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首輔、次輔都指望不上,別的閣員就更別提了。 于是,他開始盤算著調(diào)程詢回京。但在當(dāng)時,正是程詢逐步松手讓陸放立威的時候,為求穩(wěn)妥,當(dāng)然要耐心等待,直到那邊的局面真的安定下來。 兵部一些事,他常在信中與程詢商討。可是,那廝說,不在京城的日子已久,對兵部的一些人、一些事所知甚少,有心分憂,卻是有心無力。 這些他也承認(rèn),就說你倒是快點(diǎn)兒給陸放出出主意啊,讓這兩廣總督三下五除二地樹立起絕對的威信,如此,你就能回京了——他不相信程詢沒法子。 程詢則委婉地說,沒法子,陸放就得一步一步來,慢慢得到官員的認(rèn)可,慢慢得到百姓的擁戴,他殺敵兵就好,手上盡量不要沾官員的血。 皇帝把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心里挺不是滋味兒的:程詢手上沾的官員的血,對一個二十多歲的文官來說,已然太多。反觀董志和,膽色、氣魄都差了一截,當(dāng)差也就磕磕絆絆。 是因此,他不免擔(dān)心,經(jīng)過這一番驚濤駭浪之后,程詢會不會生出后怕或是消極的心境。 官場上的殺伐,與殺敵一樣磨人的心魂。太聰明的人,便對世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出世、入世有時只發(fā)生在一念之間。更何況,去年那場天災(zāi)期間,程詢曾病倒、受傷,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躺了半個多月。 總算等到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召程詢回京述職。 小太監(jiān)通稟程詢已到御書房外,皇帝沒應(yīng)聲,當(dāng)即起身,舉步出門。 程詢見到皇帝,行禮問安。 皇帝笑著上前,親手相攙,“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陪我透口氣,你也聽聽近來一些事的原委?!?/br> 程詢恭聲稱是。 皇帝轉(zhuǎn)頭劉允:“傳首輔、次輔、禮部尚書、平南王、臨江侯,申時來宮中,朕要為知行洗塵,他們幾個作陪?!?/br> 劉允稱是而去。 信步走在路上,皇帝笑笑地打量著程詢。單看樣貌,程詢除了面容略見清瘦,并無分毫變化。比之離京之前,眉宇間銳氣更重。 最怕的,不過是程詢失去這年紀(jì)、這地位該有的銳氣。如果回來的程詢是無欲無求的半仙兒架勢,他估摸著自己真會懊惱得撞墻。 “先前總是憂心忡忡,眼下我總算能放心了。”他說。 程詢微笑,“臣愚鈍,不知皇上為何擔(dān)憂?!毙睦飬s是明白,外放期間的經(jīng)歷,讓自己回到了前世在官場最有斗志的狀態(tài),不可掩飾,也無需掩飾。 皇帝逸出爽朗的笑聲,避重就輕:“你若愚鈍,本朝再無人擔(dān)得起聰明二字?!彪S即話鋒一轉(zhuǎn),直言道,“讓你回來,是要你繼續(xù)為我分憂,兵部日后就交給你了。” 程詢莞爾,“為皇上分憂,是為臣者分內(nèi)事。”只是聽皇帝這么一說,旨意未下,打官腔是最好的應(yīng)對方式。 皇帝步履愈發(fā)悠閑,“你離家的日子,委實(shí)不短了。這樣吧,給你十天假,養(yǎng)養(yǎng)精氣神兒,留心一下如今的朝堂格局?!?/br> 程詢由衷道:“多謝皇上體恤?!?/br> “交給你的差事,絕不是省心省力的,我也不瞞你?!被实凵裆兊媚?,說起兵部諸事。 。 傍晚,廖家父子的同僚下衙之后前來道喜,說起剛剛聽說的消息:皇帝冊封程詢?yōu)楸孔笫汤?,代尚書職打理兵部事宜,同時任命為候補(bǔ)閣員。 有官員問:“兵部尚書呢?有著落了沒有?” 有人笑呵呵地答:“沒有,仍舊空著。” 