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哦?是嗎?你說著不是返魂水……那這是到底是什么?” 姚仙仙慢慢靠近了無名老人,口中輕聲聞道。 無名老人看了一眼手中那瓶口依稀殘留著一滴猩紅粘液的玉瓶, 表情深沉。 “是個沒有什么用的雞肋而已, 這世間能用上它的, 可能也只有他……”無名老人用眼神點了點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常小青, 悠悠回答道。 姚仙仙揚了揚眉, 沒有吭聲。 房中頓時寂靜無聲,自聽得那一團昏黃火苗在劣質(zhì)的燈油中畢畢剝剝響了一下。 半晌,姚仙仙忽然咧嘴, 凝聲緩緩開口道:“……南疆摩睺羅伽一族乃是億萬年前天龍部眾, 天生人身蛇尾,數(shù)千年來自知吾族與常人大不相同, 因而只能藏身于南疆密林之中, 罕現(xiàn)于人前。” 一邊說著話, 在那極其暗淡的微光之中,姚仙仙的臉上那一層一層細密的菱形斑紋變得愈發(fā)明顯了起來, 金色的瞳孔更是熠熠生輝,宛如金珠鑲嵌于細長上挑的眼眶之中。 “只是……既然為天龍血脈,摩睺羅伽身上自有玄妙之處。血, rou,鱗, 甲皆是靈藥——更有一說, 摩睺羅伽血可化去人間萬毒萬藥相克藥性,”一絲諷刺而尖銳的笑容爬上姚仙仙的嘴角,而他的聲音也一點一點變得輕柔緩慢, 細長的舌頭探出來,舌尖處竟如同蛇類一般分著叉,“你看,你說這不是返魂水,可為何我卻從它這里聞到了我的至親同胞,族人部眾的血rou氣息呢?” 姚仙仙此時臉上似笑非笑,眼瞳中卻已經(jīng)滲出了nongnong血色。只聽得那帶著柔軟南方腔調(diào)的話音落下,他的袖口忽然落出一把漆黑的小刀——刀刃細細彎彎,似貓爪,又似新月。刀柄上遍布著模糊的浮雕,而那浮雕雖已完全看不清細節(jié),結(jié)合姚仙仙先前所言,浮雕上雕的顯然就是一圈一圈纏繞其上的天龍。 而這把刀,此刻已經(jīng)抵到了無名老人那因為衰老而下垂松曠的脖子旁邊,尖銳的刀刃劃破了那干枯的皮膚,可是從傷口中,卻并未留出一滴鮮血。 無名老人站在原地,身形絲毫不動。 他垂眉斂目,不急不緩開口道:“摩睺羅伽便是當年的南疆毒王部眾……逍遙子當年使計,將毒門一族滿門屠殺殆盡,卻要對世人說,那是毒王自己應諾自刎。當時武林中人人稱快,卻沒有一人想到,逍遙子之所以要殺南疆毒王一族,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取到足夠多的摩睺羅伽血,好讓他安心煉那長生不老藥?!?/br> “閉嘴——” “許多人都以為,當年南疆毒王一族中,還是有許多人逃得毒手……卻不知道,如今這世上唯一活下來的摩睺羅伽,只剩下你一人了。” 黑刀的刀刃無聲無息地又刻入無名老人脖頸之中數(shù)寸,可直到這個時候,姚仙仙才赫然發(fā)現(xiàn)無名老人身上竟然依舊未有半點鮮血流出。 他眼神微微一動,面上的狠辣暴戾之色卻絲毫未減:“既然你知道,便不應該當著我的面將返魂水拿出來,更不該將這用我的族人所煉的邪藥用在這個什么用都沒有的——” “我早就說過一遍,這不是返魂水?!?/br> 無名老人輕嘆一聲,打斷了姚仙仙的話頭。 與此同時,姚仙仙忽覺得臉頰一抹微風輕輕吹過,隨即便是一道黑影疾掠而來,直接捏上了他的手腕。姚仙仙心中一驚,下意識便用力持刀往無名老人的脖子砍去,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竟然絲毫無法動彈。