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程詢斂目凝視著她。白里透紅的小臉兒,眉眼低垂,弧度柔美的唇微微嘟起,似在為不能時時相見遺憾、抱怨。 很奇怪,他愛她太久太久了,可很多不經(jīng)意間,仍然會有最初的怦然心動。 就像此刻。 怡君見他好一會兒不應(yīng)聲,不由抬眼看他,以眼神詢問怎么回事。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輕聲說:“太動聽。太好看?!?/br> 怡君唇角上揚成甜美的弧度。 他微微側(cè)頭,點一點她的唇,拉開一點點距離,笑微微地看著她。是等待的姿態(tài)。 她不滿地嘟一嘟嘴,和他僵持片刻,到底是遲疑地吻上他的唇。不是心疼么,那就不妨多心疼一點兒。 第50章 好事近 (二) 臨近傍晚,程詢回到府中,先到書房換了身衣服,隨后與蘇潤一起去往內(nèi)宅。 路上,蘇潤瞧著他,又是不解又是好笑。 午間,這孩子眼神暴躁,氣勢懾人,饒是他與姜先生,瞧著都有點兒打怵。下午也不知去了何處,回來后居然神清氣爽的,好像上午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消氣了?”蘇潤問道。 “嗯?!背淘冾h首一笑,“不值當?shù)氖聝海疾辉撋鷼??!?/br> 蘇潤又問:“到底因何而起?”他并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該幫襯程詢。 “晚間再跟您細說吧。這兩天,少不得用到您帶來的護衛(wèi)?!?/br> “成?!?/br> 走過垂花門,程詢腳步一頓,問道:“沒讓我娘知道吧?” “沒。管家說了,當時就吩咐下去了,讓外院下人守口如瓶?!碧K潤道,“你娘正忙著籌備娶長媳呢,高高興興的,誰忍心給她潑冷水。” 程詢莞爾。自從管家對他死心塌地之后,不該讓母親知道的消息,一概不會讓內(nèi)宅知曉。 程夫人坐在東次間臨窗的大炕上,正在翻賬冊,大炕上堆著很多擺件兒,見蘇潤與程詢進門,笑著指一指就近的座椅,“亂糟糟的,核對完才能收拾,你們將就些?!?/br> 蘇潤徑自落座。 程詢照常行禮請安,隨后走到母親跟前,“您這是忙什么呢?要更換房里的擺件兒?” “哪兒啊?!背谭蛉诵χ忉尩?,“過幾日,就要翻修靜香園,等收拾停當了,總要好生布置一番——這事兒你記住,最好事先拿出個章程。這些擺件兒呢,都是我?guī)旆坷锏?,眼下取出來,劃到你的小庫房里,到時說不定有能用上的。” 靜香園位于正房西側(cè),來日要作為長子長媳的新房。 先前母子兩個商議過,依程夫人的意思,是把正房讓出來,就此享清福,程詢沒同意:母親還不到四十歲,早早閑下來不見得有什么好處,來日還是婆媳兩個一起打理內(nèi)宅最好。程夫人見他態(tài)度堅決,也就答應(yīng)下來,橫豎住在何處并不能代表什么。 蘇潤接話道:“別只顧著阿詢,還有阿譯呢。” “知道。我家底厚實著呢?!背谭蛉藱M了二哥一眼,“你怎么總是繞著彎兒地說我偏心?我跟阿譯說過了,等他成親之前,也少不了他的。” 蘇潤與程詢都笑起來。 程夫人核對完賬目,下人手腳麻利地把一堆東西收拾起來,送到程詢的小庫房。之后,程譯、程謹過來請安。 閑話一陣子,程清遠的小廝前來傳話,“老爺有客,不回來用飯了。” 程夫人不以為意,喚紅翡傳飯。 有蘇潤在,飯桌上總是少不了陳年佳釀,只要一同用飯,程詢就少不得陪二舅喝點兒。 程譯、程謹只是做樣子,一杯酒陪兩個人大半晌。倒不是不能喝,是還有功課要做,得保持頭腦清醒。 飯后閑話一陣子,舅甥四個回到外院,各自回房。 程詢在書房喝了一杯濃茶,斟上第二杯之后,吩咐程祿:“把老爺請來,說我有一本賬要請他過目。” 程祿應(yīng)聲而去。 賬總歸是要清算出個結(jié)果,哪怕只是暫時的告一段落。