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已然換了得體笑意，朝那邊拱手，“皇兄?！?/br>
    “王妃該等著了，還不進去么？”太子隨口招呼，卻將目光瞥向玉嬛臉頰。

    玉嬛聽見動靜，哪能木頭般杵著，當(dāng)即側(cè)身看向游廊，屈膝行禮。目光掃過貴重的織錦大氅，挪到臉上時，正巧跟太子的目光對上。那張臉自然是熟悉的，曾微服坐在石凳上，跟梁靖議事。

    可這會兒錦衣金冠，看那打扮氣度，儼然便是東宮太子。

    驟然重逢，猝不及防，她愣了一瞬才垂眸道：“拜見太子殿下?！?/br>
    太子頷首，抬手示意免禮。

    旁邊永王卻察覺有異，隨口道：“你已見過皇兄了？”

    “沒有。”玉嬛垂眸，“不過京城里能讓殿下稱為皇兄的，還能是誰？”說完，趁著他兄弟倆須客氣寒暄，趕緊告退，從另一側(cè)出去，乘馬車回府。因途中想起件謝鴻提過的東西，順道去取。

    ……

    懷王府外，永王左近車駕后，臉上的笑意便盡數(shù)收斂。

    每年入冬的的頭場雪，懷王妃都會挖出去年埋的雪水煮茶，請長公主和子侄去品嘗。是以今日無需打招呼，他和太子瞧著雪色，便都按舊例過來捧場，沒想到那么巧，就碰見了玉嬛。

    永王端坐在車中，想著當(dāng)時情形，臉色愈來愈沉。

    數(shù)番招攬都毫無所獲，玉嬛搭上了懷王的船，對他仍是疏離之態(tài)，反倒是太子……

    當(dāng)時那一瞥雖短促，但永王長在宮廷，慣于察言觀色，如何看不出來端倪？那兩人從前必定見過面！會是何時，在哪里見過？

    他琢磨了半天，猛然想起個人來。

    ——梁靖！出自武安侯府，卻與東宮交好的梁靖！

    秦驍?shù)氖律纤鯙榱粢?，對東宮那波人嚴(yán)防死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搜羅證據(jù)，在魏州地界來去自如的，梁靖最有嫌疑！而玉嬛正跟梁靖議親，倘若梁靖真的是背著他襄助太子，那么玉嬛必定會幫著東宮，他耐著性子費多少力氣都沒用。

    原本疑惑的事驟然有了頭緒，永王把玩著手中玉扇，臉色漸而陰沉。

    到得永王府外，他也不擇一聲，進府后徑直進了暖廳，斥退旁人，這才將長史叫來，沉著臉囑咐。

    長史聽罷，有些遲疑，“殿下當(dāng)真打算來硬的？”

    “她又不領(lǐng)情，放任下去，反倒讓東宮得利。本王沒那耐心陪著玩——手腳利落點，別留把柄，回頭帶到府里，也別叫旁人知道?！?/br>
    “屬下明白?！遍L史頓了下，又道：“若她還是……殿下打算怎么辦？”

    能怎么辦呢？

    永王想起那張嬌麗容顏，咬了咬牙，“若不能為我所用，留著作甚?！?/br>
    ……

    玉嬛折道回府時，已是暮色四合。

    風(fēng)雪愈來愈緊，天黑得格外早，她將才抄好的碑帖收起，扶著石榴的手進了車廂，隨手便取了軟毯蓋在身上。這幾份碑帖來之不易，費了她許多時間，比原先的打算晚了將近兩個時辰，出門時帶的手爐已經(jīng)涼了，車廂里也冷颼颼的。

    石榴落了車簾跟著鉆進來，抱著兩只手哈氣，“這雪可真大，夠冷的?！?/br>
    “照這樣下一夜，明兒該出城賞雪去了。”

    “夫人才做了件厚的，到時候穿著剛好?！笔翊麄€人縮進披風(fēng)后，將軟毯蓋好，又將才求來的湯婆子塞進去，倆人肩并肩靠著取暖，商量回府后多熬點姜湯喝，免得著涼。依偎了半天，身上漸漸暖和，外頭風(fēng)卷著雪渣吹個不止，玉嬛有點累，靠在石榴身上打盹兒。

    馬車慢慢地往睢園晃，行至一處拐角時，卻猛地一頓。

    玉嬛睡得正舒服，身子往前晃了晃，立馬睜開眼，“怎么回事？”

    “莫不是馬車壞了？”

    這寒風(fēng)裹雪的天氣，若當(dāng)真出岔子可不好受。石榴趕緊掀簾望外，想問趕車的劉叔，卻忽然一聲短促的驚呼，下意識張開雙臂護在玉嬛跟前，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滿臉驚恐地望著外面——

