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或許,人世歡欣知足到了極處,總會有淡淡的酸楚相伴。 或許,那淡淡的酸楚,是為了提醒人要珍惜。 一直,一世,用心珍惜。 . 八月,天象異常,可恨的天災還是來了。 暴雨來臨前兩日,陸放調(diào)集官兵,按照事先與程詢、河道總督商議好的章程,從速安排下去:分流會影響到的百姓,在高處搭建帳篷木棚,準備相應應急之物;請錦衣衛(wèi)攜圣旨給當?shù)毓賳T,帶官兵說明災情將至,分流淹田勢在必行,官員不論如何要勸說百姓遷移;陸放與程詢、河道總督已為這些百姓請示朝廷減免三年賦稅,酌情貼補錢糧,皇上已恩準。 此外,陸放選拔出一萬精銳軍兵,留作搶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們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最近幾日,程詢并未留在廣州的按察使司,終日與河道總督四處巡察。 舒明達擔心萬鶴年出幺蛾子,親自去懋遠縣傳旨,隨后找到程詢,說:“接了旨,神色卻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實,放下兩名手下,看他有沒有奉命行事?!?/br> 程詢頷首說知道了。當日午間,陸放特地撥給程詢的一千官兵趕至,等候他的調(diào)遣。 下午,起了風,太陽隱藏在厚重的云層后面,天陰沉得有了肅殺之氣,偏又悶熱至極。 翌日午后,錦衣衛(wèi)那邊有了回信:懋遠縣百姓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遷移,只是,萬鶴年及二百來戶——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沒有遷移的意思。錦衣衛(wèi)覺出蹊蹺,去縣城里走了幾趟,聽得幾個人叫囂著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門的人來分流淹田時,定要與之不死不休。 程詢當即命人備馬,率領官兵從速趕往懋遠。兩名千戶早就得了陸放的吩咐,對程詢唯命是從。 舒明達不放心,聞訊后帶著兩名錦衣衛(wèi)追了上去——暴雨將至,要應對的又是一根兒筋的縣令和百姓,但凡出一點點的差錯,程詢大半年來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說,能否安全回到衙門都未可知。 .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幾乎讓人發(fā)狂的悶熱、至黃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趕至懋遠。 程詢與舒明達起先策馬走在前面,軍兵尾隨在后,狂風大作時,兩人便棄了坐騎。 河道總督聞訊后,披著蓑衣,艱難地趕到程詢跟前,在狂風暴雨中大聲詢問原委。 程詢言簡意賅地說了,道:“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內(nèi)事,個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br> 河道總督隱隱覺得,面前的年輕人身上凝著一股子戾氣,明知不是針對自己,仍是心弦一緊,正色保證:“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br>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錦衣衛(wèi)趕回來,稟道:“回大人,懋遠那些百姓正趕去縣衙集合?!?/br> 程詢頷首,“帶路?!?/br> 河道總督對身邊兩名親信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過去看看。 夜雨蒼茫,雨線在閃電中閃著光。人眼前視線模糊,耳畔只聞風聲、雨聲。 每個人都是目光堅毅、神色肅然。 入錦衣衛(wèi)的人,都經(jīng)受過長期堪稱慘無人道的訓練,哪一個拿出來,身手都不輸于作戰(zhàn)勇猛的將士; 陸放撥給程詢的這一千人,是精銳中的精銳,怎樣惡劣的天氣、艱難的環(huán)境都能適應。 可程詢不同,說起來也曾習武,但時間不長,熱衷的只是騎射,到了近幾年,碰騎射的時候都少了??墒?,他的步履始終穩(wěn)健迅速,身形一直挺拔如松。 支撐著他的,是意志。 舒明達明白,軍兵也都明白。 望見懋遠縣衙,程詢加快步調(diào),到了縣衙外,腳步停了停:縣衙內(nèi)外,聚集著當即百姓,黑壓壓一片。 兩名千戶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對了個眼色,相繼打手勢傳令:看管好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隊,手按上了刀柄。 程詢大步流星走進縣衙大堂。 舒明達與兩名千戶和錦衣衛(wèi)落后他幾步。 河道總督的兩名親信亮明身份后,也走進大堂。 身著官服的萬鶴年靜靜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張椅子上,對萬鶴年招一招手,“下來,等候詢問?!?/br> 萬鶴年稱是。 縱有蓑衣?lián)跤?,程詢的官服下擺也早已濕透。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頰上的雨水。隨后,負手走到大案后方,繞行一周,邊走邊斂目打量,隨后,緩緩踱步至萬鶴年面前,漠然道:“違抗上命。