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寧紫卻沒有理會白若林的關(guān)心，而是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望著淺灰色的天空，和越來越密集的雪花。

    “你說，他是否也在路上，看著我所能看到的這場雪嗎？”

    龔寧紫輕聲地開口，眼神縹緲。

    緊接著便又聽他道：“盡快送他進京，若林……我實在是有些想他了?！?/br>
    白若林一怔。

    他忍不住抬頭，驚疑不定飛快地瞥了龔寧紫一眼。

    他自然知道龔寧紫說的是誰，可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龔寧紫說起那人時候的語氣，那樣熾烈的期待與關(guān)切，就好像忘憂谷谷主林茂并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體，而是龔寧紫即將入門的活生生的戀人一般。

    白若林的背上起了一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是……

    但是他的師父，持正府的掌門人，權(quán)傾朝野的三應(yīng)書生，顯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

    而一想到那具晃晃悠悠，在他的吩咐下刻意放緩了行程的隊伍所護送的那具“林茂”的尸體，白若林心口盤旋不去的不安似乎又膨脹了一些。

    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他對自己說。

    林茂與龔寧紫已經(jīng)數(shù)十年未曾見面，之后身死更是因為久病不治——而那具尸體，更是有人用了手頭權(quán)勢命令武林中的精于此道的好手嘔心瀝血偽裝而成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龔寧紫都不至于看出破綻才是。

    “徒兒知道了。”

    白若林聽到自己僵硬的回應(yīng)。

    ******

    “阿嚏——”

    林茂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師父……”

    常小青立刻回過頭來擔(dān)憂地開口，然而只來得及說出師父兩個字，便被另外一個輕快的聲音搶過了話頭。

    “林公子還是往旁邊站一站吧？這兒灰塵可多了多嗆人啊，而且萬一有小石頭掉下來也容易砸到你勒！”

    姚小花一邊說便一邊伸出手來，拉住林茂往后站了一步。

    常小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再吭聲。

    然而姚小花手中那一盞明亮的鯨油燈中，散發(fā)出雪亮白光的火苗卻在無風(fēng)的空間里倏然抖動了起來。

    “咳咳……咳……唔……”

    在姚小花與林茂身后，臉色蒼白，滿身血腥味的少年被地面上被一股無形氣勁卷起的灰塵撲了滿臉，頓時禁不住咳嗽了起來。

    這四人如今所在，乃是一條細(xì)長幽暗的甬道端頭。

    這里也是林茂記憶中，通往外界的一處出口。

    只是之前林茂分明記得這出口本應(yīng)該設(shè)立在交城城外常青名下的一處別莊之內(nèi)，十分隱蔽。

    可是四人好不容易摸到這出口門前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出口處暗門的機關(guān)不知為何竟然銹蝕腐壞，以至于暗門無法順滑打開。

    其實若是再另尋出口，對于林茂來說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不過他們身邊如今多了一個章瓊，時間卻驟然變得有些緊迫——林茂等人雖然在密道之中為他止血療傷，但畢竟章瓊受傷太重，若是不能及早尋得醫(yī)師治療，恐怕也離死不遠(yuǎn)了。

    好在四人中，常小青的武功已恢復(fù)了七八成，多少也能用蠻力直接擊碎那暗門滑扣，好叫人從密道之中脫身。

    “砰——”

    一聲巨響，煙塵四起。

    厚實的鐵門沒了滑索制約，直板板地怦然朝前倒去，巨大的響聲頓時驚飛了附近不少鳥雀。

    只聽得撲簌簌無數(shù)亂響與鴉雀嘶鳴，一道白光從洞開的門口直射了進來。

    林茂瞇了瞇眼，等視線終于從模糊變得清晰，才慢慢朝著門外走去。

    “這里……”

    見到秘道外的景象，林茂不由臉色微變，低喃出聲。

    第111章

    夕陽如血，照在林茂眼前這一片廢墟之上。

    常青當(dāng)年正是風(fēng)頭正盛, 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 建造的別莊自然也依舊是按照他的喜好, 奢華精巧至極。然而也不過是幾十年的功夫, 當(dāng)年華美宛若瓊池仙境一般的雕欄畫棟卻只剩下了碎石朽木, 唯有那原本長在庭院之中的灌木草叢長得蔥蔥郁郁，在暗淡的暮光之中，顯現(xiàn)出格外一點陰森。嶙峋而猙獰的殘垣斷壁邊緣燃著夕陽的光暈, 驟然望過去那光芒竟像是熊熊燃燒的熾烈業(yè)火, 在那已經(jīng)失去主人，崩塌腐朽的磚石之上搖曳著火光。

    林茂心頭一緊, 眼前的一幕與多年前忘憂谷內(nèi)亂, 大火肆虐的場景竟是如此相似。

    幾乎是下意識地, 林茂的身體完全凍結(jié)在了原地。

    他甚至有種莫名的感覺，下一刻, 便能從那鮮紅的火光中看到一道拖著劍緩步朝著他走來的浴血身影。

    冰冷的劍鋒滴答，滴答，往下流淌著黑紅粘稠的血液。

    那是從往日朝夕相處的師兄師弟們身體里流出來的血液……

    “師父, 怎么了？”

    常小青間林茂不動，不由擔(dān)心問道。

    林茂一回頭, 霍然見著常小青那張與常師兄幾乎完全一樣的面容, 不由一陣恍惚。

    “?！?/br>
    常師兄你看，其實金銀財寶也好，榮華富貴也罷, 終究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你所求的，不過是虛幻。

