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唔?!庇劳跚扑歉睂幙绅I死也不碰著食盒的模樣,垂目自哂。 玉嬛遂問道:“殿下既然知道懷王爺?shù)男乃?,還要這樣明目張膽?” “反正有人背鍋,怕什么?!庇劳醯故切赜谐芍?,“其實早就想跟你秉燭慢慢說話,可惜你戒心太高,總離我遠遠的。沒辦法,只能用這招——當真不吃?” 玉嬛咬牙,“我怕有毒!” “還是年紀小,誰會用這法子投毒?東西我留這兒,你餓了再吃。”永王將食盒蓋上,將一條腿翹著,靠在椅背,“費這周折,是想問你一句,你當真是死心塌地跟著梁靖,跟著東宮走了?” “殿下說笑,我沒那能耐?!?/br> 永王擺了擺手指,“梁靖徒有匹夫之勇,眼光卻不行。武安侯府不會允他肆意妄為,過陣子就得把他召回去。跟著他走,沒出路。倒是這邊——”他頓了下,眼底浮起曖昧的笑,“尊府的謝老太爺一向明事理,謝姑娘,我若加以阻撓,你猜他會怎么做?” 謝老太爺怎么做呢? 玉嬛不必深想都能猜到。 ——太子打壓世家,永王卻倚賴信重,真到了兩難境地,為府里最看重的家族權位考量,老太爺都會選永王。更何況,永王風頭日盛,有兩位貴妃和蕭相保駕,又得景明帝偏疼,天長日久,奪得皇位的勝算不小。 以謝老太爺?shù)钠?,沒準會樂意送她入王府,繼而入宮。 如同魏州梁元輔打算的那樣。 只是謝老太爺?shù)男囊?,與她何干? 當初韓家遭難,親女兒死了他都無動于衷,置身事外,若不是舅舅憐憫救護,她未必能活到今日。舊事塵封,往后的路,她認的只有謝鴻撐起的這座小家,而至于外祖…… 玉嬛冷笑了下,神情中露出一絲嘲諷,轉過身不再說話。 永王瞧得出她的意思,不急不躁地笑了笑,站起身來。 “等著瞧吧,你會愿意的。這兒飲食起居都不會虧待,慢慢想清楚?!闭f罷,將食盒往她這邊推了推,衣袖微擺,竟自往外走。 這般胸有成竹的態(tài)度令玉嬛眉心微跳,心念電轉之間,她忽然明白過來。 “今日的事,殿下是要栽到東宮頭上?” 才走到屏風邊的永王腳步微頓,回頭看她時,眼底有點意外驚喜,“想通了?” “金光嶺周圍防護嚴密,懷王爺?shù)膭e苑也不是誰都能進的,就算旁人察覺,也只能從外圍追蹤搜查?!庇駤置碱^緊蹙,聲音都緊了起來,“殿下今日用的人,恐怕……是早就埋在東宮的棋子?” “若能換你回心轉意,廢了這棋子,也不虧?!?/br> 永王笑得溫潤如玉,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繞過屏風走了。 玉嬛卻覺雙腿泛軟,退了兩步,才扶著桌案站穩(wěn)。 早就該想到的,梁靖安排的人雖能暗中護她,卻不敢進懷王的別苑放肆。永王往長輩跟前走得勤快,未必沒做過手腳,有了內(nèi)應行事方便,待旁人察覺后追查,他做個以假亂真的幌子,便能將禍水引到東宮頭上。 善惡是非,若不能擺出鐵證,便只憑各人斟酌判斷。 真追究起來,誰贏誰輸,還真沒人能打包票。 難怪永王如此篤定淡然,想來出手之前,已然做了些布置。 玉嬛背后滲出了層冷汗,扶著桌案坐在椅中,只覺口干舌燥。事情牽扯到奪嫡的皇子,里頭考量猜度便能復雜數(shù)倍。當務之急,最簡潔的辦法便是她逃出去,親口印證,可這地方是永王的地盤,她該如何逃出去? 玉嬛坐在椅中,半天也沒能想出法子,倒是腹中越來越餓。 她猶豫了半天,還是覺得保命要緊,遂將那食盒揭開,填飽了肚子,在屋里逡巡觀察。走得累了,靠在榻上擰眉沉吟,身上疲累得很,目光落在那藻井門窗,又有些恍惚。 這屋子實在熟悉,不止門窗桌椅,甚至方才的情形…… 仿佛什么時候,也曾有過那樣的事,她被關在屋中,永王勸說蠱惑,跟方才的談話相似,卻又不同。莫名的煩躁充斥腦海,她竭力想理清,卻只覺腦殼疼痛,模模糊糊地揪住了什么東西,又消失無蹤。 