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似乎甚是喜歡她越來越依賴自己的模樣，每一次主動靠近都令他心胸舒暢，若她并非身體原因才這樣，或許他會更加欣喜，思及此，他將狐毛大氅扯過來罩住她，又吻了吻她的額頭才道：“傍晚就能到達王都了，等進了宮讓陸明蕊來給你瞧瞧。”

    這一路奔波勞頓，他始終還是放心不下她的傷，等安定下來且得給她好好調(diào)理一下，可別落下什么內(nèi)疾才是。

    岳凌兮倒不似他這般在意自己的身體，兀自垂首把玩著他衣襟上的紅寶石紐扣，有些心不在焉，粉頸就這樣從狐毛中露了出來，凝脂白玉一般惹人心動。

    “兮兮，我在同你說話?！?/br>
    楚襄容不得她在這個問題上敷衍了事，劍眉微微一沉，聲音亦嚴肅了些，岳凌兮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他，輕輕吐出幾個字：“都聽您的，陛下?！?/br>
    說歸說，卻是沒往心里去，只因想的念的全是岳家的案子。

    黎瑞，她定要會一會他。

    岳凌兮攏眉沉思，卻不防落入了楚襄眼底，他一看便知她沒有上心，多半還在擔(dān)憂即將到來的大事，他扳過她的臉剛要開口，誰知前方飛馳的駿馬突然揚蹄長嘯，車廂被掀到了半空中，緊接著座下就傳來了木頭斷裂的聲音，危急關(guān)頭，楚襄抱著岳凌兮箭一般射了出來，在雪地里滾了好幾圈，最后停在了山腳下。

    “陛下！”

    這場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岳凌兮在暈眩之中隱約聽到了一聲悶響，而今睜眼一看，邊上竟有塊半人高的山石，她唯恐楚襄撞到了哪里，立刻手腳并用地從他懷里爬了出來，膝蓋蹭著薄冰滑了好幾次，甚是狼狽，下一秒，一只鐵臂忽然箍住她的腰將她帶了起來。

    “我沒事。”楚襄見她臉都白了，又再度說道，“別怕?！?/br>
    岳凌兮僵在那兒，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了，好不容易緩和過來又去摸索他身體的各個部位，楚襄稍稍低頭，一縷赤紅從視線中劃過，還在不斷地染紅他的前襟和袖口，他眸光一緊，倏地擒住了岳凌兮的手。

    “兮兮！”

    一聲低喝之后岳凌兮猛然停下了動作，睜著那雙空洞的烏眸看著他，似是驚魂未定，他安慰地撫過她的后頸，然后扯出絲帕裹住了她流血的手，輕微的刺痛感傳來，她終于找回了原有的鎮(zhèn)定，爾后驀然回頭望向了道路中央。

    白茫茫的雪海峻嶺之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十幾名黑衣人，正與影衛(wèi)激烈地廝殺著。

    這都到了京畿重地了，居然還有人膽敢來刺殺他們！

    心底的震驚和憤怒還未壓下去，身側(cè)忽然襲來一道凌厲的劍氣，楚襄眼明手快地攬住她的腰，足下生風(fēng)連挪數(shù)步，劍氣擊中了山石，砰然一聲過后留下了刀刻斧鑿般的印痕。

    后面還有人！

    眼見四名蒙首遮面的黑衣人圍了上來，而流胤還被困在另一邊脫不開身，岳凌兮便有意識地往后退，想給楚襄留出撤離的路線，楚襄腦袋后面卻像是長了眼睛一般，看也不看就把她重新抓回了身旁。

    “好好呆著?！?/br>
    一句話切斷了她所有的退路，就像之前在邊關(guān)一樣，她讓他獨自撤離，他卻固執(zhí)地帶著她跳了東漓江！

    明明是同樣的局面，她為何不能像當(dāng)初那么淡然？

    岳凌兮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打起萬分精神注意著黑衣人的一舉一動，以免造成楚襄的負擔(dān)，而楚襄的左手一直護在她身側(cè)，縱使對面刃光逼人，殺意滿滿，他仍然從容不迫。

    “兮兮，跟著我別亂走。”

    楚襄低聲囑咐著她，話音剛落，黑衣人腳下一蹬，攜著凌銳的寒光欺上前來，劍尖直指手無寸鐵的楚襄，看都沒看他邊上的岳凌兮。楚襄冷冷勾唇，仿佛正中下懷，旋即閃電般揮出一掌，只聽咣當(dāng)一聲響，長劍應(yīng)聲而落，其他三人已然逼至眼前。