    在那一瞬間，林茂差點就那樣對著記憶中的師兄脫口而出這句話。

    不過，就這個時候，一個身影從兩人身后竄出來，擠到了兩人中間。

    “哎呀，林哥哥，這地方……該不會鬧鬼吧？”

    說話的人自然便是姚小花。

    看似淳樸天真的獵戶少女仰著頭，雙手摩挲著自己的胳膊，有些怯生生地對著林茂說道。

    然而正是那清脆嬌俏，甚至算得上沒有什么教養(yǎng)的嗓音，讓林茂打了一個激靈，驟然回神。

    不……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常青。

    而昔日的忘憂谷眾人，也早已不在。

    恐怕是猝不及防舊地重游，眼見著故地已成廢墟，才讓他這般甚至恍惚吧。

    “林……林哥哥，你，你別不說話啊……難道這里真的……”

    姚小花在林茂的沉默中臉色愈發(fā)煞白，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她這番害怕的模樣，倒讓林茂不由失笑。

    他搖了搖頭，帶著些許懷念輕聲道：“自然不會有鬼，我剛才只是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分了神，你莫太害怕?！?/br>
    姚小花本就對他顯示出十分的信賴，得了他這樣的回答，臉上頓時顯露出一絲輕松?？删驮谶@個時候，一聲悠長而怪異的長嚎從遠(yuǎn)處已經(jīng)逐漸掩入陰影中的樹林中傳了出來。

    常小青驟然聽到那嚎叫，瞬間往前一步擋在了林茂身前。

    “師父，這是……”

    “這里怎么會有狼？”

    他與姚小花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交疊著響起來。

    林茂一怔，隨即臉色一變。

    “這塊地界，到了晚上卻著實不能入林?？峙逻@一夜，我們不得不在此處度過?！?/br>
    他沒有告訴常小青與姚小花，那樹林里徘徊著一種生性殘忍，貪婪嗜血卻能攀樹刨土，無處不在的瘦小林狼。這種林狼本不是此地原生的物種，而是被常青重金從南疆捉來育在溫泉別莊附近的山林之中。當(dāng)年忘憂谷中密法眾多，常青也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只教得這林狼只徘徊在別莊附近，即不往外走，也不進入別莊內(nèi)部地界?？稍谀菢淞种校掷菂s是成群結(jié)隊在林間徘徊，即便是武功第一高手想要從林中過，恐怕也會被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四腳畜生啃得尸骨無存。

    看到此處，恐怕各位心中也有了計較。這群林狼正是常青當(dāng)年用來保護別莊設(shè)下的活機關(guān)之一。

    林茂心中依稀還記得當(dāng)年常青教他的那牧狼之術(shù)，不過到了夜間群狼野性愈盛，林茂為了求得安穩(wěn)，便帶著常小青，姚小花與那章瓊一同尋了別莊中幾間尚未完全崩塌的荒屋暫度。

    恐怕也是因為林中有那詭秘兇狠狼群的保護，別莊雖然已成廢墟，內(nèi)里那價值連城的裝飾幔帳等竟全部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遠(yuǎn)處腐朽成灰，沒有被人帶走半點。

    至于那僅有的幾間房舍，說是荒屋，如今點起燈來草草在房間內(nèi)看上一眼，也只能讓人感嘆一聲富麗堂皇，奢靡鋪張。

    第112章

    林茂依照記憶，尋得一處臥房走進去。

    好巧不巧, 這一間保留得最為完整的房間, 竟然就是別莊當(dāng)年的主屋……也是林茂與常師兄當(dāng)年在別莊小度時候居住的地方。

    恐怕也就是因為這樣, 這主屋用的材料遠(yuǎn)比其他地方更為考究, 才在之后的動亂中保留下來吧。

    “嘎吱……”

    一聲干燥刺耳的摩擦聲想起, 林茂緩緩?fù)崎_門，踏在了堅實平整的地面上。

    “哇……”

    在看清楚房內(nèi)景象之后，林茂清楚地聽到身后姚小花發(fā)出了一聲驚嘆地抽氣聲。

    太陽已經(jīng)落到山下去了, 懸在房梁上那一顆一顆碩大的東海鮫珠卻在一片黛紫色的夕色中散發(fā)出朦朧而柔和的微光, 照亮了屋檐上隱約可見的精美貼金紋飾。合攏的床帳蒙著一層灰，林茂伸手捻起床帳的一角, 只輕輕抖了抖, 也不知道床帳用的是什么珍奇的布料, 厚厚的灰塵竟然整片地落下，露出下面瑩瑩似水的茜色紗幕, 驟然看過去，依舊鮮艷如新。

    若是章瓊未曾因為失血過多而早在半路就暈厥過去，看到這幔帳定然會大驚失色——這被喚作霞緞的布料乃是某西南小國的國寶, 每年舉一國之力也只能織出一匹作為貢品送入宮中。只是多年以前，那西南小國早就因為天災(zāi)人禍滅國, 這霞緞便在世間也再無蹤跡。然而在這近乎廢墟一樣的廢棄別莊中, 竟有人用這等千金不換的霞緞給人做了床帳。

    奈何如今這房中清醒的人中，卻無一人有那等余裕去觀察那霞緞亦或者是其他考究珍奇奢靡的陳列擺設(shè)。

    林茂凝視著自己手中那柔軟到不可思議的床帳，眼底騰起一陣淡淡的茫然。

    當(dāng)年常師兄最是得意這匹據(jù)說很珍貴的布料, 而且他尤其喜歡光線透過幔帳，落在人身上后染上的淡淡紅暈。

    【這種顏色，最是動人……】

    就連常青當(dāng)年半帶戲謔半帶情欲的沙啞嗓音，也依舊縈繞在林茂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