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景明帝的喜好、兩位蕭貴妃的行事、相爺蕭敬宗的行事、永王的行事性情與手中握著的籌碼……所有關乎永王的事,玉嬛前世都牢牢記在心上,此刻回想舊事,很快便有了頭緒—— 永王能將太子踩下去,奪得帝位,一則是靠著孝順的姿態(tài),令年老重情的景明帝行事偏頗,再則便是蕭家和各處世家的竭力扶持,令景明帝即便想保太子,也有心無力。景明帝身在宮廷,有兩位蕭貴妃吹枕邊風,她目下能做的實在有限。而至于蕭家…… 玉嬛回思舊事,最終將心思落在一個地方——靈州。 靈州南接京城,北臨邊塞,是頗為緊要的軍事重鎮(zhèn)。如今的都督李輔上了年紀,朝廷正物色接班人選。靈州麾下猛將頗多,雖都對李輔恭敬順從,私心里卻各有所向。若她沒記錯,永王已在那邊安插了蕭家的人手,只等時機成熟時扶持爪牙,奪得軍權。 蕭家在握住靈州軍權后如虎添翼,朝堂上下更不敢攖其鋒芒。 太子雖居嫡長,在東宮也屢有建樹,卻終被永王步步緊逼,終至被廢。 玉嬛前世做永王內應,于其中內情知道的不少,斟酌半天后,便有了主意。 剩下的便是設法逃出永王府,前往靈州。她孤身一人,不便遠行,若能得梁靖相助……這念頭浮起來,玉嬛稍加斟酌,便猛然頓住。 梁靖……她心里默念著名字,想起舊事,眼底的光芒便黯淡了下去。 永王與太子奪嫡,朝堂上已交鋒數(shù)個回合,在靈州兵權上都費了不少功夫。前世為那軍權,膠著了將近半年時間,而東宮頗為倚賴的梁靖……似乎是在那時辭了東宮的官職,從爭斗中抽身出去。 至于抽身的原因,自然是為了武安侯府血脈牽系的親眷。 再來一回,他會如何選擇? 玉嬛猜不出答案。 第46章 第46章 這處院落在永王府的位置頗為偏僻, 玉嬛坐了整個前晌,都沒人來打攪。紛繁往事掠過腦海, 她絞著衣袖坐了整個前晌, 最終沒敢押注——梁靖固然有孤膽英勇, 卻也是有血有rou的男人,真將梁家闔府性命都壓在他身上, 他會如何選擇,玉嬛實在沒把握。 畢竟, 太子跟梁靖也有十年的交情, 梁靖為太子盡心做事, 在兩邊為難時,也曾舍太子而去。相較之下, 她跟梁靖的交情,未必能有太子深厚。 哪怕兩人已定了婚期, 那也是為祖輩遺愿,若撇開婚約, 梁靖還會娶她嗎? 玉嬛雙手扣窗沿,斟酌思量。 將近晌午時, 仆婦端來了飯菜擱在桌上, 果然豐盛細致。 她也不再客氣,將肚子填飽后推門而出, 見兩位仆婦仍站在廊下, 隨口道:“殿下還沒回來么?”語氣極隨意淡然, 目光則漫不經心地瞥向門外, 仿佛盼著永王出現(xiàn)似的。 仆婦對視了一眼,態(tài)度倒還算恭敬,“姑娘是有事么?” “就是覺得悶,想出去走走,順道消食?!庇駤肿咧猎褐?,隨便亂瞧。今日天氣甚好,沒有深冬時節(jié)的寒意,陽光灑在身上時,還有點暖洋洋的意思。她轉了會兒,見兩人都悶葫蘆似的不說話,微微蹙眉,“永王殿下的意思,難道是將我囚禁在這里,不許挪半步?” 清澈的目光投向仆婦,帶幾分不悅。 這般態(tài)度,倒讓對方遲疑起來。 永王將她捉到府中,原本就是打算軟磨硬泡地收為己用。且王府外圍有侍衛(wèi)值守,不怕太子的部下潛進來救人,便沒在院外單獨安排侍衛(wèi),只叫兩位仆婦盡心守著,別叫玉嬛離開,但也不能委屈了她。 今晨因玉嬛態(tài)度稍稍和軟,還特意囑咐,若玉嬛有所求,需盡量滿足。 兩人都已在王府當差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不算太差。一個男人對貌美少女格外展露耐心,放著正妻和幾房側妃不寵,踩著點往這院落走,這其中的意味,明眼人都猜得出來。且玉嬛生得貌美嬌麗,若真投了永王的意,定會格外受寵。 仆婦遲疑片刻,因永王并沒明確說過禁足的話,遂退了半步。 “姑娘剛來府里,對外頭怕是不熟悉。既是消食,便由老奴陪著過去,可好?”仆婦斟酌著,態(tài)度客氣和善,卻終不敢放松戒備。 玉嬛莞爾笑道:“好啊?!?/br> …… 對于永王的這座府邸,玉嬛格外熟悉。前世她落難后被永王帶回京城,便在這院中住了數(shù)月。