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玄又接著道：“爹，大風寨只有八十六人，真正能打的青壯年也不過八十出頭，若真的一股腦朝一個方向突圍，雖然能沖出去，和兵甲優(yōu)良的官兵作戰(zhàn)，算來至少要折損半數(shù)以上的人。但若是先派一小隊人假意朝北面突圍，讓官兵以為我們真的上當，西面或東面的官兵便會放松警惕，也有可能派兵去增援北面，如此一來，山寨里其余人再要突破西側(cè)或東側(cè)包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容易得多?！?/br>
    她神情黯了黯：“只不過，朝北面突圍的那隊人馬，多半是全軍覆沒了……”但從整體來看，這卻是犧牲人數(shù)最少的辦法。爹爹不肯答應(yīng)招安也有其考慮，誰都不能確定官府所謂的招安是真的還是幌子，投降是否能保全寨人的性命未知，如今也只有一搏了。

    張大風拿眼去瞧古二：“玄兒這主意，行不？”

    古二沉吟了好一會兒后道：“可行……那一小隊人可往山下滾下巨石，再把寨子里養(yǎng)的那些豬羊系上各種雜物往山下趕，遠遠的看，那動靜也像是幾十人往下沖的陣勢。估摸下來……十五人應(yīng)該夠了。”

    張大風一拍膝蓋：“那就這么辦！”

    當下眾人便分頭去準備，古二留在議事堂，與張大風安排諸事細節(jié)，其他幾位當家則出去召集全員，從中挑選肯作為敢死先鋒的那隊人馬。

    張玄和小酒也留在議事堂里，兩人都是一臉熱切，眼見山寨面臨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戰(zhàn)，一方面緊張至極，另一方面卻也有一絲熱血激奮，激動之下只覺渾身都發(fā)熱了，想要為這重要時刻出一份力。

    張大風正與古二商量著，一回頭瞅見這兩個少年，便瞪眼道：“你們兩個，回自己屋去！”他抬眼瞧見門外畏畏縮縮地朝里張望的阿關(guān)，便揚聲叫她，“阿關(guān)，帶玄兒回去，不許她亂跑?！?/br>
    張玄和小酒乖乖出了門，本想故伎重演，繞到后窗去聽聽他們怎么商量，奈何阿關(guān)怕死了張大風，張玄想要支開她先走，阿關(guān)死活不肯，說多了她甚至眼淚汪汪起來，張玄拿她沒法子，只能先跟她回屋去再說。

    小酒和張玄一起回了她那屋，阿關(guān)牢記大當家的關(guān)照，要看著張玄不許她亂跑，便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守著。

    張玄與小酒盤腿坐在床上，沒說幾句就又提起今日上門談判的少年，小酒道：“他那兩名手下已經(jīng)那么厲害了，他的身手肯定更厲害?！?/br>
    張玄不以為然道：“他手下厲害不代表他更厲害，我看他應(yīng)該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官宦子弟，雖然一身勁裝，多半是要來談判裝裝樣子。不過這人倒是頗有膽魄，利箭當頭還能做到不動如山，就算知道我們要以他為質(zhì)，不會真的下殺手，但也難保不會傷他啊，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多少會躲閃一下吧?！?/br>
    “我就說他也是練家子，普通人就算膽子再大，至少要分辨得清楚來箭射的是自己還是旁邊的人，不然怎么可能躲也不躲一下？”

    兩人說了幾句，小酒忽然神情一黯，嘆口氣道：“管別人身手好不好，哎……明天不知會死多少人……”

    他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死亡，但幼年時的那次時隔太久，又是他還不曾懂事的時候發(fā)生的事，記憶十分模糊，有些細節(jié)還是二叔告訴他的。

    那時他父母雙雙病亡，兄長姊妹也都夭折了，只剩他和四姊，靠著鄰居?xùn)|一家西一家的接濟勉強度日，沒多久后家鄉(xiāng)鬧蝗災(zāi)，村里鄉(xiāng)親自己家里都沒糧下鍋，便沒法再接濟這對姐弟。

    他那時候不過四、五歲，根本不懂事，餓了只知道哭叫要吃，四姊留了最后一口食給他，自己卻餓死了。只剩他一個，守著四姊漸漸變味生蛆的尸身，再哭泣叫餓也沒人給他可吃的。

    古二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趴在四姊身邊，連動一下小手指的力氣也沒了。

    古二路過他家門口時聞見異味，見大門敞開，叫了幾聲沒人回應(yīng)便進了他家，見到這幅慘狀，心生不忍，想把兩個孩子埋葬起來，剛把他提起來，就覺得身體溫熱，也未僵硬，再細探鼻息，發(fā)現(xiàn)他仍有口氣，這就把他帶回山上來了。