把他這身兒皮扒了。” 兩名千戶立時高聲稱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萬鶴年的烏紗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詢知道萬鶴年心里那點兒陳腔濫調(diào),“要請圣旨?” 萬鶴年當即跪倒叩頭,“叩請圣安?!睉汛ブ贾耍淼谋闶腔实?,官員都只能跪著說話,何況一個已經(jīng)被摘掉紗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詢移開腳步,緩緩踱步,“意欲何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職萬難從命?!比f鶴年聲音平靜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職在懋遠,已有十數(shù)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災,上面的說辭與今時今日如出一轍,可在后來,都成泡影,今年說減免賦稅,來年便尋別的由頭跟百姓要錢要糧;遇災時允諾給的貼補,事后無人再提,如何討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經(jīng)太多?!?/br> 程詢道:“說下去。” “卑職祖籍并非此地,但這些年過來,此間百姓就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比f鶴年抬起頭來,眼神平靜地望著程詢,沒有一絲畏懼,“一萬百姓,我熟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把我當親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騙他們的時候,我卻什么都做不了。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詢神色冷酷,“要尋死?” 萬鶴年道:“我把話跟程大人說明白了吧。守著河道過了這些年,不論是我還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時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將我與外面的百姓屠殺殆盡,否則,我們一定會趕去阻止。能成,遷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碼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們也已為他們拼上性命,對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對官員有先斬后奏的權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沒有屠戮百姓的權利。” 舒明達和在場旁人聽到這兒,都已是怒火中燒。 程詢反倒出奇的冷靜,仍是語氣漠然:“你心中那些盤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點——眼下代替朝廷對百姓許諾之人,是否揮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詢?!?/br> 萬鶴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為然。 程詢不以為意,繼續(xù)道:“你做此地縣令十數(shù)年,把他們當做父老鄉(xiāng)親,可到如今,你仍舊讓他們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豐年,他們有時都要朝廷貼補。是,戰(zhàn)之過,但為何與你處境相仿的縣令,都能讓轄區(qū)百姓過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們怎么就能任職三五年之后便升遷到別處?他們怎么就沒活成你這樣在朝廷面前始終是要飯花子的德行?” 萬鶴年欲辯解,程詢卻逼視著他,加重語氣: “你無能!自己都沒活出人形,卻自以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卻帶的他們看不起這看不起那,甚至質(zhì)疑朝廷。你這嘴臉,當真是文人的恥辱,著實令人作嘔。” 萬鶴年無法再維持先前的平靜,眼神流露出憤怒,面色轉為清白,身形哆嗦起來。 舒明達看著,有點兒懷疑這人會被程詢活生生氣死。 程詢的話還沒完:“照你的說辭,朝廷一次沒照顧到懋遠,便會永遠虧欠你們?出過一批貪官污吏,如今、日后就再也不會有清明的官場?若是這樣想,你還活著做什么?十幾年前投河自盡,豈非皆大歡喜?” 萬鶴年氣憤難當,語聲有些發(fā)顫地回嘴:“我信得過朝廷,信不過的是與商賈聯(lián)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詢牽了牽唇,緩步走到大案后方,手撫上驚堂木,沒再掩飾眼中的鋒芒與不屑,“只是,誰需要你信得過?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萬鶴年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身形抖得愈發(fā)厲害,“原來程大人既是來殺人,也是來誅心的!” 程詢言歸正傳:“你若尚存幾分良知,即刻勸外面那些百姓遷移。