    說時遲那時快，楚襄拉著岳凌兮側(cè)身退離了半步，一抹銀白緊挨著眼角擦過，挑起幾根青絲零落風(fēng)中，面對如此危險的情形岳凌兮卻連一丁點兒聲音都沒發(fā)出，只是屏氣凝神地跟在他身后，抹了把睫毛上白絨絨的雪花之后又繼續(xù)謹慎地觀察著局勢，以備隨時躲閃。

    黑衣人一擊未中，正欲再次襲來，豈料楚襄驟然掃起了那柄長劍，耳旁嗡聲猶在，白光已穿膛而過，黑衣人重重地仰面倒下，再無聲息。

    剩下的三個人看見同伴被如此迅速地解決掉了，一時驚駭至極。

    這種寬刃重劍他們都是訓(xùn)練已久才能揮舞自如，楚襄居然輕而易舉就掃了起來，還是用內(nèi)力隔空cao控，身為一朝天子，誰能想到他的武藝竟高深到這種地步？

    三人都不敢再小覷他，扭頭看了眼那邊已經(jīng)居于下風(fēng)的同伴，再度沖了上來，楚襄袖袍翻飛震開二人，旋即反手拔出地上的武器擋住了刺向自己的那一劍，只見寒芒連閃，剎那間拆了數(shù)十招。爾后那兩人又似軟泥般粘了上來，劍尖卻指向岳凌兮，似乎有意分散楚襄的注意力，楚襄及時錯身過來擋住，順勢壓下手中重劍，所到之處猶如盤古開天，劈山斷流，黑衣人以劍相抵，無不摧折。

    精鋼重劍，落雪無聲，在這一瞬間的靜寂之中，流胤已經(jīng)帶人前仆后繼地奔了過來。

    三人對視一眼，同時抬高手臂亮出了幾個手指粗細的洞眼，下一刻，十幾支綠瑩瑩的短箭疾速射向了楚襄！

    因是三面夾擊之勢，乍一看去竟無處可躲，岳凌兮駭極，猛地躥上前去擋在了楚襄面前，電光火石間，楚襄倏地扣住她的腰往后疾閃了數(shù)米之遠，就在箭矢即將尾隨而至的時候，流胤及影衛(wèi)突然從側(cè)面突上前來，像張密實的網(wǎng)一樣擋住了他們，隨后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脆響，箭矢全部被擊落在地。

    黑衣人見狀不對，落荒而逃。

    危機解除，楚襄卻是面色鐵青，攥住岳凌兮的手腕就發(fā)難。

    “那箭淬了毒，你沖上來做什么？萬一我沒有拽住你，你已經(jīng)橫尸當(dāng)場了！”

    岳凌兮剛剛緩過神來，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暴跳如雷，怔愣須臾，不由得輕問道：“流胤他們擋得，為何我擋不得？”

    她倒還有理了！

    楚襄怒上心頭，口氣越發(fā)不善：“是，你比他們都要盡職盡責(zé)，用不用我頒個錦旗給你？”

    岳凌兮聽不出是反話，還回道：“陛下，忠君盡職是我的本分?！?/br>
    楚襄氣得額角直抽，恨不得把她按在膝上里揍一頓，可一看到她大雪蓋身發(fā)絲凌亂的模樣又心生不忍，只得壓下火氣耐著性子道：“兮兮，要忠君先得愛君，明白嗎？”

    “陛下，我愛您?！?/br>
    她愛個鬼！

    如此輕快利落的回答所包含的意思楚襄想都不用想，定是與他心目中的定義差了十萬八千里去了，他揉了揉眉心，只覺腦仁兒一陣陣地抽著疼，再一抬眼，岳凌兮就杵在那兒看著他，眸光清澈不含一絲雜質(zhì)，他終是不忍見她待在冰天雪地里跟他扯這件怎么也扯不清的事，于是反手拽下背后的大氅往她身上一扔，把她往回趕。

    “回車上去?！?/br>
    馬都倒下了，車也摔得四分五裂了，哪里還有地方可回？

    岳凌兮看著不遠處那片狼藉，又瞅了眼楚襄的臉色，決定不跟他說這件事，攥緊大氅默默地走了。

    流胤那邊也已經(jīng)清理完畢，影衛(wèi)從黑衣人的尸體上搜出了幾塊令牌，紛紛遞來給楚襄過目，楚襄僅僅瞟了一眼就揮手讓他們撤下了，神色冷沉未置一詞，流胤見狀，上前低聲問道：“陛下，黎瑞此人實在喪心病狂，死到臨頭了還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是否要卑職派人回去讓裴大人立刻將他抓捕歸案？”

