十三歲,他們就要賣了我讓人糟踐,這分明是看不起我爹,看不起咱們大房,想著咱們大房生生世世不得反身,永遠做他們的踏腳石!” 王氏這會兒哪里還說得出話來,只是流著淚看著玉芝。 玉芝吸了一下鼻子,繼續(xù)道:“娘,人家不把咱們大房當人看,這次陳玉川要去考鄉(xiāng)試,陳嬌娘要出嫁,就把我給賣了;那下次陳玉川要去進京趕考,錢從哪里來?二叔二嬸有玉和,家里能賣的人只有娘你了吧?!既如此,娘,你就自請和離,跟著我吧,我會孝順你的!” 王氏流著淚連聲答應(yīng)著。 玉芝聲音斬釘截鐵,一字一句:“我若是被人賣了,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我也會報仇,我不會放過那些賣了我的人,不管他是我的爹,還是我的爺奶!” 不管是尊貴的永親王林昕,還是高高在上章王妃,盡我一生之力,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玉芝年紀小小的,聲音自然稚嫩,可是她的話似淬了冰,帶了毒,在一邊聽得董氏不由打了個寒噤,心里暗暗道:玉芝這孩子有心機又有耐性,又生得這么美麗,將來怕是會有一番大作為,為了玉和,以后要和王氏玉芝母女處好關(guān)系。 靠在拐角處的陳耀祖把玉芝和王氏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背脊上又濕又黏又涼,早出了一層冷汗。 聽了玉芝的話,他原先朦朦朧朧的想法如今落在了實處——他為了家庭和睦,為了陳家將來能夠光耀名楣,寧愿賣了自己女兒,可是二房卻把他踩在腳底下不把他當人看。 今日賣了他女兒,明日就會賣他娘子,后日呢?賣他陳耀祖么? 灶屋里玉芝還在說話:“我今日去里正家問了,娘,里正說大周律規(guī)定了,‘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婚者不坐’,意思是你和我爹感情若是不好,就可以離婚,而且離婚不犯罪,官府不追究?!?/br> 玉芝心里清楚得很,雖然大周律明文規(guī)定夫妻不諧即可自由和離,可是具體cao作起來就沒這么容易了,只是她現(xiàn)如今的目的就是警告陳耀祖,讓他知道賣女兒的后果,因此盡量往對自己有利的方面說了。 陳耀祖身子發(fā)冷,他靠在墻壁上,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 他和王氏是少年夫妻,成親已經(jīng)十三年了,自然是有感情的,以前娘每次在他面前罵王氏是“不會下蛋的雞”,他雖然不說話,可是心里卻還抱著一線希望,想著王氏既然能生玉芝,他們兩口都年輕,早晚會生出兒子來接續(xù)香火。 如果里正告訴玉芝的是真的,家里若是把玉芝賣進了守備府,王氏性格倔強,定會要求和離,自賣自身跟著玉芝也進守備府,那他能怎么辦?他一個鄉(xiāng)下屠戶,能和守備大人爭競? 陳耀祖心中清楚得很,王氏生得好,雖然快三十歲了,可是天然俏麗,風(fēng)韻依舊。 王氏去了守備府說不定另有一番際遇,而他卻再也娶不起妻子了! 想到這里,陳耀祖抬腳走了。 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玉芝的嘴角翹了起來。 她不再說話,撲進了王氏懷里,嗅著娘親身上好聞的皂角味道,心中暗自下定了決心:娘,你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我,無論我到了哪里都要跟著我照顧我,將來我到了哪里也把你帶到哪里,我一定會讓娘享福! 