彼時她對永王死心塌地,永王也不設防,玉嬛心緒苦悶時常在府里散心,除了不去永王妃和幾位側妃的院子,別處幾乎都去過。 而今故地重游,院外的草木亭臺,皆是舊事模樣。 玉嬛并沒打算光天化日下逃走,便只慢悠悠地散步,將各處的人手地形都牢牢記在心里。待探查完了,便仍回院中待著,晚間永王來探時,便露出更加和軟的態(tài)度,打消其戒心。 到了晚間,被仆婦伺候著沐浴盥洗,安穩(wěn)睡下。 仆婦見狀更是放心,到得三更人靜,便生出偷懶的心思,往廂房里瞇會兒。 夜深漏靜,萬籟俱寂,外頭的燈燭早已昏暗,玉嬛躺在榻上,卻沒有半點睡意。等外頭的動靜徹底沒了,她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榻,穿好珠鞋。她去賞梅時穿的都是精干衣裳,唯有那件披風稍為礙事,便拿細繩捆在腰間,上下瞧了瞧,沒什么累贅的,才悄然走向外間。 門果然沒鎖,只虛掩著。 她悄悄溜出去,外面薄云遮月,夜風寒涼。 院門倒是鎖著的,鑰匙在仆婦手里。好在仆婦能耐有限,不像前世臨死前守她的侍衛(wèi)般機敏戒備,玉嬛沒敢逗留,徑直往后面的倒座房走,果然瞧見了那棵臨墻的桃樹。 借著樹杈爬過高墻,踩著墻外山石落地,玉嬛縮在披風里,循著記憶往外走。 永王府占地極廣,除了外頭的防護,夜間亦有巡邏的侍衛(wèi)。 玉嬛東躲西藏,也不敢往正門走,一路向北邊偏僻處跑,躲在堆雜物的屋子。到五更時分,王府別處尚在沉睡,附近的廚房里卻已忙活起來,待仆婦開了門,玉嬛便趁機溜出去。如是兩回,順利溜到外圍。 天色漸明,清晨蒼白的陽光灑下來時,玉嬛進了一家成衣鋪。 她身上沒帶銀錢,但穿戴的首飾卻多精致貴重,舍了一只玉鐲換套不起眼的長衫披風,再出來時,她已是少年郎的打扮。除了身量稍矮,眉目清秀,瞧著跟上京準備明年春試的舉子倒沒太大差別。 玉嬛往隔壁餛飩吃了碗餛飩果腹,而后去文房店里買些筆墨。 這一趟逃出永王府,實屬僥幸。若非賣乖消了仆婦戒心,若非熟知府中地形揀了,憑她一介女子,絕難逃出王府。這會兒永王必定已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必會設法追查——睢園的住處和兄長謝懷遠那里都是去不得的,梁靖和懷王府周圍若有永王及時布置,她去了也是自投羅網。 何況,目下的情形,懷王爺未必肯為她跟永王翻臉。 而梁靖…… 想到那張輪廓分明。眉目英挺的臉,玉嬛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前世家破人亡,她跟梁靖擦肩錯過,幾乎沒有來往,倒是跟梁側妃相處過幾回。也是從梁側妃那里,她窺出梁家對永王的忠心追隨——梁元輔舍了親生女兒,是下了極大的賭注,梁靖當初退出奪嫡之爭,便是他和梁元紹兄弟倆協(xié)力施壓的結果。 靈州的事干系不小,若將梁靖卷進去,梁元輔未必不會察覺。 屆時不止梁靖進退兩難,她的行跡和打算也沒法再隱瞞。 倒不如她先做成此事,待永王在奪嫡中處了下風,以梁元紹那等趨利避害的性子,情勢扭轉后,態(tài)度未必不會改變。武安侯府世居魏州,縱不能再跟著永王建從龍之功,想來也有余力自保。 這般籌謀定了,玉嬛在文房店尋了處空屋,提筆寫三封書信。 ——給謝鴻的書信最詳細,雖沒能盡述詳情,卻也大略解釋了打算,請爹娘別擔心。給懷王的簡略些,給梁靖的則格外作難。她這一趟去靈州,怕是得半年時間,未必能在婚期前趕回。且利益爭執(zhí),待永王在靈州事敗,往后會如何,實在難以預料。 若她早些想起舊事,還能設法拖延,待塵埃落定后再談此事。 可如今的情勢…… 玉嬛咬著筆頭,苦惱皺眉,只覺先前實在天真,被梁靖一哄就信了,考慮得不夠周到。 素凈簡單的信箋鋪在桌上,玉嬛寫廢了七八張,才算是勉強寫完。將廢紙燒成灰燼后,再讀一遍給梁靖的信,心中忐忑愧疚愈發(fā)濃烈。硬著頭皮將信箋折好,玉嬛把給梁靖和懷王的信都裝入給謝鴻的那封里,請他轉致。 而后尋了人往睢園遞信,她將首飾當了些銀錢,孤身出了東華門。 靈州離京千里之遙,孤身行路不便,她當下要做的,便是尋到那位能帶她北上的同伴。 …… 玉嬛出城門時正是晌午,她孤身背著小包裹混在人群里,匆匆行路。 