夜色愈來愈深,她無從逃脫,終是抵不住疲憊,昏昏睡了過去。 …… 玉嬛做了個夢,冗長又真實。 夢里她失了雙親兄長,被永王收留入府,而后結實懷王爺,入宮做了女官。數(shù)年女官生涯,為了永王費盡心力,只求他在登上帝位后能兌現(xiàn)諾言,為祖父的冤案平反。然而功成之日,迎接她的卻是推搪、拖延,甚至…… 夢中的事清晰分明,晴雨悲歡交雜,連鴆酒入喉時刀子般燒入喉中的滋味都清晰分明。 玉嬛魘在夢里,使勁掙扎,十根手指揪緊了錦被,眉頭緊蹙,臉色蒼白。 夢境模糊的一瞬,她猛然驚醒坐起,心跳砰砰的如同擂鼓,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她如溺水之人得救般劇烈喘息,雙眸失神茫然,卻藏了萬般情緒。 第45章 第45章 永王府外, 此刻的梁靖也是心神不寧。 到了年底, 各處衙署都需將一年的事辦清,他即將調往東宮, 這幾天便格外忙碌,將半年來經(jīng)手的事挨個理出來,交割清楚。忙了整日, 后晌時卻忽然收到消息,說玉嬛隨福安小郡主出城賞梅, 卻在懷王別苑失蹤了。 這消息如同霹靂, 梁靖當即丟下手頭事務, 縱馬出城。 兩處碰頭, 何四將過程說了, 抱拳躬身道:“是屬下辦事不力,沒能護在謝姑娘身旁。賊人將她帶出別苑, 朝南邊逃走,屬下已派了人去追, 懷王府的侍衛(wèi)也在幫忙, 途中留有記號?!?/br> 金光嶺下常有皇親國戚往來,防護格外嚴密, 懷王又是景明帝最信重的弟弟, 王府護衛(wèi)不比東宮六率差多少, 這回福安小郡主出門, 自是提前在別苑布了侍衛(wèi), 何四擅闖無益。 梁靖知道輕重, 只沉著臉道:“當時永王也在?” “永王陪同長公主賞梅,用了午飯后,回他的別苑去了。” “玉嬛出事之后呢?” “謝姑娘失蹤時,懷王爺?shù)膭e苑里沒太大的動靜,屬下急著去追謝姑娘,不曾留意他。方才問過懷王府的侍衛(wèi),據(jù)說用完飯后長公主有事回城,永王陪她同行,并不知道此事?!?/br> 就這樣撇干凈了? 京城里雖暗潮云涌,歸根結底,也不過那么些事而已。 旁人沒能耐在懷王府插手,算來算去,嫌疑最大的仍是永王。 但如今玉嬛下落不明,他手里又沒證據(jù),聽罷稟報后沉吟片刻,吩咐道:“派幾個人盯著永王府外面,再往金光嶺探探消息,看后晌永王別苑那邊有沒有動靜——也派個人盯著,別打草驚蛇?!?/br> 何四躬身應是,梁靖沒再逗留,自翻身上馬,循著記號疾馳而去。 劫持玉嬛后逃離的那人顯然是受過訓練,途中七彎八繞地甩脫追蹤,頗有章法。梁靖追了一陣便摸索出來,因對京城周遭地勢極熟,便舍了彎彎繞繞的記號指引,抄近路前行,在日色西傾時分,終于追上對方行蹤。 三路人馬會和,有梁靖親自指引,終在一處僻狹山路上劫住賊人。 梁靖單薄的官服在冬日冷冽的風里吹得冰寒,借著山勢設伏,救人倒沒費太多功夫。然而那昏過去的蒙面少女救回手里,揭開套在頭上的布袋,卻不是玉嬛。梁靖大怒,將擒住的賊人踹翻在地,而后跟懷王府的侍衛(wèi)頭領一道,押送回城,稟明懷王。 丟了人后膽戰(zhàn)心驚的福安小郡主也在此時回府,滿面擔憂。 懷王聽了兩邊的稟報,登時大怒。 那一帶守衛(wèi)頗為嚴密,能從王府別苑將人帶出去,定是有內(nèi)應協(xié)助。 懷王當即命人嚴查,從當時別苑的仆婦丫鬟口中查問線索,梁靖則將捉回的賊人帶進一間暗室,逼問主使。那人顯然是訓練過,先前能甩開數(shù)人追蹤,如今對著刑具,也是面不更色,嘴巴鐵鑄般嚴實。 梁靖曾前世駐守邊塞數(shù)年,執(zhí)掌軍規(guī)鐵律,震懾萬千兵馬。如今盛怒之下面沉如水,見旁人束手無策,親自接過刑具。 密室幽暗,幾盞燭火凄慘冷淡,梁靖身上仍是大理寺的官服,暗紅的衣襟染了大片血跡,頗為駭人。