    “不急?！背謇淅湟怀洞浇?，淡薄如水的話語中暗藏著凜冽鋒芒，“朕且看看他這困獸之斗要到什么時候才停歇。”

    流胤心神領(lǐng)會，不再多言，徑自退下準備車馬去了。

    第55章 議政

    雪霽初晴，巍然雄偉的王都露出了原有的模樣，層層瓊?cè)A融化成水，無論是擎天高閣還是十里漫道皆是一片濕滑透亮，顯得嶄新又干凈，令人神清氣爽。

    不過那些行駛在內(nèi)皇城大街上的馬車卻不似平日那般悠閑，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已經(jīng)接連過了數(shù)十輛，里面坐的全是朝中顯貴，素來懂分寸的家仆揮鞭叱馬的聲音也重了一些，氣氛似乎格外肅厲。

    也難怪他們緊張，今天的朝議不再由寧王主持，而是離宮數(shù)月的皇帝陛下。

    雖說寧王監(jiān)國向來一絲不茍，這段時間里內(nèi)外諸事皆安排得井井有條，無可挑剔，但就魄力而言終歸還是差了點，所以難免有人懶散怠慢。如今皇帝回來了，前腳才進宮，后腳就令中書省下了三道駁遷罷黜的詔令，如此雷厲風(fēng)行且又明察秋毫，令一班臣子敬畏不已，所以對這次朝議他們個個嚴陣以待，唯恐有失。

    辰時初，朝臣齊齊列于太和殿前，山呼萬歲，浩蕩不歇。

    楚襄端坐于龍椅之上，一襲金章玄袞襯著冷峻天顏，隱隱透出難以逼視的壓迫感，尚未開口就已讓殿外那群青衣散官汗如雨下，直至禮畢，內(nèi)監(jiān)宣示群臣可具表上議，衣物的窸窣之聲蓋過了殿內(nèi)的冷寂，這才令人緩了口氣。

    很快，殿內(nèi)眾臣都進入了狀態(tài)，首先被提起的是北境軍備延誤之事。

    楚鈞第一個出列，長身立于階前一字一句地說道：“啟稟陛下，臣之前就軍備之事與定國候來往商議不下五次，次次皆受他推托搪塞，以致運送進度一拖再拖，嚴重影響了西北邊防的鞏固，臣特此上奏，望陛下治其貽誤軍機之罪，以儆效尤！”

    朝臣們甚少見到他如此犀銳地抨擊某人，不禁都竊竊私語起來。

    “臣附議?！币寡孕迯牡皖^交耳的人群中走出來，手持玉笏躬身道，“定國候自襲爵以來便消極怠政，罔顧圣諭，此次更是拿西北數(shù)萬名衛(wèi)國將士的性命在開玩笑，臣以為若是放任自流定會釀成不可預(yù)估的后果，亦會教將士們寒心，所以臣懇請陛下削其世襲爵位，并改換他人執(zhí)掌北境諸軍?！?/br>
    如此一說，此事便涉及到軍權(quán)及北境百姓的安定問題了，當(dāng)下就有人站出來反對。

    “陛下，孟氏執(zhí)掌北境多年，一向安穩(wěn)寧和，此次或許是意外之失，倒不如先行小懲大誡，以觀后效?！?/br>
    紀桐這番話沒有那么激進，亦有可取之處，一時間獲得許多人的贊同，然而楚襄卻一直沒有發(fā)話，長指時有時無地敲擊著盤龍扶手，一派閑適，爾后慵然地靠回了椅背上，寬袖蔽膝順勢而落，末端卷起暗紅色的濃云，就像殿中燒得紅通通的火盆一樣，灼目灼心。

    這種反應(yīng)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有人想到孟家與太上皇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進而猜測楚襄是顧及這一點才沒有表態(tài)，于是便順水推舟地打出了感情牌。

    “陛下，早年先皇撥亂反正，孟家為此立下了汗馬功勞，若僅憑軍備一事就施行如此嚴厲的處罰，恐怕會教人寒心……”

    “寒心？”楚襄削薄的唇角微微一揚，吐出一句令人膽裂魂飛的話，“你的意思是朕兔死狗烹？”

