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世襲的爵位，鐘情一個女子卻從不張羅提親，不肯聽從雙親的安排定親，平日還與那女子時不時碰面，很熟稔的樣子，能說明什么？凌婉兒不想嫁他，又不想失去一個高門中常來常往的人。他明知道，還是甘愿被利用，也算是迷了心竅了吧。

    “這些，我都能琢磨出，何況與凌婉兒有來往的廖芝蘭？

    “再有，你以前跟夏荷她們說閑話的時候，提過富貴在戲園子見過周、凌二人。昨日我聽到廖芝蘭派丫鬟去請周家世子，想起你說過的話，確定了周世子怕什么，又擔(dān)心廖芝蘭要利用周家世子這弱點做壞事，便有了打算。

    “廖芝蘭有所懷疑，但一定沒憑據(jù)，不然的話，還能容著凌婉兒動輒找到家中炫耀？就算有，周家世子也只是多一個債主。

    “就算我多此一舉，福貴和她娘也不會出事——說周家世子沒腦子的大有人在，平時肯定不是謹(jǐn)慎的做派，如果周家有人尾隨，憑阿初和他兩個朋友，幫著甩掉也非難事?！?/br>
    吳mama釋然，“眼下只是不清楚，北廖家那位昨日要周家世子做什么事?！?/br>
    “只怕廖芝蘭另有目的，根本就不會讓他做什么?！扁χ莱鲂木w，“到時候，我可就鬧笑話給你們看了?！?/br>
    吳mama笑道：“您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算子，出了錯也沒損失——我們可是什么都沒做。”

    傍晚，阿初回到府中就來見怡君，神色有些擰巴，“二小姐，您一定猜不出，北廖家今日出了什么事?！彪S后不等詢問，一五一十道來。昨夜他送福貴娘到家，兩個朋友則留在周府附近靜候下文，周文泰的小廝連夜出門去找兩個窮書生，他們?nèi)棠慷谩?/br>
    怡君聽了，一時間也陷入了矛盾的情緒之中，不知是該為解氣歡喜，還是該為廖芝蘭的圖謀生氣。

    此刻，程祿也正向程詢講述周文泰、廖芝蘭這場熱鬧，當(dāng)然，沒忽略阿初及其兩個朋友的行徑，末了道：“我們的人當(dāng)下理不出頭緒——又不能當(dāng)面詢問兩個窮書生，到今日才看出些苗頭。原本是想著，有亂七八糟的人去南廖家的話，直接攔下，帶回府中盤問?！?/br>
    程詢神色越來越冷峻，沉默良久，道：“廖家父子申正到，去知會夫人，妥當(dāng)安排?！?/br>
    程祿稱是，到正房傳話。

    東次間臨窗的大炕上，程清遠(yuǎn)和程夫人一左一右坐著。

    程清遠(yuǎn)道：“你又何苦親耳聆聽？我說給你聽不是一樣么？”

    程夫人面無表情，“聽誰說不都一樣？既然如此，我就聽那邊和兒子說給我聽?！?/br>
    “你是當(dāng)家主母，不該理會門外的事。”

    “可我還是兩個兒子的娘。”程夫人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愛惜名聲，輕易做不出給夫君沒臉的事，但你也要適可而止，別惹得我不管不顧。想跟我說話，也行，先容我聽完你的劊子手的打算?！?/br>
    “……”程清遠(yuǎn)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今夜之后，在家中，他會不會被母子兩個架空？

    廖彥瑞和廖文詠走進(jìn)光霽堂，俱是面色凝重。

    程詢坐在主座，眸色深沉，指一指客座，“虛禮就免了?！?/br>
    父子兩個抿出笑容，先后落座。

    廖彥瑞環(huán)顧廳堂，問：“程閣老還沒回府么？”

    “家父讓我出面待客?！背淘兊氐?，“與你們的牽扯，我已知曉?！?/br>
    已經(jīng)知道了，怎么還能這樣平靜？父子兩個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訝。

    管家走進(jìn)門來，親自給三個人上茶點，隨后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

    程詢睨了管家一眼。

    “大少爺——”管家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廖家父子都知道他的身份，不會介意他在場。今夜三個人要說的話，老爺理應(yīng)做到心中有數(shù)。

    程詢輕一擺手，“你該走了?！?/br>
    管家如何也不敢在人前違背他的意思，只好稱是退下。出門的時候，心生異樣。大少爺應(yīng)該說的是退下，卻給了他那么一句……不會是另有深意吧？

    程安、程祿把門關(guān)上，退到角落。

    “你們是不是為了柳公子一事而來？”程詢等二人點頭之后，道，“好，我們從頭說起。”他望向廖文詠，“事發(fā)那一年，你不過十三四歲。參與這種事，你于心不忍，為此，有了柳公子的死里逃生?！?/br>
    前世，廖家走向末路之時，廖文詠在獄中求見。相見后，他說了很多，其中一點，就是柳元逸并沒死，只是變成了傻子，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真定的莊子上查看。