玉芝很自信,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前世她能從一個農(nóng)家女出身的廚房小丫鬟一步步爬上去,成為記入皇家玉牒的親王側(cè)妃,這一世她也能夠發(fā)家致富,照顧母親,尋找兒子。 用罷晚飯,玉芝跟著董氏去堂屋收拾碗筷。 見玉芝進來,老二陳耀宗和妻子武氏不約而同看向玉芝——他們夫妻之所以要賣玉芝,就是因為上次回來,發(fā)現(xiàn)這侄女實在是出落得好,不過十三歲的人,身材裊娜,巴掌大的小臉雪白晶瑩,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鼻梁挺秀,櫻唇飽滿,真是把陳家不知道多少代的好容貌都集中在一起了! 他們兩口子盤算過好幾次了,像玉芝這樣的絕色女孩子,可不是賣一般女孩子時那五兩六兩的身價。 若讓他們兩口子來賣,就把玉芝賣進那煙花巷,一百兩銀子絕對能夠到手,到時候就說賣了二十兩,分給高氏十兩,自家穩(wěn)穩(wěn)地九十兩銀子就到手了。 這樣的話,不止玉川去甘州城鄉(xiāng)試的盤纏有了,去京城參加會試的盤纏也有了。 玉芝知道陳耀祖和武氏在打量她,卻依舊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把空碗空盤子都收在托盤里,又用抹布去擦拭方桌。 她生得美是她自己的事,別人想要賣是這些人貪婪惡毒,她沒有錯。 她清楚人不能永遠逆來順受做弱者,這樣的話會永遠被人踩在腳底下。 前世她一時大意,被章芊芊給害了,這一生她會小心謹慎,重新再來。 夜深了。 陳耀祖回到東廂房,剛脫去外衣,陳嬌娘就在外面叫他:“大哥,爹娘叫你過來商量事情呢!” 王氏把陳耀祖脫下來的外衣搭在了椅背上,低聲道:“你若是敢賣玉芝,我明日便叫來我娘家兄弟,一起去里正那里和離?!?/br> 陳耀祖頓了頓,看了王氏一眼,起身出去了。 第12章 為金錢各懷心思,聽話音耀祖發(fā)怒 自從與陳耀祖成親,今日是王氏十幾年來第一次提出“和離”這兩個字。 陳耀祖去正房堂屋之后,王氏心中忐忑,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坐了片刻,有些坐不住,便又站了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玉芝立在臥室門口,靜靜看著王氏,心中憐惜異常:為了唯一的女兒,這是她這一生第一次如此決絕吧! 她低聲道:“娘,您是不是很擔(dān)心?” 王氏抬眼看向青芷,急急道:“我都快擔(dān)心死了,若是你爹說不過他們,非要賣你,那可怎么辦?” 玉芝聞言笑了,黑泠泠的大眼睛流光溢彩,聲音清凌凌的很好聽:“娘,如果她們真的要賣我,那你明日就尋個機會,帶著我進城去守備府,與其等著他們來賣咱們,咱們就自賣自身吧!” 她嫣然一笑:“娘,洗衣做飯這樣的粗活咱娘倆還是可以做的!” 聽了玉芝的話,王氏滿心的煩躁不安一下子消失不見了,整個人穩(wěn)了下來:“這倒是啊,我就說帶你去你姥姥家看看,然后咱們雇輛車進城!” 玉芝上前扶了王氏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掇了張凳子放在王氏身前,依偎著王氏坐下,絮絮地引著王氏暢想未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她知道有些人瞧著悶悶的不愛說話,可是心里一旦下定決心,一般人就很難改變。 不知道陳耀祖是不是這樣的人。 陳嬌娘把陳耀祖叫到了堂屋,自己卻沒打算進去,而是拿了一把瓜子,倚著門框一邊嗑,一邊聽著屋里的動靜。 