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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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好道:“有人?!?/br> 馮曄聞言往四面看去,先見孫杏兒,再定睛往朱色梁柱邊一瞅,霎時嚇得大退一步:“這怎么不聲不響還杵了一個!” 倒也不怪他驚。方才他入里,孫杏兒是出聲行禮了的。但魏嘗意圖蒙混,便一字沒說,站在那處又與長柱融在一道,并不太顯眼。 薛瓔只好清清嗓道:“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有些要緊事與我說,才漏夜來了?!?/br> 馮曄知道魏嘗,卻不清楚他長相,真道是哪個羽林衛(wèi),因薛瓔出面解釋了,也就沒怪他無禮,嘀咕道:“挺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臉?” 魏嘗輕咳一聲。 薛瓔隔簾往他所在方向一瞥:“湊巧長得還算順眼而已。” 馮曄便坐下說正事,與她簡單講了卜筮經(jīng)過,又問她卦辭是不是給人作假了。 薛瓔笑笑:“你就這么相信阿姐?” “那是當然!”馮曄正色道,“倘使連阿姐都不可信,我當這皇帝還有什么趣意?” “當皇帝本就不是為了趣意。永遠別輕下結論說誰必然可信,包括阿姐。卦辭興許是給人作了假,但今夜天象究竟預示什么,誰也無法篤定?!?/br> 馮曄垂眼沉默片刻,點點頭,這下也就猜到她暈厥一事怕是應急的了,于是問她接下來如何辦。 因孫杏兒與魏嘗本就知情,薛瓔也沒避諱,說:“下半宿還有場戲唱,唱完了,及笄大典如期,屆時重新卜筮?!?/br> * 下半宿的戲不久便開場。 馮曄佯裝動怒,命人連夜翻搜幾宮各處,看是否真有人下蠱暗害皇姐,結果在太常寺內太卜署“意外發(fā)現(xiàn)”一只扎滿銀針的布人,形態(tài)酷似薛瓔,小人假衣內藏一張絹條,上頭寫一行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是假,但皇帝說是,那就是了,還有誰敢在天子勃然大怒的節(jié)骨眼上前驗證不成?于是太卜署內官員便都被逮去了問話。 因馮曄撂話說倘使揪不出真兇,就要將整個太卜署的官員通通抄斬,一名小吏為自保,磨蹭半晌終于“招供”,稱此事為太卜姜斯所為。 人贓俱獲,姜斯喊冤無門。薛瓔布置在朝中的官員便開始打頭猜測,說上半宿經(jīng)姜斯之手的卜筮,不知是否暗藏貓膩。 一時間流言四起。因及笄大典的期日也由姜斯占了吉兇才擇定,有人便建議薛瓔將大典延后另行,免遭小人暗算,錯挑兇日。 而這些,便是不想一切如此快塵埃落定,希望爭取時日給姜斯洗刷冤情的人。 但薛瓔卻稱大典并非她個人之事,而是朝事,期日臨時變更,恐令原本便因異象而驚慌不已的百姓愈加不安,既然這一日恰與她生辰吻合,那么先帝在天之靈,必將護佑她。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連先帝都搬出來了,誰還敢再反駁半句?若說個“不”字,豈非意指高祖在天無靈? 及笄大典便如期舉行了。 一早,薛瓔吩咐宮婢給她點了個“雖然非常濃艷但卻怎么也壓不住憔悴病態(tài)”的妝容,繼而乘儀車前往太廟。“不料”到得太早,吉時未至,三公之一的相國借機向皇帝上奏,稱大典開始前,宜將昨夜疑似有誤的卜筮在太廟前再問一回。 理由是,一則先祖在前,料想必無人敢再摻手腳;二則太卜素日恪守本分,下蠱一事或有隱情,倘使卜筮結果與昨夜一致,望陛下本著嚴謹、公允的態(tài)度,再細查此案。 這話無人可駁,太廟前殿,位居上首龍座的馮曄聽罷,作出副頭疼模樣:“但朕昨夜已主持卜筮,方才間隔幾個時辰,著實不宜再問,否則怕不靈驗,不如由皇姐代朕主持?” 