他負手近前,神情冷厲,手里血銹斑斑的鐵鉗挑起賊人的下巴,眼底盡是兇狠厲色。 “人呢?”牙縫里咬出來的聲音,滿含怒氣。 賊人冷笑著抬眼,在對上他目光的一瞬,卻驟然停頓。 那雙藏著血絲的眼睛冷沉凌厲,藏著股兇狠殺氣,跟眼前旁的人全然不同。 片刻對視,氣勢高下立現(xiàn),到天色將明時,賊人終于熬不住,供出個人來——趙鋒。 據(jù)賊人供認,別苑的內(nèi)應劫出玉嬛后交在了他手里,而他則在離開別苑后不久,借著山勢密林遮掩,將玉嬛神不知鬼不覺地交在了趙鋒手里。他的任務就此終結,至于趙鋒會如何處置玉嬛,恐怕只有背后指使的人知道。 這結果審出來,不止梁靖,就連懷王都覺愕然。 ——從賊人供出的形貌來看,那趙鋒不是旁人,正是東宮監(jiān)門衛(wèi)率的副手。 …… 天色將明時,玉嬛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漫長的數(shù)年時光,像是忽然尋回的記憶,印刻在腦海里。她知道那不是夢——夢境凌亂而沒有章法,醒來后也未必能記得真切,但昨晚浮現(xiàn)在腦海的那些事,卻是真實發(fā)生過,彼時的悲喜、彼時的疼痛,此刻想來依然分明。 玉嬛走到窗邊,推開窗扇,清晨冷冽的風兜頭撲過來,叫人清醒無比。 她深吸了口氣,看著這座院子。 難怪這屋里的器物陳設都莫名熟悉,難怪她每回見著永王,都有種不安。臨死之前,她曾在這座院落望眼欲穿、掙扎期盼,在入宮之前,她也曾居于此處,感激他的恩德,回味冷雨中他伸過來的手。 好在,夢里她失了家人,如今,父母和兄長都還健在。 夢里她沒能看到太師案的卷宗,被永王蒙在鼓里,臨死時才明白。如今她卻已記住了卷宗上的每個字,每件事。帶頭興風作浪的蕭家、騙著她費盡心思卻不肯幫忙翻案的永王,甚至那讓她念念不忘的相逢,如今想來,也格外可笑—— 害得爹娘兄長喪命、她流離失所,而后被算計利用的人,不正是永王嗎? 他算哪門子恩人? 玉嬛站在窗邊,直至仆婦端來熱水飯菜,才回過神。 安靜淡然地洗漱梳妝,她將送來的菜和粥吃了大半,也不再像昨晚般冷淡抗拒。 仆婦將這邊的消息報過去,永王甚為滿意,臨出府前特地來看了一趟,見玉嬛正坐在桌邊嚼著蜜餞出神,便笑道:“想清楚了?”冬日清晨蒼白的陽光照進來,他身上是進宮面圣的服制,錦衣華貴,玉冠溫潤。 這樣好的皮囊,藏著的怎會是那樣一顆心? 玉嬛滿心的憤怒可笑,在看到他的時候,反倒化為平靜。 她取了顆蜜餞,垂眸道:“還不夠清楚?!?/br> “那就慢慢想,我等著你的答復?!?/br> “若答復令殿下失望呢?”玉嬛挑眉,“殿下會殺了我嗎?” “若真想殺,你還能活著坐在這里?謝姑娘,實不相瞞,從你上京城至今,我有無數(shù)個機會殺你,我身邊也有人數(shù)次規(guī)勸,覺得留著你是個禍患,但——”他頓了下,那雙桃花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幾分溫柔的神色,“我不舍得殺你?!?/br> 玉嬛微微一笑,“那就謝殿下不殺之恩。” 婉轉眉目間神色疏冷,她這一笑,便如初春料峭的枝頭終于含苞,讓人心曠神怡。 這樣的美人若能留在身邊,哪怕每日只是看著說說話,也能叫人心情大好。 永王瞧了片刻,吩咐人將晌午飯備得豐盛些,而后入宮面圣去了。 等他離開,門扇掩上,玉嬛臉上那一絲笑意便消失殆盡——紛繁復雜的舊事凝聚為凄慘結局,所有的事串成清晰脈絡,玉嬛無比確信,永王這人笑里藏刀,雖有副好皮囊,卻是人面獸心,那惡毒居心該當千刀萬剮。 既然能重新來過,她要做的,就不止是為祖父翻案,更該將那人置于死地! 而永王的死地,顯而易見是奪嫡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