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窗外正好落了雪，蕭嵩戴著老花鏡捧著一本書，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看了看正在旁邊翻看墨家機械圖紙的蕭燕綏，便開口道：“李倓不錯?！?/br>
    蕭燕綏聞聲抬頭，“哎？”

    既然開了這個話頭，蕭嵩便繼續(xù)道：“他在這里這么久了，倒是沉得下心?！?/br>
    蕭嵩雖然從不阻攔自家孫女和李倓之間的往來，不過說實話，蕭嵩此前其實并不覺得，李倓能夠在這里留很久。

    堅持到現(xiàn)在，李倓非但初心不改，心性之間，在他看來，甚至還變得越發(fā)豁達起來，饒是蕭嵩，也忍不住心生贊賞之意。

    年輕人多銳氣十足，尤其是李倓這種從小浸潤在權勢之中的人，因為一個約定便能每天陪著蕭燕綏做她喜歡的事情，性格內斂卻非老氣橫秋，這般心性，著實難得。

    “不然呢，回去蹚渾水嗎？”蕭燕綏不以為然。

    蕭嵩笑她：“你倒是不慕權勢，卻不知，世間人、世間事，爭得你死我活的，無非便是這‘權利’二字。至于蹚渾水這事，阿翁此前的確說過，不要隨意蹚渾水不假，可是，遠了長安城這么久，怕是連能蹚渾水的機會都沒了……”

    蕭燕綏忍不住挑眉，沉默了一下，倒是沒在蕭嵩面前自吹自擂，她每天鼓搗的那些東西，雖然現(xiàn)在還只是些微弱苗頭，但是，假日時日，卻絕對是能夠切實提高生產力、促進時代進步發(fā)展的東西，她富有的是科學精神。

    許久，倒是蕭嵩心生感慨道：“他該回去了?！?/br>
    第159章

    天空中烏云覆蓋, 滿是陰霾，仿佛連天都被壓低了些。

    莊子里的大棚里, 那些在本地老農看起來都奇奇怪怪的作物都已經(jīng)長起來了, 而且就目前看，在古代普遍少肥的情況下，苗肥后長勢還相當不錯的樣子。

    得了消息的蕭燕綏興致勃勃, 甚至還親自端了一盆早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甚至重新結出番薯的植株去了蕭嵩那里給他看。

    倒是此前說過的，關于李倓該回去了的話題，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種考慮，蕭嵩只是私下里同自家孫女聊了聊，卻是并不曾同李倓說起過這件事。

    蕭嵩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 微微睜大眼睛看著番薯的葉子，略帶驚奇道：“這就是你前陣子說得, 能吃, 產量很高、而且很容易種的東西？”

    “對??！”蕭燕綏點了點頭，雖然她完全不記得番薯的具體畝產量，但是比常規(guī)糧食作物大米小麥之類的高很多是肯定的。

    沉吟片刻，蕭嵩道：“你想把這種作物傳出去？”

    在生產力不足的古代, 任何關于糧食的事情，都是關乎國家根本的大事。

    “沒??！”蕭燕綏斷然否認了。

    正要給孫女解釋這種關乎百姓生計的事情, 便是她也不能隨便插手的蕭嵩難得的別她哽了一下, 頓了頓，才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先培苗吧！回頭幼苗多了，或者直接把這些番薯埋到野外的土地里。這東西生存力挺強的, 以后哪個山坡上長得漫山遍野都是了，等到哪家農戶割草或者是做些別的事情的時候，自然而然的就會發(fā)現(xiàn)了?！笔捬嘟椈卮鸬寐唤?jīng)心。

    一直以來，她鼓搗的東西其實堪稱每個都極為出格，卻不曾太過惹眼的原因，除了蕭家穩(wěn)得住之外，其實也是蕭燕綏并不熱衷于去外面招搖的緣故。

    民以食為天，莫說是資源相對匱乏的唐朝，就是她上輩子生活的現(xiàn)代社會，糧食短缺問題其實也是世界性的問題，只不過一直生活在和平環(huán)境中的人大部分不至于缺衣少食，所以對這些事情缺少敏感性罷了。

    反正番薯這種東西好長，扔在野地里不管也沒什么大事，早晚會被周圍百姓發(fā)現(xiàn)用處，哪怕挖回來喂豬也是好的，若是以后年景不好，到了饑荒年間，這種野外能吃的東西，自然會充分展現(xiàn)其價值。

    便是在現(xiàn)代，推廣一個新品種也面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在唐朝這個時代背景下，大多數(shù)的普通百姓是當真折騰不起。