程詢是這樣的心思,程清遠亦是。 過了一陣子,程清遠過來了。程安奉上茶點。 程詢抬手示意程祿、程安退下。 程清遠落座,望著長子的眼神,透著厭憎。長子說出了那些誅心的話之后,他也不需再掩飾對長子的真實情緒。 程詢喝了一口茶,換了個閑散的坐姿,“那本賬,稍后拿給你看。上午,有些話沒說完,也沒說透,你我皆是。今晚說清楚?” 程清遠冷笑一聲,“養(yǎng)了你這樣一個孽障,是我此生敗筆。眼下,你不妨跟我交個底,到底打的什么算盤。” “急什么?!背淘儬苛藸看?,“橫豎你也不能把我逐出家門——你就算一頭碰死在祠堂,宗族里的人也不會同意?!?/br> 連中三元,對于整個家族來說,是怎樣的榮耀?誰不在當時與有榮焉,誰會傻到把榮耀推出門外。父親之所以只是鬧騰而沒切實的行動,正是因為很清楚這一點。 停一停,他玩味地笑了,“是,你會說總能找到機會,但是,你就算找到,恐怕也會放棄。你比一般人更貪心,更舍不得因我得來的益處?!?/br> 程清遠再次冷笑,“得失之間,我自有衡量。但愿你能一直讓我得益更多,否則,要你何用?” “這話說的?!背淘冋Z帶笑意,“如今要不是因為娘和二弟,我真不稀罕這出身?!蓖R煌#^續(xù)道,“今日我大動肝火,為何?因為我從沒想過,你居然能做出那種事——居然利用我看一眼都嫌臟的人,促成更骯臟的裙帶關(guān)系。廖彥瑞那檔子事,讓我震驚、發(fā)指,而眼前這檔子事,讓我惡心?!?/br> 男人,官場上的男人,最讓他不齒的一類,便是利用裙帶關(guān)系獲得利益的貨色。眾生平等,在相同的事情上,都無辜??捎行┤司褪遣辉诤鮿e人的一生要怎么度過,就是不肯給予女子哪怕一點點的尊重。 這是不對的。 女子,除了在歧路上執(zhí)迷不悟的,都有資格得到相對來講更平順的路,不該被人當做棋子。 這世道之下,只有從骨子里懼怕女子的男人,才會不遺余力地看低看輕女子。那何嘗不是一種令人不齒的自卑。 程清遠發(fā)現(xiàn),對于程詢而言,激怒他是件特別輕易的事。他克制著,告訴自己不要發(fā)作。發(fā)作也沒用,何苦白費力氣。 “你已經(jīng)是這樣了,我不能不做更壞的打算、更糟的設(shè)想、更縝密的準備。”程詢站起身,從書架上隱藏的暗格之中取出一個大大的、厚重的牛皮紙袋,走到程清遠跟前,“這些,是你為官這些年以來觸犯刑法的記錄的一部分。你忙著算計我,不過是想逼著我亮出底牌。好,今日,我就亮出這一張?!彼鸭埓f到程清遠手里,“你且好生看看吧?!?/br> 程清遠的眼神轉(zhuǎn)為狐疑,接過紙袋,取出里面厚厚一沓紙張,凝神閱讀。越看越心驚:工工整整謄錄的樁樁件件的事,最早可追溯到十年前,最要命的是,一字一句,都是照實敘述,沒有故弄玄虛夸大其詞之處。 程詢俯視著他,眼神涼薄。 父親不會知道,這些記錄是怎么得來的。前世,有那么幾年,他都懷疑自己與父親的位置顛倒了——做父親的惹禍,做兒子的收拾爛攤子:父親埋下的隱患太多,不斷有人找到他,有理有據(jù)地細說與程府的來往、糾葛,要他出手相助,予以益處。他要針對每件事、每個人尋到別的把柄,再安排人手繞著彎子發(fā)落掉。多達幾十起。 做父親的作孽,做兒子的善后。 跟誰說理去? 氣悶了很久很久,而在今生,要感謝那一段歲月。 今日他讓父親看的,不過十中之三,但也足夠父親為此忙碌三二年了——如果不會破罐破摔的話。 程清遠看到中途的時候,額頭上沁出冷汗。 程詢不動聲色。 程清遠全部看完之后,匪夷所思,又因這匪夷所思生出恐懼,“這些……你從何處得來?” “這就怕了?”程詢諷刺地笑一笑,“不都跟你說了,你也應(yīng)該清楚,這只是一部分。” “我問你,這些從何處得來?”程清遠猛然跳起來,“誰?!是誰這樣處心積慮地盯著我?!” 程詢抬頭望一望上方,一字一頓,“蒼天有眼。” “你想做什么?!”