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兩種人就好。程夫人心安許多，“改日，我想見見廖二小姐。明天……這兩天不行，北廖的女眷興許會登門——女人家，在這種時候，如何都會出自己的一份力。過兩日吧。”

    “……”

    程夫人就笑，“只是見一見。你的眼光，我還是信得過的。來日去提親，我也有的說：一見就相中了她做我的兒媳婦。這樣，總比說你在自家學(xué)堂對她傾心更妥當(dāng)吧？”

    “提親？”程詢揚眉，“那她的課業(yè)就要擱置，不論南廖同意與否，她都不便再來。”

    程夫人失笑，“撥出一輛馬車給葉先生，每日上午送她去南廖，余下的時間照顧姜先生。這不就結(jié)了？”她點一點兒子的額頭，“堂堂解元，也有腦筋不靈光的時候?！?/br>
    程詢牽了牽唇，“我并沒想到，在這檔口，您會這般爽快。”前世，母親聽他說起之后，態(tài)度與此刻大同小異，但那時候，北廖的事還未浮出水面。

    程夫人坦誠地道：“有什么不爽快的？總該讓你有件順心的事兒吧？況且，就算南廖不是多好的門第，兩個女兒卻一定有過人之處，不然，葉先生怎么會那樣喜愛她們？

    “說句喪氣話，眼下是你先發(fā)制人，免了煩擾。不然的話，興許真就得答應(yīng)北廖的條件，讓你娶了北廖的女兒。你回來之前我想過了，真到那一步，又能怎樣？你便是死活不同意，我恐怕也會勉強你。做娘的，為兒女怎樣都行，但也得承認(rèn)，有自私狹隘的時候——我只要你安穩(wěn)，保住前程。

    “至于我，是娶兒媳婦進(jìn)門，又不是娶她的娘家。外面的是是非非，自有你們應(yīng)承，我身居內(nèi)宅，如今做個盡責(zé)的主母，來日做個好婆婆，不過如此。

    “說到底，南廖就算有不足之處，總不會比北廖更惡劣。”說到這兒，她沮喪地嘆氣，“我們家又算什么？人家是不知情，若是知情，怕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要等你當(dāng)家做主之后，才會成為真正的好門第?！?/br>
    聽了這一席推心置腹的話，程詢默然片刻，展臂攬住母親的肩，“娘……”

    不是不失落、難過的，母親所說的關(guān)乎自私狹隘的言語已經(jīng)表明，前世就算父親沒用謊言蒙蔽，母親仍會選擇讓他娶廖芝蘭。

    母親要的，是他安好，是他有錦繡前程。她不能坐視他從高處跌落。

    前世，如果母子之情沒有在幾日間決裂，如果可以這樣坐下來，說一說心里話，那他會不會對母親多一些諒解，少一些冷漠？

    沒有過，從沒有。疏離、僵持讓彼此的恨意滋長，他終究成為母親一生的恨事。

    又或許，母親前世也曾這樣難過痛心，只是，他不曾看到。

    不會看到。

    很多年里，雙眼在家中是盲的，不想多關(guān)注任何人一眼，不想再與任何一個至親靠近：起先確定，自己遲早成為家族的眾矢之的；后期則確定，自己會離開、放棄。

    前世一件舊事，想來有些酸楚——

    程譯成婚之后，他以公務(wù)繁忙為由，自行免去昏定晨省的規(guī)矩，踏入垂花門內(nèi)亦是來去匆匆。

    程譯的長子四五歲的時候，他偶然去后園的花廳待客，看到孩子笑嘻嘻跑在石子路上，脫口問道：“誰家的孩子？”

    程譯當(dāng)時離他只有幾步之遙，聽了愕然，過一會兒，竟紅了眼眶。

    下人愣了一陣才回話。

    他解嘲地笑了笑，說了句挺招人喜歡，舉步去往花廳。

    “哥……”程譯哽咽著喚他。

    他轉(zhuǎn)頭，歉然一笑。

    程譯說：“你該有多孤單……”

    他不在意地擺一擺手，“哄孩子去吧。”

    他不孤單。

    他只是在家中成了無心的人。

    程夫人不知長子所思所想，牽出笑容，道：“不說這些，說些高興的。廖二小姐的事，就照我的意思辦吧？最好年前就定下來。”

    程詢斂起思緒，“您是不是把廖大小姐忘了？”