    人是沒死，又有何用？那時柳閣老已經(jīng)病故，柳元逸的病情拖了三十來年，華佗在世也束手無策。

    單刀直入地點破當(dāng)初廖文詠的心緒，廖家父子只覺毛骨悚然：常年照看柳元逸的仆人，不知道這些；知情并參與的兩名護(hù)衛(wèi)，已經(jīng)滅口。程詢聽誰說的？柳元逸那個傻子么？

    “起初的于心不忍，慢慢變成你心里的捷徑、搖錢樹。但不論怎樣，你一時的善念，都該感激?！背淘兘Y(jié)束這話題，望向廖彥瑞，“廖大人，說來意。”

    廖彥瑞穩(wěn)穩(wěn)對上程詢視線，牽出一抹陰寒的笑容，“我是劊子手，但非元兇?！?/br>
    程詢頷首，“我清楚。所以，今日是我見你?！?/br>
    “別忘了，最該唾棄的是你的生身父親?！?/br>
    程詢居然笑了，“對。”真的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面前人的本質(zhì)，與父親有相似之處。

    “言歸正傳?！绷螐┤鹉曋淘兊难劬?，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xì)微的變化，“你們父子已知柳公子死里逃生，那么，知不知道他從我們手里逃脫？”

    程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眼中不見一絲波瀾，“我們應(yīng)該知情么？”

    “不論知情與否，北廖家都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绷螐┤鹕裆岷土藥追?，“解元聰明絕頂，不難想見我們的難處?！?/br>
    “是以——”

    廖彥瑞接道：“是以，我只能置之死地，看程府能不能給一條活路?！?/br>
    “若程府不給出路，索性同歸于盡?！背淘兲嫠f出未盡之語。

    廖彥瑞輕輕嘆息，“除此之外，無路可走?！?/br>
    “你要怎樣的活路？”程詢閑閑道。

    廖彥瑞不答反問：“其一，找到柳公子，不論他是否在你們手里；其二，結(jié)兩姓之好，解元迎娶小女。假如找不到柳公子，便除掉柳閣老?！?/br>
    女兒要死要活地鬧騰，一心嫁入程府，嫁誰卻存著猶豫。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只有嫁給程詢，才不會再有變數(shù)。

    程詢再問：“如果程府不答應(yīng)，又當(dāng)如何？”

    廖彥瑞苦笑著嘆息，“解元明知故問。如果程府不答應(yīng)，我只好到刑部投案。沒有誰愿意承擔(dān)這種罪名，解元說是不是？”

    “沒錯?！背淘冃揲L的手指輕輕叩著座椅扶手，片刻后，笑微微地道，“如此，你去?！?/br>
    “……”廖彥瑞第一次張口結(jié)舌。

    “這就是程府的回應(yīng)?！背淘儚娜萜鹕?，踱步至室內(nèi)的博古架前。

    廖彥瑞不相信，“解元年輕氣盛，我要見程閣老。今日他若是不得空，那就明日去內(nèi)閣求見?！闭Z畢，站起身來。

    廖文詠隨之起身，殷切地道：“解元，三思啊。這可是關(guān)乎你整個家族的大事?！?/br>
    程詢打開一個描金匣子，從里面取出一摞紙張，語氣沉沉：“廖彥瑞，你可知柳公子如今的情形？”

    這是承認(rèn)了柳元逸在他手中。廖彥瑞冷笑，反問：“怎么？解元要親自斬草除根么？”

    程詢的語聲宛若嘆息：“柳公子如今只會說三個字——廖、彥、瑞?！?/br>
    廖彥瑞身形一震，驚詫地望向廖文詠。

    廖文詠險些失聲驚呼，頻頻對父親搖頭。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意外，下人從未對他說起。

    程詢掂了掂手里的紙張，報賬一般地道：“七年前，廖彥瑞想到工部行走，要次輔鋪路，次輔從中周旋，最終，北廖家分別行賄工部尚書、吏部侍郎紋銀兩萬兩。受賄二人現(xiàn)今已經(jīng)致仕，但想要他們晚節(jié)不保的人，應(yīng)該不少。

    “三年前，你屢次試圖行賄次輔，最終，次輔給你寫了個借據(jù)，以這由頭收下紋銀三萬兩，卻沒讓你如愿升官。

    “自兩年前，你不再做升官的夢，改為求次輔幫忙拓展財路。入干股吃紅利的營生，他給你找了兩個。”

    隨著一樁樁罪行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語氣逐步變得冷凜，唇畔的笑容則一點點加深。一面怒意彰顯，一面笑容璀璨，這樣的反差，在這樣的時刻，讓人膽寒。

    “你說這些做什么？”廖彥瑞色厲內(nèi)荏地道，“我是不清白，令尊呢？”

    “那就說一說與程府無關(guān)的事?！背淘儾[了瞇眸子，緩步回到三圍羅漢床前，優(yōu)雅落座，“廖文詠人心不足，干起了放印子錢的黑心行當(dāng)，聽聞進(jìn)項頗豐。我近日清閑，派管事找到他的同伙，收服了北廖家兩個當(dāng)差十?dāng)?shù)年的管事，三人證詞已然到手。”略一停頓之后，他唇畔的笑容消散，眸中寒芒閃爍，語速驟然加快：

