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程清遠也聽說了,當晚用飯時問程詢:“明日起,要幫姜先生著手此事?” 程詢答是。 程清遠皺眉,“有這種不務正業(yè)的工夫,不如去國子監(jiān)聽聽課。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話接了過去:“高門子弟,歷來就沒幾個去那兒聽課的?!?/br> 程清遠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當沒看到,笑吟吟地給程詢夾菜,“多吃些?!?/br> 程清遠深凝了程詢一眼,“去不去且隨你,需得抓緊的那件事,務必謹慎?!?/br> 程詢頷首,“那是自然?!?/br> 程夫人感覺得出,父子兩個隱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夠過問的,便沉默不語。 程清遠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覺得長子現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當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形,明面上沒法兒挑理。 忍著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決了,再跟這小兔崽子算賬。 . 之后兩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約而至。 程詢那邊,登門之客頗多,不少都需要他親自出面應承,若這樣還尋機見她,不免讓人看出是刻意為之,只好作罷。 轉過天來,是官員休沐的日子,程詢命管家與幾位管事打點外院事宜,自己帶上楓林圖和幾色禮品,去了城南廖家。 對他這次走動,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著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著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釋。 廖碧君聽怡君細說了那幅圖的事,跟meimei一個心思。是以,這日下學后,二人命車夫從速回府。 馬車行至外院,便被小廝攔下,“稟大小姐、二小姐,老爺要您二位去書房說話?!?/br> 姐妹兩個相視一笑,連忙下車,進到書房,便對上了父親很少對她們展露的喜悅的笑臉。 廖大老爺對兩名小廝打個手勢,二人稱是,手腳麻利地取來一幅畫。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將要看到的畫,與楓林圖的畫紙尺寸相同。 兩名小廝小心翼翼地把畫軸緩緩展開。 怡君微微睜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楓林圖。 與兩日前見過的相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圍不同,這一幅只有令人驚艷的美,不會讓有心人的情緒陷入矛盾混亂。 仔細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與技巧。 他留下這幅畫,是要告訴她:那幅畫帶給她的疑問,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異引起。 廖大老爺笑道:“為著葉先生的事,程解元用這幅畫賠不是。委實沒想到,那樣天賦異稟之人,為人處世竟是這般謙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應道:“爹爹說的是?!?/br> 怡君則走到那幅畫前,凝視著畫中一角,大眼睛瞇了瞇。 廖大老爺隨著走到次女身側,叮囑道:“這幅畫要懸掛在書房,你得空就來看看,學一學程解元的神來之筆。” 怡君唇角綻出喜悅的笑容,明眸瀲滟生輝,“我正有此意。多謝爹爹。” 父女三個其樂融融地敘談多時,廖大太太派丫鬟前來請了兩次,才一起回內宅用飯。 . 翌日的程府課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為由,先命人把葉先生請到了內宅,過了些時候,又把廖碧君請了過去。 偌大學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從葉先生的吩咐,臨摹一幅二尺立軸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對著畫左看右看,也沒找到出彩之處。 這叫什么名家手筆?比起程詢筆下的日暮蒼山、小河潺潺,差遠了。她腹誹著,果然是不會走的時候千萬別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絕的本領學不來,眼前該學的又心存輕慢。 “二小姐?!毕暮蓽惖剿埃w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隨后推開兩步,恭敬行禮。 怡君循著夏荷行禮的方向望過去。 門外,柔和的暖陽光線中,程詢悠然而立。與她視線相交時,頷首一笑,徐徐走進門來。 作者有話要說: 程詢:該認認真真談戀愛了。 . 蠢作者還在繼續(xù)跟我爸帶來的亂套的日子做斗爭。 剛才我跟他說,就這幾天我吐槽自己老爹的話加起來,都夠寫個短篇小說了。 我爸說:我要是有空詳寫女兒特不聽話特混的小說,少說也得寫足三十萬。 (⊙o⊙) 不正兒八經跟他吵架生氣,就怎么都好說,明天開始加更還這幾天欠的更新。 晚安,么么噠(づ ̄3 ̄)づ╭?~ 第11章 閑閑令 閑閑令(二) 怡君離開桌案,屈膝行禮。 程詢抬手示意免禮,走到桌案前,瞥一眼她臨摹到一半的山水,和聲道:“手邊無事,便過來看看,亦是想問問你,先前存的疑惑,是否已經得了解釋。” 怡君坦誠地道:“回解元話,并沒有?!?/br> 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扁⑿Γ罢蚝锨楹侠?,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著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br>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br>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滟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br>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布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后,奉上茶點,隨后與夏荷一樣,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掛在北墻上。程詢走近一些,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干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彼幻嬲f,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只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br> “沒有,說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只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只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蓖R煌?,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著畫,說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雌饋硇木w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眱扇者^去,這幅畫并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著過人的優(yōu)點,也都有著尋常人的小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于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發(fā),小事上卻愛犯迷糊,要么讓人笑得捧腹,要么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并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著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回,也只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么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后的傳言都屬實,那么,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說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br>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后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wěn)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后,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克,沒法兒保養(yǎng),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說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里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復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說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著實把他笑得不輕,說你這是睜著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說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guī)淼拿t(yī),這名醫(y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y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y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著。 他說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說神醫(yī),活神仙都救不了?;仡^神醫(y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fā)脾氣。 修衡蹙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天理。不怪總有人罵老天爺不開眼——可他們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小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游動的大小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著魚兒圍著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wèi)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回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傾斜。別的就更不需說了,不可有半點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