程清遠此刻的狀態(tài),說是惱羞成怒也行,說是不管不顧也行,“你想用這些告你的生身父親不成?!” “那要看你?!背淘儽埔曋?,“讓我過的順心,我便給你銷毀罪證、除掉一丘之貉的時間。不信,你就試試?!?/br> 誰犯錯,誰善后、受罰。憋著火氣給這所謂的父親收拾爛攤子的日子,他過夠了。除了柳元逸一事,再不會了。 “……”已經(jīng)責(zé)罵過的言辭,程清遠不會在朝夕之間重復(fù)。可除了責(zé)罵,他能說什么?這樣的情形之下,任何解釋都是無力并可笑的。 “此刻起,讓我過的遂心、如意,別讓小人在官場給我使絆子,別讓我出任何意外。再給我添堵,試圖讓我陷入困境的時候,你這些罪證就會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到官場乃至民間。這點兒能力,我總是有的?!背淘儦舛ㄉ耖e的,“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豁出去了,我也愿意看看,能被你連累到什么地步?!?/br> 朝廷重臣,只要沒有篡權(quán)謀逆,皇帝給的懲處,大多是令其致仕,全自己的顏面,畢竟是自己選拔入閣的人,畢竟沒功勞也有苦勞——于今上而言,則一定會成全先帝的顏面。嚴查的話,牽連甚廣,會引起朝野震動、官場人人自危,弊大于利。 只是,致仕?那是程清遠絕不能夠接受的。 程詢再清楚不過。若不了解,不會如此行事?!霸谀沅N毀這些罪證、除掉相關(guān)的這些人渣之前,我有個條件:厲騫那廝,你欣賞,想把他培養(yǎng)成你的爪牙,可我厭惡。近日,瞧著形勢,順勢把他打發(fā)掉。不然的話,程家的狀元,就會在明面上與榜眼勢如水火,到時你是冷眼旁觀,還是幫他?” 程清遠的面容漲成了豬肝色,身形晃了晃。 程詢轉(zhuǎn)回到書案后落座,拿起一冊書,“要說的就是這些。你可以走了?!闭Z畢,斂目閱讀。 過了好一陣子,程清遠方能舉步,慢慢地走出書房。 程詢端茶喝了一口。門外傳來小廝的低呼:“老爺!您這是怎么了?” 少頃,程祿疾步進門,“大少爺,老爺暈過去了?!?/br> “去請個大夫來瞧瞧?!背淘兊?,“等老爺醒了,自會決定要不要告病請?zhí)t(yī)?!?/br> “是?!?/br> 很快,書房內(nèi)外又安靜下來。 狠么?狠。 但只是一報還一報。而且,這大抵是剛剛開始。 . 當日深夜,葛金葛木帶領(lǐng)五名護衛(wèi)到訪白云庵,與主持敘話一陣子,隨后,將凌婉兒悄然帶離庵堂。 凌婉兒在睡夢中陷入昏迷,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別處,驚惶不已,要出門,門窗被反鎖,大聲呼喊,無人應(yīng)答。 至晚間,門終于打開來,有兩人相形入內(nèi):朱鴻、顧景年。 凌婉兒的心沉到了谷底。早就想過,這兩個人會因為她的主意不成生出怨恨,百般踩踏。這許久,兩人不曾有過舉措,她又聽聞他們已經(jīng)到錦衣衛(wèi)做了芝麻官的小跟班兒,便以為是無暇他顧,淡忘了先前那檔子事。 卻不料…… 朱鴻、顧景年之所以前來,是因有錦衣衛(wèi)把凌婉兒近日行徑如實告知了他們。他們聽了,肺都要氣炸了:這事情說來說去,是他們受她的唆使意圖不軌沒能成事,她若再不安分,還想在角落之中攪動是非,最終沒臉的可不是她,只能是他們。要知道,他們兩家可是跟廖家、徐家立下了字據(jù),凌家給人交代的,便是凌婉兒遁入空門。 憑誰能想到,到了這地步,到了成為小尼姑的地步,她還是不安分。 能怎樣? 兩個人鑒于前車之鑒,又在錦衣衛(wèi)提醒之下,終于是明智了一回:去找舒明達討主意。 舒明達聽完,斟酌片刻,說沒事,你們?nèi)羰窃敢猓揖徒o你們安排一番,你們照著我說的去做就成。不愿意也沒事,自己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