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看起來很擔(dān)心呢?！毙藓獾男∧槂荷弦矊憹M了擔(dān)憂，“那個……弟弟或meimei來的時候，很辛苦嗎？哦不對，是嬸嬸很辛苦嗎？”他從最初聽到母親談及就開始著急，連這種事能概括為生孩子都忘了。

    因為不清楚，所以更茫然、擔(dān)心。

    修征出生前后，他由奶娘帶著玩兒了一下午，晚上父親陪他吃飯、哄他睡覺。第二天一大早，是二弟的哭聲把他吵醒的。

    他好一陣子都很不高興。奶娘說他這是起床氣。

    不管什么氣，二弟太愛哭是實情。一天一天，除了睡覺就是大聲或小聲的哭，不知道怎么那么委屈。

    父親可會給二弟找理由了，說愛哭的孩子個子長得快。他聽完，好幾天都忙著找機會，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孩子比個子，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是面不改色地偏袒二弟——他不愛哭，但是個子不比誰矮。

    唐夫人牽著兒子的小手，在飯桌前落座，思索片刻，笑道：“是啊，每個孩子來到塵世，都很辛苦。每個做娘親的人，也都很辛苦?！?/br>
    “我知道娘親辛苦?！毙藓庖兄赣H，認(rèn)真地說，“那時候，您臥床將養(yǎng)了好長時間。”

    “難為你記得。”唐夫人欣慰的笑了。

    “那，爹爹呢？”修衡問道，“他什么都不管嗎？”

    唐夫人忍俊不禁，“自然不是。爹爹心里特別擔(dān)心，還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照常打理家里家外的事，不然的話，你們豈不是都要隨著他提心吊膽。”

    “哦。”修衡點點頭，即刻舉一反三，眼巴巴地望著母親，“那現(xiàn)在，叔父、嬸嬸和小孩子很都不好過。明天我可以去看望嗎？”

    這孩子，是真把程家的人當(dāng)做親人了，大眼睛里的擔(dān)心，讓她動容，亦讓她欣慰。他的程祖父不告而別之后，他的失落、想念，歷歷在目。她不需要兒子對誰都重情義，但是，對于一直給予關(guān)照疼愛的人，理應(yīng)付出相等甚至更多的情義。

    她把修衡安置到膝上，語氣和緩：“這幾日，嬸嬸叔父定要忙得自顧不暇，我們要是去看望，反倒會給他們添亂?！闭f著，攏住兒子一雙小手，“放心，一有消息，小廝就會來告訴我，我呢，會及時告訴你。讓嬸嬸休息三兩天，我們再去看望，好不好？”

    修衡想了想，覺得母親說的很有道理，點頭說好。

    唐夫人不希望他心緒低落，有意岔開話題：“跟娘親說說，到底是盼著在程家有個弟弟，還是有個meimei？”

    “這個事兒呀……”隨著笑容逸出，修衡的眼神恢復(fù)了慣有的澄澈，熠熠生輝，“我這一陣，認(rèn)真地想過好幾回了?！?/br>
    唐夫人失笑：“都想了些什么？”

    修衡小手一揮，“弟弟、meimei都可以的?！?/br>
    唐夫人逸出愉悅的笑聲。

    恰在這時候，唐栩回來了，見母子兩個這樣開心，不由問道：“樂什么呢？”說著話，走過去，把修衡抱起來。這一段，長子真是讓他疼愛到了骨子里，每日回到家里，第一件事都是忙著找這小子。

    唐夫人先示意丫鬟擺飯，隨后簡略地說了說原委。

    這期間，修衡的小胖手揉著父親的下巴，見父親要板臉，湊過去親了一下。不出他意料，父親很好打發(fā)，親一下立馬眉開眼笑。

    唐栩就接著先前的話題問修衡：“弟弟meimei都行？連這事兒都想開了？”

    “是呀?！毙藓庑ξ卣f，“等我拜師以后，程家的弟弟、meimei，不就是我的師弟、師妹了嗎？師弟、師妹，都很好聽的?！?/br>
    唐栩哈哈大笑，怎么都沒想到，這小子會甩出這樣一個理由。