幾根冰涼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之上,一時之間,他的整個手掌便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姚仙仙臉色大變,禁不住低吼一聲道:“你用了毒?” 無名老人表情不變,依舊是那般捏著姚仙仙的手腕,讓他握著手中黑刀,將那刀刃從脖子上慢慢抽出。 “你沒發(fā)現(xiàn)嗎?這不是返魂水,”無名老人就如同那傀儡師手中cao控的木傀儡一般直直轉(zhuǎn)頭,渾濁的眼瞳盯著姚仙仙,輕輕道,“這是我的血?!?/br> 姚仙仙的眼睛睜大了——被無名老人提醒之后,他終于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那縈繞在他鼻子前,讓他幾乎快要發(fā)狂的熟悉血味道,卻并非先前老人拿出來的瓶子中散發(fā)出來的,那是……老人脖子上深可見骨的傷口中滲出來的氣味。 姚仙仙身形踉蹌了一下,猛然后退了三步。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無名老人,神色驚疑不定。 “你……你……你也用了斷血法……這怎么可能……這明明只有摩睺羅伽……” 說話時,他不自覺地用手捂住了自己冰冷的胸口。 無名老人整個人轉(zhuǎn)身過去,面對姚仙仙。 他靜靜地與姚仙仙對視了片刻。 姚仙仙猛地閉上眼,再睜時,情緒終于比之前要冷靜了一些。 “……是那老妖怪,對嗎?”他問道,“當年他把你帶入煉藥的萬人窟,過了許久,才讓你出來,就是那個時候的事情對嗎?常青常師兄?!” 無名老人霍然聽得“常青”兩字,身形終是微微一震。 他猛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床榻上那已經(jīng)變得面色紅潤,呼吸平穩(wěn)的常小青,瞳孔中流過一抹異色。 一瞬之后,他身上的情緒波動又全然埋入滿是皺紋的蒼老身軀之中。 “是與不是,如今都已不重要了,”無名老人開口道,聲音聽起來倒比先前要沙啞了一分,“如今,你只需要好好護住林茂,切莫讓人再找到他的蹤跡——” 說道這里,他頓了頓,眼神也漸漸凝重了起來。 “你我都知道,他的體質(zhì)特殊,先前是想辦法將他身上異處隱藏了過去。可是這一次倘若他死而復生的事情傳出去,恐怕會引來滔天大禍……當年他待你如親如友,想必你也不會想要他也經(jīng)歷自身族人當年的慘痛吧?!?/br> “這是自然。” 姚仙仙狠狠說道,臉上的鱗片倒是漸漸收回去了一些。 無名老人……亦或者說,常青,在見得姚仙仙的態(tài)度這般狠辣之后,心下終于松了松,可是等他再想到這些時日那漸漸不受控制的事情,他的神經(jīng)卻又再次繃緊了起來。 與姚仙仙交代了一些后續(xù)之事之后,常青又小心翼翼地站在林茂床邊,他又診了一下脈象。 林茂躺在床上,眼睛緊閉,而那娟秀可愛的眉頭卻微微皺著,顯然在夢中似乎也有憂心之事困在心頭。一縷長發(fā)散亂地落在他的腮邊,漆黑的發(fā)絲映襯著雪白的肌膚,愈發(fā)顯現(xiàn)出他容貌的艷光四射。 在那空花樹下吸食了足夠多的血液,林茂如今的美貌,又比之前更勝幾分。便是這樣站在一旁看著他酣睡的模樣,常青便已經(jīng)面露些許恍惚神色。 簡直想要就這樣待在此處,這般天長地久地看著林茂容顏,一直到地老天荒。 