    殿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說話的人一下子撲倒在地上，臉白如紙，股顫不已。

    “臣……不敢?！?/br>
    即便先前他想借此為孟博開脫，楚襄這么直白地說出來了，他又如何敢再坐實這一點？

    先前還看不清局勢的臣子此刻都反應(yīng)過來了，不禁暗罵自己遲鈍——陛下早有問鼎天下之心，此前與西夷開戰(zhàn)便是最好的證明，如今重兵齊壓邊陲，已是蓄勢待發(fā)，他又怎能容忍被區(qū)區(qū)一個孟家攪亂了計劃？

    當(dāng)真是錯得徹底。

    裴元舒、顧臨武等內(nèi)閣老臣一直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fā)，因為他們比誰都明白，數(shù)萬將士與邊關(guān)百姓的安全比皇室的聲名更加重要，陛下深知這一點，太上皇亦然，莫說陛下會為了太上皇而寬宥孟家，便是太上皇自己都不會。

    一片寂然之中楚鈞撩起衣擺跪下，肅聲道：“懇請陛下治罪！”

    夜言修、裴昭等人紛紛附和，一同跪在了殿前。

    位高權(quán)重的閣老們不出聲，年輕才俊又幾乎全都偏向了一邊，還有幾名能言善辯的御史將孟博的罪狀整個數(shù)落了一遍，如此情形之下，再無人敢多言。

    楚襄望著階下群臣，修眸略略一挑，溢出的光澤竟比玉磚雪瓦還要冷上幾分。

    “傳朕旨意，定國侯孟博矯行罔上，貽誤軍機，故此貶為庶人，其麾下北地軍重新整編之后由驃騎將軍彭征代朕執(zhí)掌，若有嘩變不從者，一律格殺勿論！”

    “是，臣等謹遵上諭！”

    眾人齊聲說完，又見他把目光投向了剛才那個有意替孟博求情的人，仿佛千山陡嶺之中斜伸而出的冰棱，刺得人渾身透涼，連殿中盛燃的炭火都成了擺設(shè)。

    “拖出去，杖責(zé)二十?！?/br>
    聞言，那人猛地一顫，怎么都沒想到寬仁示下的皇帝會當(dāng)庭施以杖刑，眼看著幾名禁軍已經(jīng)攜著森森寒氣走到身邊，他不禁心下一涼——流胤訓(xùn)練禁軍的手法是眾所皆知的，如果真要被他們按在冰天雪地里打上二十大板，恐怕要去了半條命！

    然而在列的大臣里沒有一個敢為他求情——處置逆臣本就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他竟敢隱喻今上涼薄，說不準就是孟博在朝中的眼線。

    少頃，穿著一身冰冷盔甲的禁軍已經(jīng)將他左右挾住，一個用力便提出去了，他口中連呼陛下恕罪，卻已毫無作用。

    隨著聲音遠去，朝堂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肅靜。

    議政之初就發(fā)生了這種事，許多臣子都暗自猜測，只怕今天的朝議是要波瀾不止了。

    果不其然，在各項例事討論完畢之后，御史大夫陳其真毅然出列，朝這暗潮洶涌的深水里投下了一塊巨石，驚起千層浪。

    “陛下，臣有本要奏?！?/br>
    楚襄略一拂袖，道：“準奏?！?/br>
    陳其真目視前方，不卑不亢地說道：“臣欲彈劾工部尚書黎瑞受賄瀆職、圈黨濫權(quán)之罪，具體情狀皆已上書奏表，還請陛下過目?！?/br>
    他咬字極為清晰，在場的所有臣子都聽得一清二楚，當(dāng)即就有人變了臉色。

    御史臺乃是百官之舌，地位清貴，開辟言路，雖說本就該履行監(jiān)察彈劾之職，可御史大夫當(dāng)庭直指一部之長犯下多項重罪，這種情況實在是太少了，所以文武百官莫不驚訝失聲。

    楚襄對此卻毫無異色，命內(nèi)監(jiān)取了奏疏上來細覽片刻，爾后掀眸一掃大殿，沉聲道：“黎瑞何在？”

    有人回道：“啟稟陛下，黎大人告病在家，已經(jīng)多日不曾上朝。”

    “那便不必來了?！背弪嚾粚⒑窈褚槐咀嗍钄S到了玉階下，折頁紛揚，里面的內(nèi)容就這樣大敞在眾人面前，“朕請他去刑部喝杯茶?！?/br>
    寥寥數(shù)語，宛如斗雪寒霜般迫人，瞬間將這座溫暖的大殿化作千里冰封的北境，鑒于之前已經(jīng)有人被處刑效眾，此時沒人敢再去觸虎須，只好把目標轉(zhuǎn)向了陳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