    “沒有。”程夫人道，“那邊實在介意長幼次序的話，我好生與廖大太太走動著，看能不能先交換信物?！闭f著目光微閃，笑起來，“提親是勢在必行，萬一別家搶先定親怎么辦？要知道，來程府上學(xué)的閨秀，除了凌家小姐那種走人情的，才情必是出類拔萃——外人都會這樣想。”

    這倒是，真可能有人跟他搶怡君。程詢用指關(guān)節(jié)刮了刮額角，再不遲疑，“聽您的。”

    程夫人笑出聲來。

    母親要兩天后見怡君，隨后下帖子，最快也要四天后去見廖大太太。還好，他有足夠的時間見怡君，與她相約余生。

    她不會猶豫甚至反對吧？——開端不同，前世初見的彼此，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較量學(xué)識，展露的是張揚、鋒芒、敏銳的一面，今生目前為止，展露的卻都是內(nèi)斂、柔和的一面。

    萬一被滿口回絕……臉往哪兒擱？

    廖彥瑞與廖文詠走出程府，舒明達(dá)迎上前來，笑著打招呼：“廖大人、廖大公子，這才出來??？”

    廖彥瑞看到他身后的幾名錦衣衛(wèi)，心下一驚，“舒大人怎么會在此地？”

    “有可抓可不抓的一兩個人，我喝著風(fēng)等信兒呢?！笔婷鬟_(dá)玩味地一笑，“眼下沒事了?！庇謱α挝脑伒溃懊魅胀黹g我得空，在府中等你。”

    廖家父子明白了：如果今日不肯認(rèn)命，舒明達(dá)便要尋個由頭把他們抓到錦衣衛(wèi)所。落到舒明達(dá)手里，不出三天就能丟半條命。程詢那句“見到舒明達(dá)”，敢情是在這兒等著他們呢。

    他們誠惶誠恐地寒暄兩句，忙不迭上馬車離開。

    回到府中，走進(jìn)垂花門，翹首等待的文氏和廖芝蘭迎上來，異口同聲：“怎樣？”

    廖文詠轉(zhuǎn)眼看著別處，默不作聲。

    廖彥瑞像是沒看到她們一樣，繼續(xù)往前走，過了一會兒，無力地言語隨風(fēng)傳入母女兩個耳里：“完了、完了……”

    文氏身形僵住。

    廖芝蘭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森冷的寒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一晚，怡君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無法入睡。

    臨睡前，羅mama溜過來告訴她：“這一段，有幾家上門提親的，其中兩個是公侯之家。大太太如今出門，都是去相看別家公子。她說不管怎樣，進(jìn)臘月之前，都要把您和大小姐的親事定下來。”

    她本來只是大太太的心腹，這幾年在怡君恩威并施之下，成了姐妹兩個的眼線，有要緊事就來通風(fēng)報信。

    怡君聽了，睡意全消。

    她先前以為，母親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再張羅她的婚事。這兩年，因她上門提親的有幾家，母親都以長女親事未定婉拒?，F(xiàn)在倒好，要把她和jiejie一起打發(fā)出去。

    就為了沒攔住去程府的事？瞧那點兒心胸吧。

    她氣惱地腹誹著。

    jiejie對商陸，并沒完全死心。而試探商陸一事，她沒抓緊辦，只讓款冬去敲打了他一番。不想利用商陸打擊廖芝蘭，萬一他跟廖芝蘭是同類，來往之后同流合污怎么辦？廖芝蘭豈不是多了一個幕僚？這種意外決不能發(fā)生，會讓jiejie膈應(yīng)一輩子。

    現(xiàn)在母親來這么一出，她就得抓緊走下一步棋。

    至于自己，定親的話……程詢的容顏在腦海閃現(xiàn)，再不會有比他更出色的人，再不會有讓她時時想起盼望看到的人。

    可這又有什么用？她煩躁地翻了個身。

    是不是自作多情了？或許他對自己只有一點點的賞識？如果他的感觸與她一樣，就該有進(jìn)一步的表示。難不成還要她先說？想得美。就因為他比她有才？誰家也沒這種道理。