常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將那一縷亂發(fā)掠到林茂耳后去——然而等到自己枯瘦如柴,佝僂如同雞爪的手伸出去之后,他才猛然一震,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 便像是被無形的炭火灼燒到了一般,常青飛快地將自己的手收了回來,整個人更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兩步,仿佛覺得光是這具散發(fā)著惡臭的蒼老驅(qū)殼站在林茂的身邊,便已經(jīng)是對那謫仙少年的玷污。 而偏生就在這個時候,在另一邊的床榻上,服下藥物后身體已經(jīng)大為好轉(zhuǎn)的常小青,忽然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身體動了動。 蓋在常小青身上的被子在常小青無意識的動作中滑落了些許,青年那精壯結(jié)實的身體毫無掩飾地展現(xiàn)在了常青蒼老渾濁的眼瞳之前。 哪怕之前重傷在床,可是常小青身上結(jié)實的肌rou和光滑緊致的皮膚,以及那沒有絲毫皺紋,五官英俊的面容,無一步不昭顯出他的青春與年輕。 而且偏偏……他有一張與年輕時的常青一模一樣,幾乎毫無分別的面容。 常青在姚仙仙面前一直神色淡漠,所有的情緒都隱在皺紋之下??傻搅诉@一刻,他的臉部肌rou卻是在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顯然已是難堪痛楚到了不可自己的程度。 這般過了好一會兒,常青才終于收拾好留情緒,再次確認自己心愛至極的小師弟身體無恙之后,他便哆哆嗦嗦地撿起一件破舊斗篷披在身上,喬裝成了一個滿面塵土的老人從后門慢慢躬身出去。 姚仙仙之前便在一旁冷眼旁觀,如今將其送至門口,眼瞅著常青露在外面的那一截干枯如朽木的肢體,心下惡念頓生。 他忽然微微一笑,輕聲道:“其實,我家貓兒哥哥哪怕是真的醒來見了你如今模樣,自然也是認不出你來的。你若真的這般留戀于他,倒也不如真的與他再見一面……要知道,他這樣善良的人,一直都還十分掛念那位守在忘憂谷外那么多年的‘無名老人’的?!?/br> 常青的動作忽然在原地頓住。 “不勞費心?!?/br> 嘶啞的聲音從兜帽后面緩緩傳出。 第100章 “我早就應該殺了你才對?!边^了一會兒,常青又道。 姚仙仙柔若無骨得依在冰冷的門框之上, 笑了笑:“你不會殺我……不然貓兒怎么辦?你看, 你明明知道, 貓兒若是死而復生, 必然會引起無窮后患, 可是你還是舍不得讓他死?!蹦枪之惖恼Z調(diào)漸漸低了下去,仙仙隨后又補上了一句,“自然, 我也舍不得……” 兩人便又沉默了一會兒。 常青將兜帽攏了攏, 佝僂著身子,慢慢往后門走了過去。 當著姚仙仙面時, 常青身上的森然莫測氣息倒是讓他看上去多少威懾力, 然而如今他行走于夜色之中, 驟然望過去,也就是個平凡老人的模樣……甚至比起普通的老人來, 還更加枯瘦蒼老一些。 不過是幾步,他的背影便徹底地被黑暗吞沒了。 姚仙仙唇邊倏然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他也不是不知道,剛才常青所的那句話聽著像是威脅——實際上卻是那人扎扎實實地對自己動了殺意。 而姚仙仙自己也知道, 以他如今的狀況,倘若常青真的想要殺他, 是真的殺得了的??墒且ο上蓞s偏偏喜歡像是剛才那樣揭開常青的傷疤, 極為暢快地在那血rou模糊深可見骨的傷口上撒鹽…… 而所以這樣做,追根究底還是嫉妒吧。 當年忘憂谷中的那兩人,便是那般的天造地設, 難舍難分,哪怕是那笑死人的山盟海誓,被那兩人說出來之后,也像是能成真一般。 當年的林茂美貌不遜如今,性格卻遠比現(xiàn)在鮮明活潑,舉手投足,眼里眉間,俱是對常青的鮮明愛戀。而彼時常青更是俊美逼人,武功高強,揮金如土,不可一世。 