    “還有啊，”修衡被父親情緒感染，眉飛色舞起來，“叔父、嬸嬸很會教小孩子，比方我，就跟他們學(xué)了好多好多。所以，弟弟、meimei一定都很懂事、可愛，我會很喜歡的?！?/br>
    唐栩更為愉悅。先前真有些擔(dān)心，這孩子一看到奶娃娃，就像以前似的一臉嫌棄，要是那樣，怎樣的父母都難以做到一絲芥蒂也無。

    而且，不得不承認(rèn)，修衡說的有一定的道理。程詢及其發(fā)妻，做父母應(yīng)該比他和妻子更周到——這是關(guān)乎天性的事兒，他跟妻子在家里，就是不夠縝密，憑誰都沒法子。說到底，修衡要不是有他程叔父那個貴人，現(xiàn)在恐怕不會跟他和妻子這樣親昵。

    心念數(shù)轉(zhuǎn)，他逗修衡：“怎么？終于承認(rèn)自己是小孩兒了？”

    “在叔父嬸嬸、祖父祖母跟前兒，我就是小孩兒呀?！毙藓馔嶂∧X瓜，認(rèn)真地對父親說，“不是那種小孩兒——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摘花打架。我是懂事又聰明的小孩兒?！闭f著，扁了扁嘴，有些不滿地說，“爹爹娘親以前就總把我當(dāng)那種孩子，小看我。”

    夫妻兩個笑得打跌，心里倒是承認(rèn)，兒子說的沒錯。但唐栩在家中，從來不是一本正經(jīng)的做派，笑過之后，又逗兒子：“再怎樣，你現(xiàn)在不還是得讓我抱著么？讓人抱著的孩子，還指望誰都對你從最初就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修衡對新聽到的這個成語興趣更大，“爹爹，是什么意思呀？”

    “又打岔。”唐夫人知道兒子是無意的，仍是忍不住笑出來。

    唐栩附和，“對，別打岔。等會兒我再跟你解釋?！毙睦飬s想，幸虧自己從小文武都學(xué)，要是個胸?zé)o點墨的真正的武夫，怕少不得在兒子面前吃癟。

    修衡無奈，這才說：“那是爹爹現(xiàn)在抱著舒服，不然就不用啦。我早就會走路了。嗯，我都上學(xué)了?！币幻嬲f，一面笑嘻嘻地打量著父親的神色。

    “混小子，真是個開心果?！碧畦蚰鐞鄣匦Φ?，“上學(xué)歸上學(xué)，誰叫我兒子少見的聰明呢，但你年歲畢竟太小，爹爹該抱還是要抱著。再怎么著，我這不是學(xué)會了練出來了么？”

    修衡聽了，挺高興的，親昵地?fù)ё「赣H。

    唐栩又跟兒子膩了一會兒，講清楚知根知底的意思，這才轉(zhuǎn)去洗漱更衣，回來時，飯菜已上桌。

    修衡問母親：“二弟睡著多長時間啦？”

    “你回來之前才睡著的?！碧品蛉藭缘盟男⌒乃?，笑道，“放心吧，怎么也要到用完飯才會醒。”

    修衡有點兒不好意思，別扭地跟母親解釋：“二弟上了飯桌，總是拍桌子，拿著筷子敲碗，再高興了，就伸手去碗里抓……”還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父親有時都受不了，何況他了。

    “知道。”唐夫人笑意溫柔，“我和奶娘慢慢引導(dǎo)，總會慢慢好起來的?！彼菍櫤⒆拥倢櫜坏近c兒上的那種人：修衡不用人寵，不嫌她絮叨已是不易；次子跟長子大相徑庭，撫育長子的經(jīng)驗全打了水漂，重頭來過，便還是時時出小錯。

    “沒事的。”修衡回給母親一個甜美的笑臉，“我讀書再多一些，就能幫娘親照顧二弟了吧？”