    所以，蕭燕綏也并不打算自己主動往民間推廣，即使在她的意識里，這應該是一件好事?？墒牵罱K是不是揠苗助長，卻誰都說不清楚，索性順其自然，反正番薯就在野地里長著，什么時候挖走那都是隨緣的事情，等勞動人民自有的生存智慧告訴他們去種植這些，才是對他們而言最切合實際的方式。

    聽蕭燕綏說完她的打算，蕭嵩沉默了好一會兒。

    前段時間才感慨完李倓的心性沉穩(wěn)不似沖動的少年人，自家孫女明明平日里都是說一不二、說干就干的性格，但是，真到了大事上，她這極其穩(wěn)得住的做派，也是很難得了。

    甚至于，蕭嵩甚至油然而有一種，難怪這兩個孩子從小就合得來的念頭……

    不過，再細想想，還是覺得，自家孫女蕭燕綏明面上表現(xiàn)得再怎么沉穩(wěn)，其實骨子里還是始終故我，有種說不出的固執(zhí)和堅持，倒是李倓，或許是從小長大的經(jīng)歷，讓他在面對蕭燕綏、李俶和李文寧這些他在意的人的時候，總是會更包容一些……

    ·

    繁華的長安城中，依舊歌舞升平。

    便是今日陰雨綿綿，也不曾擾了去華清宮避暑的玄宗和楊貴妃的興致。

    繼任宰相的楊國忠和太子李亨之間的爭斗愈演愈烈，華清宮表面的平靜下，更多的暗潮，在整個大唐王朝中涌動。

    轉眼已經(jīng)入秋，玄宗的朱輦也終于從坐落在驪山側的華清宮中離開，重新回到長安城的興慶宮中。

    不知不覺間，已是深秋露重，年初李宓率軍討伐南詔、而后閣邏鳳統(tǒng)一南詔的余音還不曾散去，凜冬將至的前夕，此前備受玄宗寵信、隨著李林甫的病逝，和楊國忠爭權不休的安祿山，便已經(jīng)打著“清君側”的名義，悍然在范陽起兵！

    一時間，天下皆驚。

    還在山海鎮(zhèn)上的李倓得到消息后，匆匆趕來。

    因為這番變故，李倓身上的氣質似乎瞬間便變得和以往不同了。

    即便是早對“安史之亂”有所預料的蕭燕綏，驟然面對這般局面的時候，仍舊還是有一種，猝不及防之感……

    臨別前，蕭燕綏親自送他到了山海鎮(zhèn)上的碼頭，用于航運的水面倒是并不曾結冰，只是，冬日的碼頭寒風凜冽，便是江南一帶，只是在風中稍立了一會兒，便忍不住的發(fā)起抖來。

    “天冷，快回去吧?！崩顐勆焓?，輕輕的摸了摸她披風上的毛絨滾邊，然后直接將帽子給她戴上。

    蕭燕綏歪了歪頭，把一縷掖在自己脖頸處的頭發(fā)捋開，目光從他在風中這會兒被凍得微微有些發(fā)紅的手指上掃過，從披風中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在他一瞬的微怔之后，輕輕松開，看向他的眼睛，許久，才輕聲說道：“一路小心。”

    李倓低眸看著他，似有萬語千言，最終卻只是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后轉身離開。

    一直看著李倓的背影消失，蕭燕綏獨自一個人站在碼頭上許久，才輕輕的舒了口氣，垂下眼睛。

    阿秀在旁邊站著，一直看蕭燕綏有所動作，才上前輕聲道：“六娘，外面天冷，該回去了?！?/br>
    “嗯，”蕭燕綏隨口應了聲，又往水面上的遠方望了一眼，這才轉身回了馬車上。

    ·

    北方戰(zhàn)火已起，安祿山麾下的東北邊軍與外敵多有廝殺，上過戰(zhàn)場的軍隊本就驍勇善戰(zhàn)，相較之下，南衙十六衛(wèi)在內地承平已久，自然難以抵抗。

    不過數(shù)月之間，滎陽之戰(zhàn)后，安祿山叛軍攻陷洛陽，安祿山在洛陽稱帝，定國號為“燕”。

    與此同時，郭子儀率朔方軍于河曲擊敗安祿山叛軍。王忠嗣麾下，大將哥舒翰親率西北軍出戰(zhàn)，與安祿山叛軍在潼關鏖戰(zhàn)，暫時將戰(zhàn)線封鎖在潼關一帶。

    倒是江南一帶，因為距離遙遠，倒是并不曾被北方的烽煙戰(zhàn)火波及，依舊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安穩(wěn)，頂多是原來那些往北方走遠途的商人，得到消息便全都收攏了生意，輕易不往北方戰(zhàn)亂周邊的那些郡縣去了。