    他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也沒起過名字，只知四姊和村民都叫他阿九，山寨里的叔伯們便都叫他小酒。

    古二于他而言是恩重如山的恩人，亦是親人，可以說這寨子里的所有叔叔伯伯都是他親人。這些人此時都還好好的，然而明天過后，卻有許多人將會陰陽生死相隔，怎不叫他心中窒悶難受。

    張玄一樣心情沉重，聽見他這句，突然覺得嗓子干澀刺痛起來，連半句話都答不上來。兩人垂著頭，默默坐了會兒，她走到桌邊，提壺倒水。

    小酒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忽然道：“阿玄，今晚我睡你這兒吧？”

    張玄正喝水，聞言一大口全噴了出來，嗆得連連咳嗽。小酒見狀，趕緊下地，過來擔心地拍著她后背：“你喝那么急做什么，慢慢喝，沒人和你搶?！?/br>
    張玄好不容易咳順了氣，推開他的手沒好氣道：“你回自己屋去睡，我睡相差，霸床，你不怕被我踢下床嗎？”

    山寨正面臨劇變，小酒心中不安，不想一個人呆著，便道：“反正我今晚是睡不著了，你一個人睡床便是了，我找個地方靠靠就行?！?/br>
    張玄哪里肯答應(yīng)：“我睡覺時不喜歡屋里有別人，你在我也睡不著了。”

    小酒咧嘴：“你睡不著正好，陪我說說話?！?/br>
    張玄其實此時也無甚睡意，便道：“你留晚些倒無妨，后半夜還是回你自己屋里去?！?/br>
    小酒笑嘻嘻地答應(yīng)了，還十分殷勤地將碗中的水添滿，遞給她：“給，剛才那碗水都給你噴在地上了，再喝一碗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小酒：我也是個有過去的人啊……

    張玄：在這本書里混的人物誰沒點過去啊？

    小酒：……眼見要面臨生離死別，你作為摯友就不能讓我感覺好點么？

    張玄：行，您先傷春悲秋著，我去下碗面。

    小酒：給我也下一碗，再加兩個荷包蛋，要流黃的。

    張玄：……眼見要面臨生離死別，你胃口倒是好！

    第11章

    說是睡不著的某人，在找到個墻角靠坐著后，沒一刻鐘就陷入酣甜夢鄉(xiāng)。

    張玄靠著床頭，拿手指捏著眉頭。只過了半刻鐘，她就決定把這貨叫醒趕出去，唯一需要抉擇的是踢他的屁股還是腿來叫醒他。

    阿關(guān)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腦袋一點一點的也打起了瞌睡，忽聽張大風的聲音響起來：“玄兒，你睡了么？”

    阿關(guān)頓時驚得從板凳上跳起來，瞪大眼睛看清張玄還在屋內(nèi)才松了口氣，瞥了一眼張大風后便低下頭不敢說話。

    張大風根本看也不看阿關(guān)，走到門口瞧見小酒居然也在屋里，還睡得特別香甜，不由皺起濃眉，不快地問道：“他怎么在這兒睡了？”

    “他一個人不敢睡?！睆埿S口答了句，接著又問，“爹，你找我有事？”

    張大風又斜眼瞅了眼小酒，強忍著立即揪著這小子后衣領(lǐng)把他扔出女兒屋外的沖動，咳嗽一聲，轉(zhuǎn)向張玄道：“我和你古二叔商量過了，明日一早掛出四條黃巾，你和小酒跟著古二、崔六下山商議招安之事?！?/br>
    張玄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追問：“我？還有小酒？我們?nèi)ド套h招安之事？！”

    張大風微微嘆了口氣：“你們下山官兵不會阻攔，等出了包圍圈，古二和崔六便帶著你們伺機逃走。”

    張玄忽然明白了，張大風知道這次突圍死傷眾多，不愿她跟著突圍主力，而是借著商議的幌子讓二叔六叔帶著他們下山，二叔六叔身手又是寨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他們護著，她與小酒逃出去的機會十分大，再不濟就算是被抓住，也勝過混戰(zhàn)中受傷甚至于被殺。