誰又能想到幾十年之后,這兩人卻偏偏落到這般相逢不相識的境地呢…… 【然而,比起常青來,最最好笑的那人,卻是……】 卻是姚仙仙自己。 畢竟,幾十年后林茂還想著常青。 當年那個脾氣惡劣的南疆小師妹,卻也不過是記憶中容貌單薄的尋常故人罷了。 而且說起“相逢不相識”這等事情…… 姚仙仙笑容中的諷刺,有兩分給了常青,剩下的八分,卻是對自己而來的。他回過身,將房門關(guān)上,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林茂的床前。 后者面露淡淡的痛苦之色,在姚仙仙灼熱的視線中不自覺地翻了一個身,纖瘦的身體情不自禁地往墻角縮了縮。顯然林茂這時候并非昏迷,而是在睡夢之中……已經(jīng)快要醒來了。 姚仙仙清楚地知道這點。不僅如此,他還知道,在房間的另一頭,服下藥后的常小青也恐怕隨時能夠蘇醒過來,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妨礙他慢慢探身下去,將冰冷鮮紅的嘴唇貼在林茂的臉頰之上。 “貓兒……我的貓兒哥哥……” 姚仙仙輕聲低呼,一對金瞳之中,簌簌落下了兩滴眼淚。 “我好喜歡你啊……” 他一邊說,一邊傷心地嗚咽出聲。 淚水和鼻涕流了滿臉,他便用袖口胡亂擦拭——結(jié)果等袖子從臉上落下來,袖子已經(jīng)白了一片,而臉上之前好不容易敷上去厚厚一層粉,卻已經(jīng)斑駁脫落了不少。 那白色的粉子下面,露出了一點姚仙仙的真實容貌。蒼白微青的臉,顴骨和嘴邊,卻并不是普通人應該有的光滑皮膚,層層細密的菱形鱗片。 姚仙仙把眼淚擦干凈,一不小心摸到了臉上展露出來的細鱗,差點慘叫出聲。 眼看著林茂將醒,他也不敢再多加耽誤,連忙從床底掏出一大包水粉胭脂,躲到墻角在臉上飛快的拍打撫摸揉捏了一頓。等臉上的事物弄好了,又見他肩膀一聳,關(guān)節(jié)經(jīng)絡之中咔嚓咔嚓幾聲脆響,身形便平白縮小了一圈。 等姚仙仙終于從墻角陰影中走出來之后,那個蛇尾人身的高挑青年便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身形嬌小的少女——正是姚小花。 恐怕林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這一輩子圍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兩個女子,竟然是同一個人。 而且,這兩個女子實際上,都是男子之身。 姚仙仙二十多年前的身份,是南疆毒王送入忘憂谷的人質(zhì),也就是林茂那個刁蠻任性的小師妹。 而二十多年后的身份,是三里莊下來獵戶家的女兒,不小心失誤闖入了忘憂谷中。 當年南疆毒王在送人入忘憂谷時,深知此去定然兇多吉少——他不忍心將族內(nèi)真正的圣女送入魔窟,而恰好,他又有一個極為不討喜的小兒子。 這兒子乃是他與山林之外的尋常農(nóng)家女子所生,血統(tǒng)并不純凈。而摩睺羅伽一族之中,最最重視那人身蛇尾的異相,倘若部族之中有人未能十歲之前顯出蛇相,便自然而然會被認為是下等人,不被視為一族成員。 當年的姚仙仙,一直到十二歲上下,依舊是個白凈可愛的尋常孩童的樣子。 南疆毒王從來自詡是摩睺羅伽純正血脈,卻生了這么一個血統(tǒng)不純的雜種。 等那逍遙子向他討圣女做人質(zhì),南疆毒王當機立斷便讓自己那最最不喜歡的小兒子修習柔骨術(shù),偽裝成了那幼女送入了忘憂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