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梁靖忙幫他揉背理氣,梁元輔卻是站在那里,神情微愕。 蕭家的事,他本就稍有遲疑,欲與兄弟商議后拿主意,老侯爺這話摔過來,便如當頭棒喝,一瓢涼水似的澆到梁元輔頭上。 他與蕭家交情未必篤深,當初踏上那條船,也是覺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怕景明帝真的大刀闊斧,不管青紅皂白將世家斬除殆盡。但這些年朝堂上死水無瀾,世家各逐利益,蕭家的作為他也都看在眼里。 平心而論,蕭家那些罪名按律法來辦,足夠取蕭敬宗滿門的腦袋。 屋中一時啞然,梁元輔自覺理虧,倒了溫水遞過去。 武安侯爺也是個倔脾氣,這十來年跟兒子存著芥蒂、時常別扭,而今見了那溫水,也不肯接。但他終究上了年紀,身子又沒能保養(yǎng)好,這一通咳嗽直鬧得臉紅脖子粗,肺管子都快咳出來了,也不肯接水。 末了,還是梁靖接過去,送到他唇邊,老人家才肯喝兩口。 梁元輔躬身,瞧著咳嗽得身體微顫的父親,心中也自騰起一股酸楚來。 梁家滿門男兒,除了混世小魔王梁章愛跟人玩鬧說笑,旁的都是正經(jīng)嚴肅的性子,也不慣跟人剖白心思,軟語認錯。當年的事各有考量,父子倆僵持別扭了十來年,眼瞧著老侯爺鬢邊漸漸斑白,身體也佝僂下去,再不復(fù)當年的端然風(fēng)采,梁元輔也是當了父親的人,哪能不難受? 先前風(fēng)平浪靜,武安侯爺偏居夷簡閣,他也硬著性子不肯服輸,甚少交心。 而今老侯爺重拾威儀,卻因這通咳嗽而老態(tài)畢露,梁元輔那顆剛愎硬朗的心里,也自覺得歉疚。他遲疑了下,終是蹲身到武安侯跟前,緩聲道:“當年那事,我是怕父親被私交所累,才擅作主張。我也是為族中著想,并沒存私心?!?/br> 這話語氣還算和軟,因蹲身在跟前,態(tài)度也是愧疚解釋一般。 武安侯漸漸平復(fù)呼吸,將他瞪了一眼,道:“難道我就存了私心?” “父親當然沒有!” “那不就得了!”武安侯該說的都說了,看梁元輔這樣子,應(yīng)是聽進去了幾分,遂緩了緩,道:“晏平這幾日也不必在我跟前耗著,府里事情多,得空時也該幫你伯父分憂解難,元輔——從前的事我都不計較,但這回,蕭家休想再拉咱們墊背!他自家的惡事,自家兜著去!” 說罷,讓梁靖扶著站起來,脊背微微佝僂,緩緩走了。 到次日,武安侯爺果然親自出面,將幾位管事召到跟前,過問家事,留梁靖在旁。 梁元輔在旁瞧著,也琢磨出那意思來—— 都督的大權(quán)雖攥在他手里,府里的爵位卻仍在老侯爺身上,且武安侯畢竟是正經(jīng)家主,哪怕數(shù)年不問家事,在這魏州地界的聲望仍在他之上。若果真父子再起沖突,老侯爺一怒之下,執(zhí)意將侯位和故舊交情交道梁靖手上,他也莫可奈何。 而梁靖的手腕,他已在靈州的事后漸漸領(lǐng)教過。 硬碰硬地爭執(zhí)起來,梁靖背后靠著東宮的人手,他還真未必能輕易壓制。 而那般內(nèi)斗,于梁府而言,也沒半點益處。 梁元輔心中猶豫,見永王那邊安安靜靜地沒什么消息,武安侯又態(tài)度強硬,只好暫且打消念頭,將蕭家的事擱在身后。 這邊數(shù)管齊下,軟硬兼施,淮南謝府里,事情也比玉嬛預(yù)想的順利許多。 …… 比起梁家跟永王結(jié)親的牽扯,淮南謝家對永王的態(tài)度就頗為含糊了。 