眼下,內(nèi)閣被皇帝整治得只剩了三個人:首輔、次輔和禮部尚書,議事時,再加上一個吏部侯尚書而已。 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一眾男賓或是艷羨或是感慨,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氛圍熱烈。 女眷這邊,在宴席間也得到了消息,賓客紛紛向廖大太太、怡君道賀,也沒忘記孫氏,說她和孩子有福氣,這樣的日子,趕上了婆家的姑爺回京、再得皇帝器重,可謂雙喜臨門。 董夫人和董大奶奶亦是神色自然地道賀、附和著別人的言笑。 在人前涵養(yǎng)這般好,私底下怎么會鬧成那樣?——很多人望著婆媳二人,心下很是不解。 這兩年,董家婆媳二人已非不睦可言,在府中爭執(zhí)、對峙甚至吵鬧的事街知巷聞,有些話,傳得很是不堪。 董夫人一再勒令董志和休妻,理由是善妒、不守婦道——這樣的說法,若落到脆弱的女子頭上,足以將之摧毀。董大奶奶性子烈,據(jù)理力爭,說大不了就到官府討個說法,董家她現(xiàn)在真不稀罕,但不代表能由著他們往自己頭上潑臟水。 這樣的婆媳,大抵就是天生的冤家、克星吧? 別家的事,不需關(guān)情,怡君私心里,只是擔(dān)心她們的矛盾會傷到飛卿。因為修衡的緣故,開林、飛卿,她隔三差五就能見到,都很喜歡,因為喜歡,就希望各自長輩讓他們無憂無慮地長大。 但是,飛卿如今分明被影響到了,偶爾,小臉兒上寫滿了沮喪、失落。 。 戌時,怡君回到府中,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滿臉是笑,“知行酉時就回來了——幾個皇室宗親一起去見皇上,他順勢告辭回來了,你竟比他還晚一些?!?/br> 怡君笑道:“賓客興致高,宴席時間便長了一些?!?/br> 程夫人笑著點(diǎn)一點(diǎn)頭,“父子倆沒多會兒就親近得不得了,知行抱著天賜回房了。修衡、開林、飛卿在光霽堂,湊在一起琢磨知行帶回來的新奇物件兒呢。你快回房吧,我今日實(shí)在是高興,等會兒喝一盞安神茶再歇下?!?/br> 怡君笑著說好,行禮退出,回往靜香園。走在路上,心跳便已加快,要強(qiáng)行克制,才能讓腳步如常。 走在正屋的抄手游廊,天賜稚嫩的小聲音透過廂房半敞的門窗傳出:“我要看到娘親才睡。” “你老老實(shí)實(shí)睡覺不行么?爹爹替你去接娘親。”程詢語帶笑意,“你自己說,耽誤我多長時間了?” 天賜不服氣地道:“可以帶我一起去呀,誰叫爹爹不肯。” “你還有理了?大晚上的,哪兒有四處亂跑的小孩兒?”程詢抬手扯掉兒子一只襪子,大手握住那只胖胖的小腳丫,指尖撓著腳心。 天賜立時笑得歪倒在床上,一面踢騰著,一面抱怨:“爹爹壞,欺負(fù)我?!?/br> 怡君聽著父子兩個的嬉鬧聲,竟然鼻子發(fā)酸。她站在門外,緩緩地吸著氣,平復(fù)情緒,卻在這時聽到程詢說:“娘親回來了,總該洗漱了吧?” “真的嗎?”天賜坐起來,一雙小胖手先護(hù)住自己那只遭殃的小腳丫,這才望向門口,“娘親在跟我們躲貓貓嗎?” 一句話說的門里門外的夫妻兩個都笑出來。 怡君走進(jìn)門去,“是啊,可惜,這么早就被爹爹發(fā)現(xiàn)了。”話是對兒子說的,雙眼卻望向程詢。 他站在床前,正回頭看著她,笑容和煦,眼中是她最熟悉的溫柔繾綣。 她不自覺地隨著他笑起來。 “不是這混小子搗亂,我早就接到你了?!背淘冋f著,回身摸了摸兒子的小臉兒。 天賜嫌棄地打開父親的手,想抬手擦臉,卻在半道僵住,末了,又氣又笑地指著父親的手說:“才撓我腳丫的癢癢……”他自己的一雙手,剛剛也忙著護(hù)著腳了。 怡君忍俊不禁。 程詢一臂撈起兒子,“這下總該去洗漱了吧?” 天賜抽了抽小鼻子,把臉埋在父親肩頭,用力蹭了蹭。 程詢朗聲笑起來,往凈房走的時候,用力摟了摟怡君,柔聲說:“你也去洗漱吧,我哄著這小子睡覺?!?