二嫂已經(jīng)和她說了,今晚若是能勸了大哥把玉芝那小賤蹄子給賣了,她的嫁妝就有眉目了,她就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給孫二郎做秀才娘子了! 聽了二嫂武氏的話,陳嬌娘當即去找了爹陳富貴和娘高氏,撒嬌賣癡鬧了一場,說自己非孫二郎不嫁,若是嫁不了孫二郎,她就要去死。 高氏悄悄安撫她,說家里定會賣掉玉芝,她的嫁妝一定能備好,陳嬌娘這才放下心來。 堂屋里滿滿當當都是人,彼此竊竊私語,沒人大聲說話。 方桌上和條案上的油燈燈焰搖曳著,散發(fā)著燈油燃燒特有的氣味。 見陳耀祖進來,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人人都看向陳耀祖,眼神灼熱。 陳富貴看到的是孫子陳玉川的大好前程,高氏看到的是女兒陳嬌娘風(fēng)光出嫁,陳耀宗和武氏兩口子看到的是白花花的銀子,陳玉川看到的則是用白花花銀子堆出來的錦繡前程。 陳耀祖背似有些駝,慢慢走了進去。 陳玉川見狀,忙起身道:“伯父,您坐這邊吧!” 他的位置在方桌右邊,是除了陳富貴的位置外最尊貴的位置,平時都是奶奶高氏坐的。 陳耀祖悶悶說了句“不用了”,伸手拿了個小凳子,在進門處坐了下來,然后就沒話了。 陳玉川笑了笑,又若無其事地坐了回去。 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寂靜,只有陳嬌娘在門外嗑瓜子時發(fā)出的“咔嚓”聲和吐瓜子皮的“噗噗”聲不絕于耳。 武氏見狀,忙伸手在陳耀宗后腰擰了一下。 陳耀宗會意,當即道:“爹,您不是有話要和大哥說么?” 陳富貴把旱煙袋的銅煙鍋在方桌腿上磕了磕,重新?lián)Q了煙絲,湊到油燈上點著,吸了兩口后,這才道:“大郎啊,我和你娘商議好了,明日一早就讓二郎兩口子帶玉芝去城里,讓城里的牙婆相看相看,若是人家看上了,就讓玉芝留在城里吧!” 陳耀祖低著頭沒吭聲,片刻后,他抬眼看向陳富貴:“先前不是說要讓咱們西河鎮(zhèn)的韓九嫂牽線,賣給城里許守備府上么?” 陳富貴有些尷尬,求救般看向高氏。 高氏笑了起來,態(tài)度親熱之極:“我的大郎,我和你爹才知道,韓九嫂那□□帶走了玉芝,才給咱們二十兩身價銀;可若是把玉芝交給你二弟和二弟妹帶到城里,讓城里的牙婆去賣,足足能賣三十兩銀子,這三十兩銀子和二十兩銀子,整整差了十兩銀子,足夠咱們家過好幾年了,讓你選,你選哪個?” 陳耀祖雖然悶不吭聲,可是這么多年來一直在街上賣rou,略略一想便明白了——韓九嫂的二十兩身價銀是要把玉芝賣到好人家去做丫鬟做小老婆,老二兩口子的三十兩身價銀卻是要把玉芝給賣到煙花巷里做粉頭! 想到這里,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只是臉黑,大家也都看不出來。 只有三郎陳耀文站在一邊,早發(fā)現(xiàn)大哥粗糙的手在顫抖,怕是氣得很了。 武氏見陳耀祖不說話,便脆生生一笑,道:“大哥,俗話說,‘女生外向’,玉芝既然生為女兒身,就得認命,反正即使她長大嫁人了,也是外姓的人,和大哥你也沒關(guān)系!大哥你沒兒子,將來大哥你老了,還得我們玉川管呢!” 屋內(nèi)眾人暗中都給武氏豎起了大拇指——這才是打蛇打七寸呢,大哥最擔(dān)心的,可不就是絕戶頭老了沒人管?! 陳耀祖聽到了這里,再也沒法子聽下去了。 他“霍”地站了起來,用盡力氣大聲道:“我陳耀祖只有一個女兒,我不賣我閨女,誰愛賣就賣自己閨女去!” 說罷,他起身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