    北方狼煙四起，戰(zhàn)火蔓延。

    戰(zhàn)亂之地，白骨蔽野。路有流民棄兒，死生飄零。

    隨著戰(zhàn)局膠著，叛軍逼近，長安城內，幾經(jīng)思忖過，唐玄宗入蜀避亂。

    蕭嵩這邊，雖然也一早便知曉了安祿山起兵叛亂的消息，可是，因為唐軍方面，戰(zhàn)局先是大敗而后膠著，江南一代的消息畢竟要晚上許久，等到蕭燕綏和蕭嵩祖孫二人得到徐國公府確切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數(shù)月之后了。

    蕭燕綏的父親蕭華，因未及隨駕，竟是被安祿山叛軍俘獲，然后被燕國授為魏州刺史……

    蕭燕綏的叔父蕭衡同新昌公主一家，以及裴氏、蕭恒蕭悟兄弟兩個，則是俱在隨駕之列，他們千辛萬苦送來的消息，也只是說了同蕭華失散一事。還是死守潼關、與叛軍對陣的的哥舒翰那邊，從俘獲的叛軍口中，機緣巧合的問出了蕭華的消息。

    面對這個結果，還在山海鎮(zhèn)上的蕭燕綏和蕭嵩祖孫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魏州和安祿山起兵的范陽同屬河北道，正是叛軍的大本營所在。

    蕭燕綏只是大概知道個安史之亂，對于安史之亂的具體經(jīng)過和結束，卻不甚清楚，自然也就并不知道，歷史上的蕭華最終是何種結局了……

    倒是蕭嵩，得知自己的長子被俘而后又被安祿山授官一事，也只是深深的皺了皺眉，便很快冷靜了下來，屏退左右后，對自家孫女蕭燕綏輕聲說道：“安祿山身世卑微、起于草莽，如今跟隨他的人，也大多是他在范陽四鎮(zhèn)任節(jié)度使時候收攏的軍中人手，如今的局面，全靠東北軍的驍勇血戰(zhàn)，卻是后繼乏力。如今，安祿山把你阿耶放在魏州經(jīng)營，他的自身安危當是無恙，只是，待到日后叛軍失勢、失地收復，他的仕途，怕是要盡數(shù)毀于此故……”

    蕭燕綏擰了擰眉，“朔方軍還在回援，路上擊敗了一些攔截的叛軍，西北軍則是正在潼關和安祿山叛軍鏖戰(zhàn)，阿翁覺得，這場戰(zhàn)爭，能打多久？”

    蕭嵩卻搖了搖頭，又補充了幾句，“目前北方全亂，吐蕃虎視眈眈，雖說朔方軍和西北軍聯(lián)手，應該是比東北軍勝面大，但是，朝中如今卻是內斗不停。南詔亂局未歇，也牽扯了一部分兵力。再有，南北軍隊，本就各有所側重，輕易不會遠征出戰(zhàn)……”

    頓了頓，蕭嵩輕聲道：“如今局勢尚不明確，何時方能塵埃落定，阿翁現(xiàn)在卻是說不出了?！?/br>
    ·

    李倓離開依舊安寧祥和的山海鎮(zhèn)后，一路往長安城走去。因為從南往北，倒是并不曾遇到戰(zhàn)亂，便是家園在戰(zhàn)火中盡毀的流民，也還未能逃難至江南一帶，他這一路，倒是并無甚波瀾。

    到了半路上，得知玄宗自長安城離開轉而入蜀地的消息后，雖憂心北方戰(zhàn)局，思忖再三后，還是改變行程，同樣前往了蜀地，打算先與東宮匯合。

    而在潼關的唐軍大營之中，剛剛隨王忠嗣一同從西北邊關趕過來的王思禮，正雙手抱臂的站在一旁，沉著臉看王忠嗣和哥舒翰兩人正對著地圖分析接下來的作戰(zhàn)部署。

    洛陽、潼關皆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叛軍已經(jīng)占據(jù)洛陽，物資豐富，西北軍卻是據(jù)守潼關，同樣占有地勢，雙方軍隊在此鏖戰(zhàn)許久，局勢可謂是瞬息萬變。

    洛陽城本就易守難攻，尤其，如今乃是安祿山親自坐鎮(zhèn)洛陽城，他帶來的東北軍亦是虎狼之師，看王忠嗣和哥舒翰來來回回的推演許久，卻苦無破陣之計，王思禮終于忍不住開口，沉著臉直接替他們把最終的結論說了出來，“據(jù)守潼關，等待援軍！如今的洛陽城，兵械糧草俱豐盈，憑借如今已經(jīng)苦戰(zhàn)許久、實力大損的西北軍，無人能破局！”