下首薛瓔似因人在病中,儀態(tài)不如素日端正,稍稍貼靠椅背才得以支撐,聞言垂下眼瞼,默了半晌道:“勞請陛下另擇合適人選……”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合適,希望避嫌。 這也不無道理,馮曄便扭頭再問太后。 一旁一身莊穆華服的秦太后偏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事關江山社稷,哀家豈有不應之理?”說罷看看薛瓔,眼底笑意更深幾分。 薛瓔淡淡回以一笑。 論擅演,她這副病態(tài)可不及秦淑珍偽善多年的功底。 若非她這個表姨母十年如一日,始終作與世無爭之態(tài),掏心掏肺待阿弟好,當年阿爹又怎會立其為新后? 連先帝都遭蒙騙,更不必說彼時尚且年幼的薛瓔。 薛瓔也曾天真以為,秦淑珍是真心愛護弟弟的。但這個女人,終于還是在阿爹去后一年,慢慢露出了狐貍尾巴。 倒也難怪她如此忍性都未能沉住氣。畢竟馮曄年幼,且一直敬她如親母,她本道自己熬成太后,必可借機垂簾聽政,大權在握,卻不料先帝竟于臨終之際將一切都給了薛瓔。 這叫她如何能不聯(lián)合外家,對薛瓔痛下殺手。 可于人前,她還是大陳風評極佳,手腳干凈,從不涉政的皇太后。所以哪怕明知薛瓔下了套,哪怕卜出一句頗引人遐思的“將生兩心”,她依舊端著副高貴雅正,神態(tài)自若。 這次卜筮的結果模糊,且涉及一個“將”字,一時間誰也不敢妄加議論。馮曄當然曉得,他這皇姐就是敢當先祖面摻手腳的人,所以新卦辭也是假的,但表面功夫還得做,便愁苦著說吉時將近,此事過后再議,先行大典吧。 薛瓔便在太后、皇帝,及百官目睹下起身而出。 旭日東升,金光攀上高墻,一路漫過屋脊,燦燦然映照著整座殿宇。 典儀官高唱,鐘鼓禮樂齊鳴,群臣恭敬平視,望著他們大陳的攝政長公主一步步上前,個個神情肅穆。 不論真心假意,這神情里都有敬有畏。 一年前,這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臨危受命時,多數(shù)人都沒想到這一天。 沒想到本以為一現(xiàn)的曇花,竟于短短一年間,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參天樹。 及笄禮道序繁復,光衣裳便得換上三身,每換一回,為母太后都親手替薛瓔加笄。如此三次過后才示禮成。 薛瓔穿戴上最后一身玄色大袖禮服,端立于漢白玉天階之上,微微頷首,等待身前秦淑珍替她插第三次笄。 金簪熠熠,她伸手過來,輕輕將簪頭點在她髻側,流連于她面上的目光慈愛無比。 但薛瓔知道,她有多想將簪頭下移兩寸,將它刺入她的皮rou,刺入那個致命的位置。 秦淑珍指尖微一用力,將點朱金簪緩緩推入她髻中。 典儀官高唱禮成,薛瓔抬頭,唇角彎起,忽然輕聲問她:“母親站累了,腳疼嗎?” 她在問她,親手卜出個“將生兩心”的卦,搬起石頭砸了她將門秦家的腳,疼不疼? 秦淑珍眼底慍色一閃而過,卻一瞬恢復平靜,微笑著說:“母親不累,倒是你,此后離了長樂宮,離了母親,可得萬事小心?!?/br> 薛瓔抿唇一笑,順從地點點頭。 群臣注視著天階之上,近得連發(fā)間釵飾都似要碰在一道的親昵母女,面上也是堆滿笑意。然而禮畢退席,原本聚攏在一起,一派齊心的百官卻絲絲縷縷散開去,如東去之水臨至岔口,不得不較個分別。 怎會當真無人瞧不出昨夜那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風波玄機? 先帝駕崩,維持了一年平靜表象的朝堂終于這一夜,激涌起無數(shù)暗流。 一名老臣邊往外走,邊捋著胡須笑了笑,說:“起風了啊?!?/br> 他身邊,年輕的官員看了眼天邊忽然陰下來的日頭,道:“這倒春寒,是怪冷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冷什么冷?