謝老太爺幼時膽小乖巧,哪怕后來襲了爵位,竟世事歷練后沉穩(wěn)了許多,行事仍格外謹慎,凡事三思而后行,以自保為上,從不起富貴險中求的念頭,亦不愿為他人冒險。也因此,頗有幾分自私薄情的名聲。 當年蕭家以魏貴妃在景明帝身邊伴駕,最知圣心打算為由,四處游說,危言聳聽。謝老太爺雖將侄女嫁給了韓太師的兒子,卻也不敢拿闔府性命做賭注,自是上了賊船。待后來韓太師蒙冤而死,侄女喪生火海,他也不曾再碰韓家那個麻煩。 時至今日,他到了六十耳順之年,那膽小自保的性子也更甚從前。 ——因當年世家脅迫取了韓太師的性命,他心中多少怕皇帝記仇,存幾分忐忑。見蕭家兩位女兒在宮中盛寵不衰,蕭敬宗更是大權(quán)在握,也自起了心思,想將嬌滴滴的孫女送入宮中,在景明帝枕邊吹風(fēng)說話,于家族亦有助益。只是謝鴻執(zhí)意不肯,他生了兩年氣,也只能作罷。 如今朝堂上御史們討伐蕭敬宗,他自然是聽見了風(fēng)聲的。 待蕭家那消息遞過來,謝老太爺笑吟吟地安頓了客人,轉(zhuǎn)過頭回到書房,便暗自琢磨起來—— 若不幫蕭家,待京城里的出頭鳥死了,景明帝清算舊賬,沒準兒真能來找謝家的麻煩。就算謝家在淮南樹大根深,被皇帝盯著折騰,怕也撐不住。若是順了蕭家去忤逆脅迫,那也是大逆不道的行徑,且能否像上回般成事,還是兩說。 他這邊猶豫不決,玉嬛游說起來,便容易得多了。 她雖年少,嫁的卻是魏州高門,且梁靖是東宮極得寵信的臂膀,先前平定靈州叛亂,頗有名氣,比其他幾位孫女的夫婿都出色許多。且懷王爺又著意照拂,時常將玉嬛召過去,另眼相看,在謝老太爺眼里,這孫女必有過人之處,比旁人不同。 是以聽聞玉嬛求見時,哪怕祖孫倆從前甚少碰面,他還是讓玉嬛進了書房。 玉嬛也不卑不亢,從容跟長輩見禮畢,將些事先備好的東西奉上,只說是梁靖自魏州送來的,哄得謝老太爺開懷。而后話鋒一轉(zhuǎn),便提到了蕭家的事—— “孫女還未南下時,京城里便為蕭相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如今蕭相下獄,蕭家必是火燒眉毛,四處尋人幫襯的。夫君這回除了問安的書信,特地捎了口信過來,讓我勸一勸祖父?!?/br> 說話間,將梁靖前兩日寄來的書信呈上。 謝老太爺掃了一眼,那書信中規(guī)中矩,無甚不妥,遂問道:“他說什么?” “蕭家這回犯事,刑部查的罪名雖是貪賄弄權(quán)、賣官鬻爵,夫君暗里打探,據(jù)說還有旁的罪名,犯了皇上的忌諱。夫君叫我勸祖父一句,蕭家被查是他自家作孽,跟世家無關(guān),若蕭家還拿從前那套手段來勸祖父,請祖父務(wù)必觀望深思,不可入觳,被他們當劍使——”她跪坐在蒲團上,自低頭笑了笑,“孫女也不知那手段是說什么,只是懇請祖父,能聽夫君一言?!?/br> 謝老太爺長長“哦”了一聲。 他并不知玉嬛的底細,先前梁靖迎娶玉嬛時覺得蹊蹺,特意查了查,也沒查出端倪,便不作他想,只隨口道:“那手段也沒什么,不過是說世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他受了災(zāi)倒下去,難免唇亡齒寒?!?/br> 玉嬛聞言,“嗤”的一笑。 她正當妙齡,這一笑燦若春花初綻,靈動而鮮活,神情里的恥笑更是毫不掩飾。 謝老太爺膝下孫女雖多,卻多是學(xué)治家教子、安定內(nèi)宅的本事,甚少觸及朝政。 