    不琢磨他了。想想怎么讓母親消停下來才是燃眉之急。

    可母親那個人，認(rèn)準(zhǔn)什么就一根兒筋，撞了南墻都不回頭。例如成婚這么多年，一直與姑母不合。

    姑母膝下沒有子女，守寡之后，一度因為思念亡夫病倒在床。父親想，總睹物思人的話，沒個好，就把姑母接回來住了一年。母親一直明里暗里甩臉色。

    心狠。母親對同為女子的人，一向心狠，都讓人懷疑她上輩子終生飽受女子嫌棄——這輩子就是來報仇的。

    打那之后，姑母成了母親的克星，母親徹底失去父親的尊重。連帶的，姑母、父親對她和jiejie也只是盡責(zé)，沒有寵愛。

    應(yīng)當(dāng)?shù)摹Ｉ砟赣H都重男輕女，別人憑什么喜歡？沒厭屋及烏就不錯了。

    這些年過來，母親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不知錯沒關(guān)系，跟女兒記仇就過分了。怡君想，既然是這樣，那就誰也別怪誰，一起過憋悶心煩的日子。

    翌日早間，程府的人前來傳話：葉先生要繼續(xù)給姜先生打下手，程詢出門尚未回府，是以，她們今日不需前去上課。

    廖碧君無所謂，在哪里習(xí)字都無所謂。

    怡君卻著實失落了一陣子。

    廖大太太晚一些得到消息，笑出聲來，“好事。每日都不得空才好?！钡搅顺秸南矏傋兂审@訝：程詢到訪。

    第28章 惜芳菲

    028 惜芳菲（二）

    不論文氏和廖芝蘭說過程家什么, 在這時候, 廖大太太都曉得要以禮相待。

    廖大老爺和廖文哲都不在家, 前者去順天府, 后者在五城兵馬司當(dāng)差, 出面待客的便只有廖大太太。

    驚訝之后, 她連忙出門，在丫鬟婆子的簇?fù)碇?，迎到垂花門外。

    管家親自為程詢帶路。

    身著玄色大氅的年輕男子漸行漸近, 廖大太太凝眸相望, 心里想著，原來真有人擔(dān)得起玉樹臨風(fēng)、豐神俊朗、清貴無瑕這樣的話, 比起相看過的那些男子, 全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只是，這位解元眉宇清冷，自有一股子肅冷懾人的氣勢, 傳聞中亦不是好相與的脾性——她暗暗提醒自己，可得好生應(yīng)承。

    程詢走到廖大太太近前，拱手行禮, 溫然道：“晚輩程詢。來的冒昧, 望您海涵。”

    廖大太太連忙斂衽還禮。

    程詢態(tài)度和緩地道明來意：“葉先生給府上兩位千金布置了一些功課, 小廝聽不分明。晚輩出行回府之后，要來城南處理些庶務(wù), 葉先生聽說了, 便喚我順道走這一趟?！?/br>
    葉先生“喚”他走這一趟——是她一直低估了葉先生在外的名望, 還是他的自謙之辭？廖大太太這樣想著，笑道：“葉先生一番苦心，但愿小女不會辜負(fù)。派人來傳話，讓她們過去也是一樣的。勞煩解元親自前來，真是不敢當(dāng)?！?/br>
    “您客氣了?！?/br>
    廖大太太笑道：“如此，快請到暖閣喝杯茶，妾身這就差人去知會她們。”

    怡君聞訊后，心緒立時明朗起來，和jiejie相形來到暖閣，上前行禮。

    廖大太太生平只念過幾年書，僅能應(yīng)付日?？促~冊、帖子之類的事，每逢這種場合，心里總有些不自在——在外人面前，自己一句話都搭不上，搭話就會露怯，而兩個女兒讀書，又一直是她不贊同的。

    得了程詢示意，程福將手里兩冊書分別送到姐妹兩個身側(cè)的丫鬟手里：“先生給二位小姐布置的功課就在書中。”

    姐妹兩個接過書，翻了翻，果然看到書中夾著箋紙。

    葉先生要廖碧君畫一個水墨扇面，程詢?nèi)菟遄昧艘粫?，問起她打算如何布局、選用哪種寓意等等。

    這不是能對答如流的問題，好在程詢神色溫和，又很耐心，適當(dāng)?shù)亟o出建議，便讓廖碧君心里踏實不少，沒像以前對著葉先生似的急得手心出汗。

    這期間，怡君已經(jīng)看完箋紙，放回書中，看似神色沉靜柔和，一顆心卻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聽。

    箋紙上不是什么布置的功課，而是他以左手寫給她的幾句話——或者也可以說是一道題：在下有要事與君相商，午后若得空，請離府相見。

    接下來，便是提供的選擇：若做一幅春景圖，她想畫哪種景致。

    答畫春柳，相見之處便是程府馬場；答畫桃花，相見之處便是墨香齋；答畫杏花，便是她另有安排，待得出門之后，他會安排人詢問。

    他給的最后一種選擇，是沒想好，意味的就是她沒空，改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