    深巷寬敞安靜，入夜落雪，沒半個行人，唯有三名勁裝的黑衣男子站在車廂外，劉叔和隨行仆婦都被打昏，癱倒在地上。而那三人各自蒙面，幽狼似的眼睛露出來，在風(fēng)雪夾雜的昏暗里格外怕人。

    石榴往后縮了縮，卻被玉嬛輕輕按在肩頭。

    “別怕?！彼p聲安慰了一句，隔著半邊卷起的車簾，問道：“外頭什么人？”

    “有人想見姑娘?！睘槭椎膬春纺凶拥嗔说嗦楹颂遥舆M車廂里，“識相的安靜點?！?/br>
    “唔?！庇駤稚焓謸炱饋?，隨意瞧了瞧，“有點臟。”

    男人顯然是沒想到她竟會這般臨危不懼，哼了聲，探手便往車廂伸來。還未觸及車簾，一支利箭便從旁射來，冷風(fēng)疾勁，直取手臂。他悚然受驚，退后躲閃，想拔劍要挾玉嬛時，卻已有人如鷹掠下，手里利劍冰寒，出手兇狠，逼得他倒退數(shù)步后，端然站在車廂前。

    墨色寬袍被風(fēng)吹得微擺，梁靖手執(zhí)利劍，回頭瞧向車廂。

    玉嬛仍舊縮在軟毯里，看清他面容時甚為詫異，“你怎么……”

    ——有人暗中護著便好，怎么本尊親自現(xiàn)身了？

    梁靖睇她不答，只隨手將車簾扯下，隔開寒風(fēng)。他的身后天色暗沉，不知從何處竄出了三四個販夫走卒打扮的男子，衣裳打了破舊補丁，袖中卻各藏鋒銳。待梁靖一聲令下，便撲向?qū)Ψ健?/br>
    這些人出現(xiàn)得無聲無息，令對方始料未及，車廂外金戈交鳴，有梁靖親自坐鎮(zhèn)，幾乎無需懸念。過不多久，攔路之人盡數(shù)被擒，梁靖掀起車簾，見石榴很乖覺地鉆了出來，便躬身入內(nèi)。

    車廂內(nèi)沒法掌燈，昏暗得很，他湊得近些，看到玉嬛一臉淡然。

    滿臉的冷厲在那瞬間融化些許，他的聲音甚至對帶了笑意，“都不害怕？”

    “后頭好幾個人護著呢，怕什么？”玉嬛莞爾，“你怎么親自來了？”

    “有人尾隨，陳三特地來遞信，便過來看看?！绷壕甘菑难檬疬^來的，興許是整日cao勞，眉間帶點疲憊，順勢在她身旁坐下，“這些人我?guī)Щ厝?，定會揪出幕后主使，先送你回府吧。出來一整天，謝叔叔該擔(dān)心了。”

    “其實……”玉嬛遲疑了下，“我大概知道是誰?！?/br>
    梁靖微詫，“你知道？”

    “嗯?！庇駤窒坪煟浦忸^倒在雪地里的壯漢。

    方才外頭刀劍爭殺，她躲在車廂里，仔細思量過。京城里雖暗潮云涌，她尚未卷入其中，沒招惹過誰，唯一的變數(shù)便是今日的永王。她直覺有異，稍加思索，提議道：“不如將事情報給官府，到時候動靜鬧大，懷王爺沒準(zhǔn)會過問。梁大哥，想不想看永王倒霉？”

    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不見驚慌害怕，反倒有點幸災(zāi)樂禍般的期待。

    梁靖也不知她腦袋里打什么主意，便頷首，吩咐外頭的人去報案，倆人一道等官府來。

    夜色漸濃，風(fēng)卷著雪片呼嘯飄落，車廂內(nèi)外都愈來愈冷。

    玉嬛怕石榴在外頭凍著，遞了個軟毯給她披，身上便只剩披風(fēng)檔寒。她整個人在角落里縮成一團，取了帽兜戴著，只剩秀致的臉露在外頭，嵌在那圈風(fēng)毛里。這般天氣，若沒手爐炭盆，哪怕加兩層衣裳，都未必能管用。

    梁靖覷她片刻，驀然撐起披著的大氅，將她整個人攬進懷里。

    男人溫?zé)岬臍庀⒁u來，跟堵墻似的將她困住，玉嬛愣了下，旋即掙扎著往后退——

    兩人尚未結(jié)為夫妻，這姿態(tài)著實過于親昵了。

    奈何梁靖手臂如同鐵箍，將她圈得死緊，且她背后便是車廂壁，退無可退。外頭還有人，她也沒敢出聲，只紅著臉低聲道：“等不了太久，不礙事的，又凍不死人。你先放開！”