看她似是有些想法,隨口便道:“笑什么?” “是笑他們自視太高,專會混淆視聽?!庇駤謸u了搖頭,正色道:“有唇亡齒寒之說,亦有借刀殺人、鳥盡弓藏?!?/br> 她點到即止,謝老太爺也是一笑而過。 待孫女走了,自己關(guān)起門斟酌權(quán)衡時,玉嬛那幾句話卻不時浮起。而玉嬛也沒閑著,怕老人家未必把她的話當回事,搬出謝鴻,請他多過去旁敲側(cè)擊地勸說。 謝老太爺本就是謹慎的性子,不肯平白去惹那麻煩,便也沒立時回應(yīng)蕭家。碰見模棱兩可的事時,謀士三言兩語能說得帝王更改念頭,謝鴻雖沒那等舌燦蓮花的本事,謝老太爺卻也沒帝王的胸懷氣度。他謹慎斟酌著兩邊勸言,遲遲沒拿主意,往外探了探消息,聽說武安侯府沒什么動靜,也自觀望起來。 蕭敬清上躥下跳,三番四次地遣人來勸說,卻終沒能攪出半點動靜。 這般平靜卻讓心存試探的景明帝瞧出了苗頭,見世家并沒再挑事,當機立斷地出了手。 九月底時,刑部大牢傳出消息,險些將蕭家上下驚得暈厥過去——蕭敬宗在獄中真心痛發(fā)作,急病而死。 第66章 第66章 蕭敬宗病死的消息傳出來, 立時蕩起軒然大波—— 于那些被蕭家欺壓過的人而言, 這人急病而死, 不論背后有何貓膩, 都是惡人自有天收, 大快人心。于觀望風(fēng)向的朝臣而言,蕭敬宗平日里身強體健,如今不止倒霉入獄,還在獄中丟了性命,著實蹊蹺,叫人浮想聯(lián)翩。而于蕭家而言,這位相爺驟然離世, 等同去了半個主心骨, 鬧得人心惶惶。 蕭敬清聽聞消息后大驚失色, 趕緊往獄中去迎兄弟, 過后直奔皇宮而去。 此時的麟德殿里, 小蕭貴妃卻已借著近水樓臺的便利,率先奔往皇帝跟前。 她先前自認將景明帝的心思窺探得明白,見皇帝著意恩寵補償,沒打算追究過深, 更是把心放回腹中,著實愜意安穩(wěn)的過了兩日。今日消息送來時,小蕭貴妃盛裝麗服, 正在池邊悠然喂魚, 聽宮人回稟了消息, 猶不肯信,懵然道:“你是說……父親?” 那宮人是蕭家心腹,乍聞噩耗,驚得臉色都變了,磕巴道:“是,是相爺。” “怎么會!”小蕭貴妃哪會相信,騰地站起身來,纖手指著宮人,當即斥道:“父親向來保養(yǎng)得好,本宮前日去探望時也健朗如常,哪會忽然生病,你胡說什么!”慌張斥責(zé)罷,見那宮人煞白著臉嘴唇哆嗦,心中也慢慢回過味來。 她姑侄二人在宮中盛寵不衰,蕭家又在京城樹大根深,這樣要緊的事,哪會亂傳消息? 既然到了內(nèi)廷,想必是真的了。 可是……怎么可能? 嬌艷脂粉之下,小蕭貴妃臉上血色一分分褪去,片刻后才道:“你……聽真切了?” 這一聲沒了斥責(zé),反而微微顫抖,怕聽見答案似的。 宮人哪還敢說話,只強忍著點了點頭,起身欲來扶她,“外頭消息送出去,侯爺必定會——娘娘!”她一聲驚呼,忙扶住身子微晃的小蕭貴妃,“娘娘您別急,奴婢再派人去打探……”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小蕭貴妃卻已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周遭宮人慌了手腳,有年長沉穩(wěn)的嬤嬤,見此情狀,當即狠狠瞪那宮人一眼后趕上去。 小蕭貴妃自入宮后便柔婉多姿,連疾步走路的時候都沒有過,這會兒卻顧不得周遭宮人目光,雙眼里滿是慌亂,一路跑到麟德殿外,也不等朱權(quán)入內(nèi)通稟,徑直推門闖了進去。 