    “爹，那你呢……”

    張大風胡子拉碴的黝黑方臉上難得露出一個寬厚溫和的微笑：“放心，等你們到了安全之處，古二自會帶你們?nèi)ゼs定之處與我會合?！?/br>
    張玄默然，心中明白，她年幼力弱，張大風帶人突圍時身邊若是有她，定然會分心護她，才會托付二叔六叔帶她下山。

    張大風雖然是個粗獷的漢子，平時大大咧咧，可一旦輪到對待閨女之事，卻樣樣細心周到。她穿過來也有半年多了，不知不覺心底早把張大風當成了自己最親的家人與最信賴的依靠。

    她仰頭凝望張大風，忍不住勸道：“爹，你作為山寨大當家，該由你下山商議招安事宜。”

    張大風瞧見她懇求的眼神，聽見她戀戀不舍的語氣，眼神有一瞬微黯，緊接著便一掃愁色，慨然道：“是你爹我創(chuàng)立這大風寨，也是我不肯投降，一定要帶著大伙兒突圍下山的，我怎能在此時此刻不管寨子里的兄弟，只顧自己逃走呢？”

    張玄一想到明日便要離別，只覺鼻梁酸楚，她知道爹安排古二帶自己和小酒下山已經(jīng)是極大的私心，但他們倆年紀小，山寨里的叔伯們都把他們當成自己子侄一般，倒也不會對這般安排有什么異議，但更因如此，爹爹自己才不能和他們一起下山遁逃，反而更要奮勇當先沖在前頭了。

    她輕輕叫了一聲“爹”，伸臂抱住了張大風粗壯如熊的腰，將頭靠在他胸前。

    張大風從來不是兒女情長的人物，在張玄蹣跚學(xué)步之后就再也沒抱過她，此時乍然被真情流露的女兒攔腰抱住，整張糙臉連著脖子都有些紅了，僵著手站了會兒，才僵手僵腳地攬住她，動作生疏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父女倆相擁了會兒，張大風一轉(zhuǎn)眸瞧見阿關(guān)還在門口，那對細長眼眸正巴登巴登地望著他們，臉上似乎還帶著些微笑意，頓時老臉一熱，伸手輕輕推開張玄，尷尬地咳了一聲。

    為了化解這份窘迫，眼珠往旁一轉(zhuǎn)，瞧見還在一邊沉沉睡著的小酒，張大風立時板起臉來，大步朝他走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上猛力一拎。

    小酒睡得正香，突然被人猛地這么一拎，嚇了一跳的同時迷迷糊糊地睜眼往上一瞧，映入眼簾的是張大風那張兇神惡煞般猙獰的臉，還逼得極近，一對銅鈴般的虎目死死瞪著自己，頓時嚇得一激靈，完全清醒過來：“大當家！你怎么在這兒？”

    “哼！我怎么不能在這兒？”張大風將他拎得離自己更近，猙獰的臉頓時充滿小酒的整個視線，眼神亦愈加兇狠，“你不在自己屋里睡，呆這里干嘛？！”這臭小子，再不盯緊些，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獨苗閨女都要給他拱了。

    小酒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睡在哪兒了，他可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便咕噥著：“我和阿玄說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br>
    張大風才不管他怎么睡著的，徑直將他拖出屋子，往院外一丟：“回自己那屋睡去。明天一早還要下山商議。”

    小酒趔趄幾步，站穩(wěn)了，沒頭沒腦地問：“下山商議，商什么議？不是突圍么？”

    “滾！”張大風一聲吼。小酒偷偷撇撇嘴，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小院。張大風回頭看看張玄，沉默了一會兒后只說了句：“早點睡?！苯又銕祥T離去。

    張大風與小酒離開后，張玄掃了眼屋里，明日下山是假裝去“商議”，自然不能帶什么行李，她在山寨里度日，從來不需使用銀錢，屋里那些日常用具也沒有必要帶著走的，掃了一圈，竟沒一樣讓她覺得有必要帶走的，她打水簡單洗漱一下，便吹熄油燈歇下了。