    王忠嗣和哥舒翰哪里不知這些，只是，上面催得緊，西北軍如今損耗無數(shù)，拒敵于潼關，落在上面眼中，怕是卻連“盡心盡力”四個字都輪不上……

    雖然是被王忠嗣這等耿直善戰(zhàn)的忠臣良將一手帶大，不過，從小長于邊關的王思禮身上，卻是很少會流露出如同王忠嗣、哥舒翰這些名將身上孤勇堅韌的氣質，反而從骨子里透出一種乖張肆意、卻又足夠圓滑的玲瓏心竅。

    他似乎有些不耐，垂下雙臂上前一步，主動提議道：“潼關地勢險峻，素有與猿猴相爭之稱，我這里還有幾張尚未試過的軍械圖紙，若是平原或許不顯，在這處，倒是頗有些妙用?！?/br>
    說著，王思禮看向哥舒翰，直接問道：“如今軍中器械物料可足？既要堅守潼關，倒不如分出些人手來，多做些軍械備戰(zhàn)，總能減緩些兵士損傷?！?/br>
    第160章

    潼關大營之中, 王思禮還在分派著人手籌備大型軍械一事。

    看著那些曾經(jīng)和蕭燕綏在書信中標注重繪的圖紙，王思禮眉梢擰緊, 自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些圖紙關乎大型軍械, 此前在西北一帶，他只是試著命人做過一些相對小型的器械，使用的效果倒是不錯, 然而，對于這些軍械來說，制成品的體積越大、圖紙的精細度和參數(shù)便越復雜，其制作的難度也會大幅度增加。

    只不過，潼關局勢危急,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選擇相信蕭燕綏了, 左右真出了什么紕漏, 也是他一力承擔便是……

    數(shù)日之后，隨著第一架按照改造過的圖紙所制的投石車成型，王思禮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命人將其運往潼關前線。

    正巧, 潼關地勢險要，周圍山石眾多, 改裝后的投石車, 相對更加穩(wěn)定，投石所用的巨石，也是直接在潼關所得, 倒是方便。

    更何況，憑借現(xiàn)在的西北軍，根本無法攻下洛陽城，王思禮所求，不過是憑借重型軍械，盡量減少西北軍將士的傷亡，并且將戰(zhàn)局一直控制住潼關罷了……

    然而，潼關前線將士拼死鏖戰(zhàn)之際，后方卻有宮中的傳旨太監(jiān)趕來，詔令之中，竟是對潼關此時困頓僵持的戰(zhàn)局頗為不滿，更強令西北軍出關迎敵。

    中軍大營之中，王忠嗣和哥舒翰兩人臉色鐵青。

    那傳旨太監(jiān)本就因潼關險要艱難而頗有不滿，見王忠嗣和哥舒翰兩人面色難看，并未立即接旨，更是怒不可遏。

    王思禮沉著臉，抬手掀開營帳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那傳旨太監(jiān)一派趾高氣揚便要在帳中發(fā)作的模樣。

    瞥見太監(jiān)手中的詔書，還有王忠嗣和哥舒翰兩人的面色，王思禮便差不多心中有數(shù)了。此前，他們也曾談論過，對于潼關如今的戰(zhàn)局，圣人非但不會褒獎、興許還會責怪下來的事情，只不過，沒有人想到，強令出戰(zhàn)的詔書竟然會下來的這么快，并且，還是讓如今已經(jīng)有所損傷的西北軍出潼關、放棄據(jù)守的地利出戰(zhàn)——這般命令下來，說是讓西北軍送死也不為過。

    因著王思禮的突然出現(xiàn)，那傳旨太監(jiān)倒是也被驚了一下，他下意識的回過頭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王思禮便已經(jīng)悍然出手，一把拿過營帳中武器架上放置的哥舒翰的那柄槍，揮手便刺向了那傳旨太監(jiān)的脖頸。

    王忠嗣和哥舒翰根本阻攔不及，便見那傳旨太監(jiān)頸間噴血、喉嚨如破掉的風箱般，發(fā)出氣管被割破后幾不可聞的破碎氣聲，而后雙目大張，身體頹然倒地。

    王忠嗣和哥舒翰兩人都沒想到，王思禮竟然能干出誅殺傳旨太監(jiān)的事情，畢竟，此行幾乎與犯上叛亂無異！

    “思禮！”王忠嗣一聲怒喝道。

    王思禮的左頰上還有一抹剛剛被濺上的血跡，他面無表情的垂下眼眸，復又將那柄扔回了原位，然后才沉聲道：“別說你們不知道，楊國忠意在爭權，此時讓西北軍出潼關作戰(zhàn)，這里有一個算一個，怕是要全軍覆沒于此！”

    哥舒翰亦是又驚又怒，厲聲道：“那你也不能斬——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