分流淹田之事,非爾等可阻撓。” 萬鶴年身形似篩糠,語聲的氣勢卻很足,便顯得說不出的古怪:“該說的話,我已跟你說明白。怎么,程大人以為我在說笑么?又或者,不敢殺我?” 程詢牽了牽唇。 萬鶴年見他沒當即應聲,抬頭望過去,笑得諷刺,“不論是殺我還是把我下獄,外面的百姓都不會答應……” 程詢打斷他的自說自話:“不要說你一個七品縣令,就算皇親國戚在此,執(zhí)迷不悟,我照殺不誤。刁民為你不平,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殺一雙,成群結伙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萬鶴年的身形停止了顫抖,語聲也變得平穩(wěn),含譏帶嘲地道:“你還是三思為好。我們到時候走不出去,遷移出去的百姓自會知曉我們已落難,總會有人替我們做完該做的事?!?/br> “該做的事,嗯?”戾氣、殺氣自程詢雙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語聲亦透著戾氣、殺氣,“為了你這一萬人的得失,便要讓幾十萬人陷入人間煉獄?為了你們的懷疑,便要讓兩廣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損失?你們也配! “你這種貨色,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得不到朝廷的賞識,便絞盡腦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稱頌,幾時遇到機會,便掛著個為百姓著想的名頭送命,妄想著青史留名。 “為了大局,你們這一萬人,我真不會放在眼里。 “焉知你們?nèi)缭?,將會有多少軍兵為了賑災、救民生死攸關?上沙場舍生忘死的熱血兒郎,憑什么為你們這幫蠢材善后???兵力損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機,接踵而至的便是戰(zhàn)亂!你一條賤命,能抵誰的命?你們一萬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軍需?” 一聲聲質(zhì)問,一句句道明最殘酷后果的言語入耳,萬鶴年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程詢語氣更為激烈,眼里只剩殺氣:“我把話放這兒:時候尚早,你若奉勸無辜百姓回頭是岸,我不會取你性命;再有遲疑,我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為刀下亡魂! “遷移出去卻不安分之輩,你會眼睜睜看著,我把他們當做沙袋,葬于洪流之中! “至于你,我會留著你,來日將你凌遲處死!” 語聲微頓,他重重一拍驚堂木。 萬鶴年身形猛然一顫。 程詢語氣轉低,一字一頓,道出未盡之語:“誅你十族?!?/br> 萬鶴年吃力地抬頭望向程詢,對方卻已點手喚兩名千戶,“吩咐下去,一刻鐘之后,看不到萬鶴年走出去,便將縣衙內(nèi)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兩名千戶愣了愣才高聲稱是,轉身走出大堂。并不是質(zhì)疑程詢的命令,而是因為此刻的程詢殺氣太重、氣勢過于駭人。 他們都如此,何況萬鶴年。第一次相見,他就知道這年輕人有著超出年齡的氣度,心腸過于冷硬。而在此刻,他看到的是這年輕人睥睨天下、殘酷冷血的一面。 一丁點兒的猶豫遲疑都沒有,就決定了一萬人的生死…… 可怖。 是,他憎恨程詢,憎恨程詢上次在按察使司給他的羞辱,憎恨程詢末尾說的那一番讓他反感卻無從辯駁的誅心之語。最早,是憎恨程詢那個做過次輔的父親。 他就是生來厭惡商賈,且認定與商賈為伍之人品行下作卑劣。 他就是不相信,這樣的一個年輕人,真的能夠肅清官場、造福百姓。 一直憋著這口氣,憋到了現(xiàn)在。他以為到了程詢現(xiàn)出真面目、心虛氣短的時刻,哪成想,程詢的真面目是這樣的。 他再一次發(fā)起抖來,只是,這一次的原由,是因為程詢指出若阻撓分流將帶來的諸多災難……先前想過么?也想過,但認定了上面只是做官樣文章,不是這兒出問題,就是別處出岔子,到最終,大伙兒逃不過一起陷入水深火熱的結果。 舒明達則對兩名手下、兩名河道衙門官員打個手勢,一起走出大堂,道:“是非曲折,方才你們也聽到了,我們不妨亮出身份,去跟百姓好生解釋一番,點出知行的態(tài)度。百姓們的怨氣,是受了萬鶴年的影響,平白無故的,誰愿意陪著個蠢貨送死?”百姓敢起哄,是篤定法不責眾。 幾個人齊聲稱是。 大堂內(nèi),幾乎讓人窒息的沉寂之后,萬鶴年掙扎著站起身來,“我……我去跟百姓們說,讓他們盡快遷移到安全的所在。隨后,聽憑程大人處置?!?/br> 程詢睨著他,“你那身兒皮,不妨再穿一次。” 萬鶴年低聲稱是。 . 廣東連日強風暴雨引發(fā)近四萬人受災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傳回京城。在京官員順道得知,陸放、程詢、河道總督這些日子大多數(shù)連軸轉,親自帶著官兵去災情嚴重的地方,救人、安民、勘察災情。 皇帝立刻命戶部撥賑災錢糧物資,唐栩主動請命加急送去。 皇帝想一想,準了。五軍都督府里的事情,唐栩已經(jīng)駕輕就熟,調(diào)/教出的屬下都能獨當一面,錢糧物資有唐栩這樣的人運送,中間必不會出現(xiàn)一邊走一邊減少的情形。 修衡起初鬧著要去,得知那邊災情嚴重,自己去了只能添亂,便滿心遺憾地作罷,只是收拾了兩書箱功課,請父親幫忙帶給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