    “一定會，娘親等著那一日?！碧品蛉诵暮７浩鹱钊彳浀臐i漪。

    唐栩則問起修衡的功課，“這幾日你和先生怎樣？”

    修衡唇角高高地翹起來，很開心，但沒有得色，“先生在教我《幼學(xué)瓊林》了?！?/br>
    “是么？”唐栩意外。

    先前他專門去跟坐館先生打招呼，說要是瞧著修衡資質(zhì)還行，每日不妨多給他布置一些功課。

    先生就說，讀書就像蓋房子，地基要是打不好，就算蓋起高樓大廈，也遲早有坍塌之時。又說修衡雖然過目不忘，但是寫字的功底委實不夠，這便是心性急躁所致。

    他聽了，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想，我兒子天賦異稟，你不肯承認(rèn)也罷了，居然敢說他急躁？修衡急躁？笑話，那從來就是個小慢性子，讓他著急的事情，到現(xiàn)在都屈指可數(shù)。他才幾歲啊，人小力薄，習(xí)字自然吃力些，肯每日認(rèn)真習(xí)練就特別難得了，做先生的，怎么能說這種話？是有多二百五？

    末了他就想，這是頭一回，容著你，下回說話還這么不著調(diào)，我真就要請你走人了。

    “是真的?！毙藓饨o了父親一個大大的笑臉，“爹爹提點過先生，他就老實了唄?！?/br>
    “才怪?！毕壬桥滤?，頭一回就不是那個說辭了。唐栩給他夾了兩塊糖醋藕，語氣更加溫和，“你是不是想什么法子了？這也算是好事，別瞞著爹爹。”

    修衡也不著急，吃了一口藕片才誠實地說，“娘親跟我說過，我可以自己想想法子。于是，前幾天，我就讓先生幫我解九連環(huán)，就是程祖父、叔父給我的那兩個最難解的?！?/br>
    唐栩莞爾。

    “先生解了大半晌，還是解不開?！毙藓饫^續(xù)說，“我看著他出了好多汗，怕他中暑，就拿回來，解給他看，跟他說，以前有人教過我，應(yīng)該是這樣的，先前記不全步驟了，看著先生解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br>
    看著人出了好多汗之后，他想起解法了。唐栩強忍著笑，示意修衡繼續(xù)說。

    修衡又吃了一口藕片才說：“我解開之后，先生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問我，誰教你的？我就告訴他了，說是程叔父教我的，叔父特別厲害的。

    “先生問，你的叔父，是哪個？我說就是連中三元的那個程家叔父呀，以前叔父教我，程祖父出門前，有時候也教我，還教我畫畫、識字。然后，先生臉色可難看了。

    “我還是擔(dān)心他中暑了，就讓曉瑜叫人扶他回房休息，還要幫他請大夫的，可是他說不用，語氣很差。我覺得他不知好歹，干脆不理他了，反正他要是真中暑，書童就會告訴管家的?！?/br>
    唐栩心里樂得抽筋兒了。

    他這兒子，真挺神的，聰明起來，十幾歲的少年郎興許都比不過，但到底是年紀(jì)太小，看待一些事情的時候，就還是小孩子的看法。

    能適應(yīng)他的人，真就只能是天生投緣或是至親的人吧。就比如坐館先生臉色差這件事，那哪兒是中暑啊，分明是被他的聰明和搬出來的程家父子驚到了。

    唐夫人背轉(zhuǎn)身，輕咳了兩聲，借此掩飾自己就要到面上的笑意。

    修衡把一塊藕片吃完，又喝了一口湯，說起后續(xù)：“那回之后，先生每天就只讓我習(xí)字，還要我用他給的帖子臨摹。我瞧著不好看，說我的字帖是最漂亮的。

    “先生不服氣，說什么……嗯，文無第一，誰的字能說是最好。

    “我就說啊，程叔父的字，我看著就是最漂亮的，而且，用叔父給我準(zhǔn)備的字帖習(xí)字，我會更專心。

    “先生看了看，好像又點兒生氣，又好像……反正我說不清，他那個人，奇奇怪怪的。不過，到最后，他沒管我用什么帖子，只要認(rèn)真習(xí)字就好。

    “習(xí)字也挺好的，不然，他總讓我背那些背煩了的書。習(xí)字好些天之后，我讓程祖母和嬸嬸看了，她們都說打好根基了。

    “程叔父不是很忙嗎？我讓曉瑜把我的字拿給他的小廝了，第二天，叔父傳給我一封短信，我比照著看過的書，認(rèn)全了，是叔父夸我的話，讓我堅持每日繼續(xù)習(xí)字。