    雖說第二天有重大危機，但許是這具身體年齡尚幼容易入眠的緣故，張玄腦子里亂糟糟地想了會兒明日之事，很快濃重的睡意便向她襲來，不知不覺就睡熟過去。

    夜半朦朦朧朧時，她似乎聽見隔壁張大風那屋有說話聲，心里嘟噥了句“隔音太差”之后又昏昏睡去。

    ·

    一夜無夢，張玄再睜開眼時，見窗外天色已經(jīng)明亮起來。

    今日不用晨練，她還是差不多時辰醒來了。

    張玄雖說每日是要和小酒一同晨練的，卻也要到金雞破曉，天際漸明才會起來。畢竟天亮之前，密林里是烏漆麻黑的，這種時候在野外山林里奔跑可不是什么簡單輕松的事，還容易撞上夜行捕食的猛獸。

    她快速洗漱之后推開門，秋日清晨微帶暖意的陽光便撲在她臉上，她微微瞇起雙眸，這天，好得一點也不像是馬上就面臨生死大戰(zhàn)的樣子。

    但寨子里的氣氛卻與往日迥然不同，顯得凝重而緊張。

    山寨里的人向來都沒早起的習慣，除了晨練的以及輪到值夜或做飯的之外，大多數(shù)人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會陸陸續(xù)續(xù)的起床。

    今日卻沒人再睡懶覺，一個個都早早起來了，各司其職，按著昨夜分配好的任務(wù)緊張地做著準備，有整備武器的，發(fā)放干糧的，也有低聲商量的，山寨里養(yǎng)的豬與羊的身后都系上了短竹竿或床單、舊衣裳等物，好讓它們在林中逃竄奔突時發(fā)出更大動靜。

    張玄走到平日晨練的場院中央，那里聚著負責北面突圍的人馬。

    這是今日會死傷最多的一隊人馬，雖說日常干的就是刀口上舔血的差事，可這回卻尤為危險，說是九死一生還算是輕描淡寫了。他們或坐或立，低聲說著話，或只是默默擦著手中的刀。

    張玄在寨子里前前后后轉(zhuǎn)了一圈卻沒見張大風的人影，他既不在自己屋里也不在場院，她微覺詫異，迎面瞧見古二叔，打過招呼后順便便問了他句：“二叔今早見過我爹嗎？”

    古二點點頭道：“大當家一早起來了，這會兒帶著幾個兄弟去寨子外面查探官兵的情況去了?！?/br>
    張玄心中緊張又添幾分：“二叔，我們何時下山‘商議招安’？我想在出發(fā)前見爹一面。”

    古二叔見她神情緊張，安慰地朝她笑笑，他長相普通，說不上來有什么特別，但一笑起來眉眼溫和，十分親切近人：“天不亮大當家就帶人出去了。雖然推測北面會有伏兵，但到底情況如何誰也說不清楚，事關(guān)重大因此大當家便說突圍之事暫緩，等他親自查探過后再做決定。”

    聞言張玄稍許放松了些，朝他點點頭：“那我先回屋去等?！?/br>
    古二輕拍她肩頭，溫和地用只有她能聽清的音量說道：“阿玄，別憂心，無論大當家作何決定，總是會把你的安全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考慮?！?/br>
    張玄微微啟唇，最終卻還是沉默著點了一下頭。走出兩步后，她突然想起一事，回頭朝古二問道：“二叔，昨日半夜里，你和爹見面商量過嗎？”

    古二也已經(jīng)走開幾步，聽她所問后腳步一滯，回過身朝她搖了搖頭，又詫異地追問道：“半夜里有人去找過你爹？你聽見什么了？”

    張玄見他搖頭否認，心中微覺困惑，想到半夜里能進爹屋里說話的人，她第一反應(yīng)便是二叔，若不是他，難道是崔六叔？但若爹和崔六叔商量什么事，為何不讓古二叔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追憶第二版

    小酒：我也是個有過去的人啊……

    張玄（托腮）：先把你嘴角的口水印擦掉再文青好嗎。

    小酒：我發(fā)現(xiàn)在你屋里入睡特快，睡得也特別香，有種安心的感覺，以后咱兩一起睡吧。

    張玄（拋著手中小刀）：我有夢游癥，夢游時喜歡玩刀。

    小酒：……我可以頂著鍋子睡么？

    第12章

    她既存了疑慮，便撓撓頭，咧了咧嘴，語氣困惑地咕噥道：“好似后來爹還唱起曲兒來了，我就覺得奇怪呢，莫不是我在做夢？”

    古二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后道：“哪怕喝了再多酒，哪怕再高興，你爹也不肯唱一句！我自上山就從來沒聽你爹唱過曲兒……你還小，夜里睡得沉著呢，多半是做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