/br> 怡君點(diǎn)頭,“嗯?!?/br> 天賜這才抬起臉,對著母親甜甜的笑,“娘親,您去睡吧。” 怡君笑著握了握他的小手,“好。聽爹爹的話,記住了?” “……”天賜嘟了嘟嘴,“娘親,那很難誒?!本瓦@么一會兒工夫,他就覺得爹爹太難對付了。 程詢拍拍兒子的背,“說吧,你哪兒又癢了?” 天賜笑著擰身,雙手捉住父親的大手,“沒有,哪兒也沒有?!?/br> “賄賂賄賂爹爹,不然——”程詢一反手,把天賜雙手?jǐn)n在掌中。 天賜沒辦法,扁了扁嘴,湊過去親了親父親的面頰。 程詢由衷地笑起來,抱著他走到次間洗漱。 怡君并沒當(dāng)即回房,恍惚地站在原地,聽著一大一小說話。 天賜問:“爹爹,您什么時候教我讀書寫字?” 程詢說:“什么時候都可以,但是——” 天賜接道:“您只有晚間得空,是嗎?沒事的。修衡哥跟我說過了,我也可以的。” “那就行?!背淘?nèi)崧暤溃懊魅兆屛铱纯茨阕罱墓φn,我心里有數(shù)了,才好制定個章程?!?/br> “好啊,好啊?!碧熨n高興得拍著小手,“那,明年我可以習(xí)武嗎?修衡哥就是這么大的時候開始習(xí)武的?!?/br> 程詢說:“你可得想好了,習(xí)武很辛苦。” “不會的?!碧熨n認(rèn)認(rèn)真真地保證,“我看過修衡哥哥練功,是很辛苦,但是他現(xiàn)在很厲害的,因為習(xí)武,好多事都能輕輕松松學(xué)會,比方騎馬。我也要像他一樣,不怕吃苦?!?/br> 程詢問道:“跟祖母、娘親說過了么?” “說過啦。”天賜答道,“祖母和娘親都同意,說只要爹爹同意就好了?!?/br> 程詢爽快地道:“我當(dāng)然也同意?!?/br> “還有,您得教我畫畫?!碧熨n說,“以前我看的您那些畫像,都是娘親、修衡哥哥畫的,跟您一模一樣誒。修衡哥哥的畫技,主要就是您教的,我也要學(xué),想給您和娘親、祖母畫像。” 程詢說:“成,只要你想學(xué),只要我會的,都教你。” “對了,爹爹,”天賜的小聲音有點(diǎn)兒緊張,“您不會再走了吧?” 程詢笑說,“起碼最近幾年,都會留在家中?!?/br> “太好啦。” 怡君聽到這兒,才緩步出門。 那邊的天賜高興之后,仰起臉,眼巴巴地看著父親,“爹爹,您在南方是不是特別辛苦?去年,祖母、娘親和修衡哥特別擔(dān)心您,雖然他們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br> “那一陣格外繁忙些?!背淘冃睦锱谌诘模霸趺?,你也擔(dān)心爹爹?” “是呀?!碧熨n目光澄明,表情認(rèn)真,“您是爹爹呀,我怎么會不擔(dān)心吶?!?/br> 程詢親了親他的額頭,“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兒的么?” “那您可以給我講講那邊好玩兒有趣的事情嗎?”天賜甜甜地笑起來,“以前您都是在信里跟家里人說,我要您親口講給我聽,講好多好多??梢詥幔俊?/br> “可以?!背淘冃﹂_來,“每晚睡前講給你聽,直到講完為止?!?/br> 天賜摟住父親的脖子,“爹爹真好。我要快點(diǎn)兒換寢衣歇下?!?/br> 。 怡君沐浴更衣之后,在寢衣外罩了件斗篷,親手整理程詢的穿戴、日常用品。 他與新任廣東按察使交接公務(wù)的日子不短,便讓部分護(hù)衛(wèi)帶著箱籠先行一步。箱籠到家的時候,他剛啟程。 整理箱籠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衣物的新舊程度與帶走時無異,有幾件錦袍、深衣、道袍卻因常穿之故,明顯陳舊許多——都是她以前給他做的。 臨行前他就說:“把你以前給我做的錦袍、深衣、道袍帶上就足夠了。新做的不妨放著,等我回來再穿。我喜歡穿舊衣服,自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