此時的永王府,卻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仆婦是辰時末刻才察覺不對勁的,因敲了兩回門都沒人應答,推門闖進去,就見里頭空空蕩蕩,昨晚安然入寢的少女早已不見蹤影。 院門仍舊緊鎖,周遭也沒旁的痕跡,兩人只當玉嬛是藏起來了,趕緊在屋里各處找。 然而翻邊整個正屋廂房,卻沒半點收獲。 兩人總算慌了手腳,趕緊跑出去,請人給永王報信。 彼時永王才下朝,因景明帝有事召,他也不敢耽擱,便叫人暫且封鎖府門,嚴查出入的人。在宮中待到晌午,回到府里,問了外圍侍衛(wèi)和各門上的管事,都說沒見著玉嬛的蹤影。 永王府外防守甚嚴,若有高手夜襲,不可能沒動靜。而玉嬛初來乍到,進府時昏睡著,更不可能知道身在何處、如何逃走。想來想去,永王不信玉嬛能孤身逃出去,覺得她必是在府中躲藏,便命人傳話下去,在府里詳細搜查,任何角落都不許放過。 他這里大動干戈,終是驚動了永王妃和幾位側妃。 幾個女人都是高門出身,雖不好發(fā)作,卻還是忍氣照辦。 誰知即便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玉嬛仍是鉆進地縫似的,不見蹤影。 正氣急敗壞,外頭管事又匆匆跑來,道:“殿下,大理寺的梁靖求見?!?/br> “梁靖?他來做什么!”永王正為這事頭疼,也裝不出溫潤如玉的模樣,煩躁道:“本王有要事纏身,不見!”一抬頭,見梁側妃帶著身邊的丫鬟走了進來,便朝管事遞個眼色,叫他閉嘴。 梁側妃自然是為玉嬛的事來的,只說翻遍了住處和周遭幾處屋舍亭臺,都沒見永王要找的人。婉轉說完了,又試探道:“不知殿下找的是誰?若她不在府里,妾身覺得,還是該在外頭查問?!?/br> “問過守門的侍衛(wèi)了,沒動靜。” 梁側妃“嗯”了聲,慢吞吞地喝茶,一副竭力要為永王分憂的模樣。 旁邊管事急得熱鍋螞蟻似的,又不敢放肆,正焦灼呢,他的副手也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見梁側妃在跟前,遲疑了下,卻還是硬著頭皮道:“殿下,大理寺的梁大人……闖進來了?!?/br> 永王差點被嘴里的茶嗆到,“闖進來?” “是,門口的侍衛(wèi)攔不住他?!?/br> 話音未落,暖廳外面一陣小小的sao動,永王聞聲望過去,就見梁靖一身墨色勁裝,沉著張臉,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這舉動著實放肆,永王怒氣更甚,手中茶杯砸在地上,黑著臉霍然起身。 第47章 第47章 梁靖在暖廳門口駐足, 衣袍在風里微擺,兩道沉厲的目光盯向永王, 如同出鞘的劍刃,鋒銳冰寒。他的身后,緊跟著跑進來的兩位侍衛(wèi)滿面慚愧,各自受了輕傷,向永王抱拳道:“殿下恕罪,梁大人他……他……” 結巴了兩下,卻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目光只在兩人間來回瞥。 論官職,梁靖跟王府長史同級,比這些侍衛(wèi)貴重。論身份,梁靖是側妃的堂弟, 算起來也是永王的小舅子,沾親帶故。論身手, 整個永王府上下, 算是幾位侍衛(wèi)頭領, 沒半個人是梁靖的對手。 侍衛(wèi)們阻攔不住, 打又打不過, 被人橫沖直撞到永王跟前,各自忐忑心驚。 永王狠狠剜了他們一眼,卻未立時發(fā)作, 只將目光落向梁靖。 片刻對視, 梁靖也不行禮拜見, 只冷聲道:“人呢?” 永王被他蠻橫沖撞,心里含了怒氣,冷笑不語。 梁靖也顧不得尊卑,跨前兩步,徑直到了廊下,右手疾風般探出,揪住永王的衣領,厲聲道:“人呢!”他本就身高體健,身量比永王高一些,那鐵鑄似的手臂蓄滿力道,憤而用力,險些將永王憑空拎得踮腳。 精致的錦緞衣裳受不住大力拉扯,輕微的裂帛聲里,撕出個不小的缺口。 這動靜如同巴掌裹在臉上,永王自幼長在宮廷,身份貴重,何曾受過這般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