同居生活即將開啟,我的春天要來了。 第18章 這時節(jié)的天當真說變就變,前一陣還金光普照,云翳一起便陰沉下來,眼見著似要落雨的兆頭。 連帶卜筮,大典前后歷經(jīng)兩個時辰許,薛瓔坐儀車出宮,換乘上安車后,著實疲憊得端不起儀態(tài),歪斜著靠住了車壁,被孫杏兒服侍著,摘下了壓得脖頸酸疼的冠帽釵飾,待洗凈面上妝容,竟是無需偽裝也泛著蒼白。 昨夜畢竟自傷了一場。即便一記手刀也得叫人暈乎幾天,薛瓔眼下體虛實在尋常不過。但孫杏兒擔心她,問是否叫停安車,請?zhí)t(yī)來看看。 她擺擺手示意不必,說:“回府吧,我睡一覺就好?!闭f罷便闔上了眼。 她所謂“回府”是指公主府。及笄禮成,她就該搬離皇宮了。皇帝特許,放她身邊慣用的一干宮人、女官出宮,在她府上繼續(xù)當差。 安車朝宮外公主府駛去。 薛瓔一番折騰后危機暫除,精神松懈,一路睡到府門前還未醒轉,直到模模糊糊聽見似乎有人在喊“陛下”,才緩緩睜開了眼。 她稍有怔愣,疑心自己耳背,卻聽車外響起個熟悉的聲音:“阿姐醒了?沒想到吧?” “……” 安車已然停穩(wěn),她移開車窗,見了人登時皺眉:“你怎么好出宮來?” 馮曄一身寶藍錦袍,不穿老成的玄色,倒也頗是個翩翩少年郎。他微微彎身,背著個手理直氣壯:“阿姐,你不知道,見你走,我心里頭就跟送女兒出嫁一樣。不親自送送你,我可難受。” 所以就瞞著她偷偷跟來。她睡著了不知情,她那些下人呢,知情也不敢攔。 薛瓔面色和緩一些,嘴上仍道:“快回去?!?/br> “我不!”馮曄來了勁,“都送到這兒了,阿姐也不請我到府上坐坐?” “坐哪兒不是坐?回宮坐你的金椅去?!?/br> “阿姐……”他把下巴往她車沿一擱,硬是要將一顆腦袋往她車里塞。 薛瓔嘴角微抽:“你已經(jīng)過了裝可憐的年紀了。你要跟魏遲一般大,我興許還心軟心軟?!?/br> 馮曄知道那個五歲的男娃娃喊她“姐”,一臉“你有別的弟弟了”的憋屈,軟不成便來硬,將腦袋一把拔出,轉身就朝尚且緊閉的府門大步而去,邊道:“朕駕到了,還不速速給朕開門!” 薛瓔無法,使個眼色示意孫杏兒下車去照應他,自己則理了理被壓皺的衣裳,跟在后頭下去,不意體虛之下睡僵了腿腳,落腳稍稍一歪,扶了把車緣才站穩(wěn)。 前頭馮曄聽見異響扭頭,登時不再聒噪,駭?shù)溃骸鞍⒔阍趺戳??”忙回頭迎來。 薛瓔又不真是弱柳扶風的姑娘,已然自如上階:“腳麻了而已,好了,進去進去,依你?!?/br> 她伸手示意他入里,馮曄因此眼尖地瞅見她食指尖兒破了一塊皮。 大約是方才扶車借力時,被粗糙的車壁刮蹭開的,隱隱露點血色而已。 他卻“哎”一聲,慌忙扭頭朝里吼出一大嗓子:“來人,傳太醫(yī)!皇姐流血了!” 薛瓔一噎,還未來得及制止,就聽里頭響起個更大的嗓門:“什么什么?哪流血了?要不要緊?我看看,我看看!” 是魏嘗聞聲疾奔出來了。 薛瓔扶一扶額,剛欲開口解釋,又聽見個奶聲奶氣的:“薛jiejie怎么了,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是魏遲也跟著跑出來了。 “……”這些個大大小小的,想干什么? 馮曄一見魏嘗,微一錯愕,指著他道:“你不是昨夜……”說話間注意到他一身氣派錦袍,穿得都不比他差,似覺不對勁,恍然大悟道,“你不是羽林衛(wèi)?你是我阿姐什么人?” 這問題,魏嘗可答不上。他算她什么人?暗囚在府的寶貝? 見他沉默,馮曄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看向薛瓔:“好哇阿姐,你如此心急離我而去,便是為了府上這個小……老白臉?” 薛瓔、魏遲:“……” 魏嘗咬咬牙,攥著拳頭隱忍道:“長公主,我可以對你弟弟生氣嗎?” 當然不可以。她弟弟是皇帝。但馮曄方才的話,確實也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