麟德殿里,景明帝正在窗邊負手而立,聽見動靜瞧過去,便見她腳步踉蹌地跑了過來,一張臉花容失色,慌亂無神。瞧見他,那眼底才煥出點神采,口中一聲帶著哭音的“皇上”喚出來,聲音都是顫抖的,“我父親,他當真……” 后面的話問不出來,她只管望著景明帝,盼他能搖頭否認。 然而殿中靜謐安寧,景明帝臉上帶點悲色,沉默不語地走到跟前,伸臂將她攬進懷里。 后面朱權(quán)怕她貿(mào)然闖進去沖撞皇帝,緊跟著跑進來,見景明帝擺了擺手,又默默退出去,帶上殿門。 濃重的龍涎香自金獸口中吐出來,熏得人頭疼。 景明帝擁著小魏貴妃,老而深沉的眼底暗潮涌動,似疼痛、似嘆息、又似隱忍,卻只沉目不語。漸漸地,脖頸間有潮潤的淚滲進來,夾雜著極輕的抽泣。景明帝雙拳微攥,低頭時,便見懷里的小蕭貴妃身子輕顫,面色蒼白,只剩脂粉浮在臉上,楚楚可憐。 即便忍耐舊恨,即便算計人心,數(shù)年陪伴里,這嬌滴滴的小美人卻也給過他許多溫存。 哪怕最初收她入宮,半為美色、半為算計,事到如今,到底是有情分牽扯的。 而如今她初喪至親,他哪能真的無動于衷? 景明帝嘆了口氣,也沒看她的眼睛,只將她擁在胸前,緩聲道:“刑部尚書親自查驗,太醫(yī)也沒能救回來。蕭敬清已往牢中去了,接他回府入殮,你也……”他說到這里,終是沒能勸下去,只將小蕭貴妃秀背輕撫。 小蕭貴妃卻已是淚眼朦朧,“可是父親向來康健,他怎會……” “朕也不明白?!?/br> “會不會是太子……”小蕭貴妃痛失至親,到底分寸稍亂,那下意識地揣測到了嘴邊才意識到不妥,趕緊咽回去,只哭道:“臣妾不信會有這樣蹊蹺的事,一定是有旁的緣故?;噬显撆扇思毑?,看他近日的飲食,查他見過哪些人,有沒有……” “沒有?!本懊鞯蹍s立時否了,“他急病發(fā)作前見的最后一個人,是朕。”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令小蕭貴妃顫抖的身子微微一僵。 父親臨死前見的最后一人,是他? 這是何意? 她知道蕭敬宗的身子,先前從沒得過什么真心痛的病癥,這回毫無征兆地過世,必定是有端倪。她幾乎已然認定,是蕭敬宗受了人暗算喪命獄中??删懊鞯壅f,最后進過那牢獄的是他? 小蕭貴妃滿腔悲痛驟然添了驚訝,一時間思緒紛亂,反倒忘了言辭,唯有淚珠斷線珠子般滾落,卷著脂粉香氣,自腮邊滾落,沒入衣領(lǐng)。心里萬般揣測橫生,那一瞬間,她幾乎猜測是景明帝在獄中逼死了蕭敬宗,又拿這種謊話來騙人,卻又怎么都不肯相信。 ——這些年同床共枕,景明帝可從沒流露過這般心思。 他怎會突然對父親下殺手? 小蕭貴妃愣愣將他看了半晌,才慌忙垂下頭去。 景明帝卻已將她心思看得分明,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聲音也是溫柔如常,“朕先陪你回宮。旁的事情往后再說?!彪S后,便以圣躬違和為由,不見旁人。 …… 宮外,蕭敬清將兄弟接回府中時,最初的驚慌急痛過去,便只剩滿面鐵青。 府里女眷慌了手腳,蕭二夫人哭得數(shù)度昏迷,蕭敬清心神恍惚地命管事安排喪事,滿心里縈繞的,卻是獄卒那句低促的密報——“相爺今早身子康健,是皇上探視后,忽然病死在牢房里的?!?/br> 這消息實在蹊蹺,但事關(guān)太大,賠上兄弟性命后,他反而不敢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