    “不放?！?/br>
    梁靖非但不放，反而變本加厲，將屈著的雙腿伸開，將她連同披風(fēng)一道圈住。

    玉嬛愕然，抬眸瞪他，跟困在蛹中的蠶寶寶似的，雙手胡亂在他胸膛推搡。

    梁靖紋絲不動，片刻后，喉中溢出低笑，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害羞了？”

    第40章 第40章

    害羞？誰害羞了！玉嬛才不承認(rèn)， 悶哼了聲， 垂著頭不再說話。

    車廂里愈來愈暗，外面天寒地凍，冷風(fēng)仍從車簾縫隙里往里竄，她靠在梁靖身上，卻像是貼著火爐， 暖融融的。她心里覺得古怪，瞧著梁靖胸膛上的繡紋，拿指頭摳了摳， 又悄悄縮回去，而后抿著唇笑了笑。

    梁靖突然現(xiàn)身， 確實在她意料之外。

    先前在魏州相處月余， 被秦驍和永王裹挾在是非里， 她其實看得出來，梁靖絕非池中之物。出自侯門的貴公子，文韜武略，若跟梁元輔一般投靠永王，自會有大好前程。他卻偏偏舍了捷徑， 暗里襄助東宮，在魏州時cao勞奔波， 到京城進了大理寺， 也是日日忙碌， 甚少閑暇。

    從那日太子微服駕臨的情形看， 他雖不顯山露水， 卻已是東宮的左膀右臂。

    這樣的人，多半是胸有丘壑，心思都撲在抱負志向上。

    相較之下，她的分量應(yīng)是微乎其微。若不是兩人因長輩當(dāng)年定下的婚約湊在一處，梁靖恐怕也未必會對她過于照拂。京城里有兵馬司各處巡邏，她身邊也有人暗中護衛(wèi)，這般小事，原本不必他花費心力。

    誰知道梁靖竟會親自過來，而后聽了她的建議，在這寒風(fēng)冷雪里默然等待？

    雖是婚約促成，但梁靖對她的好，或許比她想的還要深那么一點點。

    玉嬛唇角翹了翹，目光落在他的喉結(jié)和瘦削輪廓，雖沉默，卻堅毅。她忽而笑了下，低聲道：“晏平哥哥，剛才多謝你了?！?/br>
    咫尺距離，她的氣息落在脖頸，溫?zé)嵛W。

    那聲“晏平哥哥”，更是柔軟悅耳。

    梁靖身姿坐得筆直，有點緊繃似的，喉結(jié)動了動，悶聲道：“謝我？”

    “嗯。對了——先前在懷王府上，我見到了太子，當(dāng)時永王也在?！彼ь^，對上梁靖的眼睛，有點歉疚，“我當(dāng)時實在詫異，沒能掩飾住，恐怕永王也瞧出了端倪，起了疑心。你……怕是得留意些了。”

    “總會有露餡的時候，無妨。”梁靖臉上倒沒見不悅，只盯著她，眸色幽深。

    玉嬛松了口氣，“那就好?！?/br>
    因有旁人在車廂外，兩人也沒再多說，等兵馬司派人過來，問明經(jīng)過后將那幾個男人帶走，梁靖便送玉嬛回睢園。

    夜深雪濃，行路不便，謝鴻索性留他在客院住下，就著紅泥火爐慢慢喝茶。

    ……

    比起謝家的雪夜融融，永王身邊就冷清得多了。

    他身邊一位正妃兩房側(cè)妃，卻都是蕭貴妃幫他挑的，取其家世門第做助力，單論容貌心性，卻未必合永王的意。先前新婚燕爾，還有些顛鸞倒鳳的興致，到如今新鮮勁兒過去，便有些索然無味。

    他獨坐在書房里，推窗瞧著外面紛紛揚揚的雪，神情跟夜色一樣薄涼。

    殿外燈籠在風(fēng)雪中微晃，昏黃的光將雪片映照得格外清晰，親信侍衛(wèi)劉庸冒雪而來，入內(nèi)求見時，神情帶些不安，“殿下，派出去的人失手了?！彼?，自責(zé)道：“是屬下辦事疏忽，請殿下責(zé)罰?！?/br>
    “失手了？”永王皺眉，“怎么回事？”

    “謝姑娘身邊似乎有人保護。屬下沒等到消息，跟過去看時，派去的人已落到了兵馬司手里，京兆衙門也有人在，還有一位似乎……”他遲疑了下，抬眼覷永王的神色。

    永王不耐煩，“說！”

    “似乎是武安侯府的梁靖?！?/br>
    “梁靖？”

    劉庸遲疑了下，畢竟忌憚梁側(cè)妃和武安侯府，只補充道：“屬下是從遠處看的，站得遠，天也黑了，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雖如此說，但敢報出這個名字，顯然是有七分把握的。

    永王眉目微沉，盯著外面紛紛揚揚的雪，片刻后猛然揚手，將窗扇重重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