    “你參與修繕八百里外那所行宮的時候，貪墨了多少銀兩？

    “當(dāng)?shù)啬敲磕晷⒕茨愣嗌僬娼鸢足y？

    “在真定，你兩個兒子霸占了多少百姓的良田？

    “去年冬日，你堂弟有沒有欺凌良家婦女，最終害得人投繯自盡？你行賄多少銀兩才壓下了此事？要我繼續(xù)講述你們做過的好事么？”

    廖文詠莫名覺得偌大的廳堂內(nèi)陰風(fēng)陣陣，無聲無形地讓他從頭冷到腳。

    廖彥瑞額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好一個程府，居然……”

    “罪證已記錄在案，證供亦謄錄了幾份。”程詢握著紙張的手，猛然對著父子二人揮出。

    紙張在半空飛舞，須臾間就轉(zhuǎn)為從容之姿，翩然下落。

    可是，對于廖彥瑞、廖文詠來說，那是一把又一把白森森的利刃，凌遲著他們的心魂。

    廖彥瑞終于撐不住了，后退一步，跌坐在太師椅上。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一般，面色通紅，呼吸艱難。

    程詢冷眼看著，涼涼地道：“我能不能說，程府握著你的罪證，要請今上懲處，你自知沒有活路，要與程家同歸于盡？

    “我能不能請錦衣衛(wèi)把柳公子帶到皇上面前，請皇上看看他的樣子，聽聽他會說的那三個字？

    “你要投案，要殺人，要結(jié)親。

    “可以，都可以。前提是找對人?！?/br>
    語聲落地，室內(nèi)陷入讓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廖文詠終于反應(yīng)過來，看清楚眼前的局勢。他雙腿似灌了鉛，不過幾步之遙，走的特別艱辛。

    到了程詢近前，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解元，是我和家父糊涂，求您高抬貴手，饒我們一條賤命。人終究沒死，對不對？殺人才要償命，不管怎樣，我們并沒殺掉柳公子，對不對？”說罷，俯身磕頭，聲聲作響。

    廖彥瑞面色由紅轉(zhuǎn)白，再至發(fā)青，身形滑下座椅，直挺挺跪在那里，嘴角翕翕，半晌才能出聲：“我只想知道，解元到底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笑容又浮現(xiàn)在程詢唇畔，“我正在想?！?/br>
    這情形下，廖文詠要比父親務(wù)實、敏捷，隱約明白了程詢對柳元逸的打算，他磕頭的動作停下，抓住這一點哀求程詢：“北廖家遍尋名醫(yī)，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讓柳公子恢復(fù)如常人。等柳公子痊愈之后，我們請名士教他讀書，考取功名。日后，柳公子一家就是我們北廖家的活佛、祖宗，我們供奉、孝敬、當(dāng)牛做馬?！@樣贖罪成么？假如您不放心，我們就把全部家產(chǎn)交給您，您費心安排諸事，行不行？我們真的知錯了，只要能活著就行?！?/br>
    廖彥瑞聽完，卻是心頭一動，長嘆一聲，似是自然自語地道：“他說的那些罪名，的確不假，但他是否真的人證物證在手？柳元逸在他手中，也不假，但情形是否如他所說？”

    程詢輕輕笑開來，“說得好。千萬不要相信，與我賭這一局?！闭f完喚程安、程祿，“送客?！?/br>
    第26章 定風(fēng)波

    026

    廖文詠聽了, 心急如焚, “解元息怒, 息怒, 家父沒別的意思。”又膝行到廖彥瑞跟前, 微聲道：“爹！都什么時候了, 您怎么還在琢磨那些有的沒的？單說那些罪行，只要有人彈劾或者報官，就少不得有人趁機(jī)踩一腳。”停一停, 又提醒, “就算都破罐破摔，家破人亡的也只有我們?！?/br>
    程詢竭力壓制于心的對他們的痛恨, 他隱隱感覺到了。

    廖彥瑞苦笑。兒子所說的, 他又何嘗不明白，方才只是最后一次試探罷了。是非之中，斗的是誰強(qiáng)誰弱, 更是心智城府。程詢再聰明，終究太年輕，涉世未深, 若柳元逸一事有假, 若手中并無將他治罪的證供, 最重要的是，若不能完全代替程清遠(yuǎn)的立場, 就會遲疑、猶豫, 那么他就有了一線希望, 說不定就能與程清遠(yuǎn)面談。

    周旋數(shù)年，他對程清遠(yuǎn)算得了解，相較而言，程清遠(yuǎn)的羈絆畏懼更多。今日不曾露面，定是程詢勸阻，甚至于，威脅。

    廖彥瑞神色鄭重地望向程詢。這個年輕人，心中憎恨的，怕也包括程清遠(yuǎn)吧？不然的話，換了任何人，都不會是這樣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