    “可是，過了好幾天，先生還讓我習(xí)字，我就生氣了。”

    唐栩唇角上揚，唐夫人眼里盡是笑意，“后來呢？”

    修衡說：“后來，我就找人給我念了幾遍《幼學(xué)瓊林》，記住了。前幾天，習(xí)字累了，我問先生，可不可以給他背書。先生說好啊，我就給他把整篇《幼學(xué)瓊林》背了一遍。

    “先生瞪了我好一會兒，后來問，是誰教我的。我就說實話了，反正他也管不了府里的人。

    “先生又問我，知不知道釋義。

    “我說不知道，但是，要是先生懶得教我，我可以去問爹娘，爹娘沒空，就問程祖母程嬸嬸，很快就能知道了。

    “然后，先生就說，你再習(xí)幾日的字，我逐字逐句地給你講解?！?/br>
    說到這兒，修衡眉眼間飛揚著笑意，“昨天開始，先生就開始給我講解了。我請他多講一些，他居然也不反對，繼續(xù)講給我聽。嗯，他現(xiàn)在有點兒招人喜歡了。”

    唐栩、唐夫人瞧著他那可愛至極的小模樣，俱是笑出聲來。

    此外，兩個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以后要是給這孩子出主意的時候，可千萬要思慮周全。這次只是順著一個建議，就對著先生出了這么多幺蛾子，要是主意不好、不正，這小子也照辦的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霉，鬧不好就要闖出禍來。

    修衡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吃完飯，有父親陪著做功課、歇下，除去對叔父嬸嬸的擔(dān)心，算是挺開心的。

    翌日早間，他去給母親請安的時候，恰逢一名小廝稟明母親：“程家喜得貴子，母子平安！”

    唐夫人欣悅不已，當(dāng)即命人打賞。

    修衡喜滋滋地跑向母親，他得問問，具體哪天去看望嬸嬸和弟弟。

    .

    聽到孩子響亮的哭聲的那一刻，怡君便覺得，所有的疼痛、疲憊成了一座無形的高山，將她的意志壓垮，向她壓過來，連看孩子一眼的力氣都沒了。

    只隱約聽到了一句“是位小少爺”。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頃刻昏睡過去。

    睡得并不安生，在夢里都惦記著七事八事。先是孩子奶娘的事情，大人看著哪個再好，孩子跟她不投緣也沒用。這個時節(jié)不大好，七月末，偶爾還是熱得很，等進(jìn)到桂花飄香的八月，才能覺得舒適。再就是程詢、婆婆，這兩個在近前陪著她、擔(dān)心著她和孩子的親人。最重要的是，太想快些看看孩子，看看長得像誰。

    如果沒聽錯，是兒子，那么，還是隨程詢的好，有最俊朗的容顏，最悅目的笑顏。

    她心里焦急，果真就醒過來。

    幾乎在睜開眼睛的同時，有干燥溫暖的手撫了撫她的額頭，溫柔的語聲亦傳入耳中：“醒了？”

    她側(cè)轉(zhuǎn)臉，對上程詢的面容，凝眸片刻，笑了。

    他果然留在了家中。

    早就談過這件事，他說一定會請三五日的假，留在家中陪她和孩子。

    她說那不大好吧？

    他說有什么，官員每年的假是有數(shù)的，閑來算著賬請幾天的假，是多正常的事兒。為家里的事多請幾天假，外面的紅白事讓二弟、三弟替我走動就行，橫豎不鬧到人追著扣我俸祿就成了。

    她當(dāng)時聽了，笑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