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江春順口道:“不過是家中姊妹甚多,從小帶他們帶習慣了,倒是曉得些小兒脾性……” “哦?你家中是幾姊妹?” “我祖母生養(yǎng)了叔伯三兄弟,到我們這一輩上有七姊妹,我阿嬤與阿爹又有了我們姐弟四個。”上門的四叔與江芝就未提了。 老人家歷來喜歡聽些兒孫滿堂的故事,又忙追著問:“哦?那你是排行第幾?” “排老大哩,下頭除了有個上私塾的弟弟,還有對三歲的雙胞胎兄弟,剛會說話跑跳,最是調(diào)皮不過……”就撿著武哥兒與斌哥兒的趣事說了幾件,果然惹得老夫人主仆幾個笑得不行。 “不得了,祖母這是在說甚好笑話哩?孫兒可是錯過了?”一把極其正經(jīng)不過的嗓音在門口響起。 孫子這少有的調(diào)侃腔調(diào),更是將老夫人逗得愈發(fā)樂呵了,嘴里忙招呼:“二郎來啦?快些進來,你傷還未好,莫在外頭站著聽墻角了?!?/br> 其實元芳早就曉得江春來了,她還未進府他就得了消息了,只是不好太露痕跡,進得門來請過安,方一副才見到她的樣子,點點頭招呼了聲,頗有兩分“長輩”樣子。 江春也守禮招呼了聲“竇叔父”。 竇老夫人聽那聲“叔父”,卻不樂意道:“叫甚叔父?他整日一副小老頭樣,你再叫他叔父,倒是生生又將他叫老了……也不必依著你干爹那頭,喚他‘哥哥’就是?!边@意思是要與胡家撇一撇了。 元芳眼睛一亮,隱隱含了期待的望著她,面上卻仍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正經(jīng)樣子。 江春見眾人望著自己,只得羞紅了臉改口喚他“元芳哥哥”,恨不得將元芳聽得酥了骨頭。 恰好不消多時,淳哥兒也來了,是由以前聊過天的蘭燕嬤嬤牽著進門的,方見了江春,眼睛就與他父親一般亮了亮,只先與長輩見過禮,才來到江春面前說話。 也不知可是錯覺,自從換了姚氏后,江春感覺小人兒不止能自己跑跳,精神好多了,就是行禮請安亦大方了不少……果然,小孩子都是要靠后天教養(yǎng)的,沒有天生器宇軒昂的貴公子,也沒有誰天生就是畏畏縮縮上不得臺面的。 “春jiejie你這幾日哪去了?都不來找我頑……” 老夫人笑著糾正:“得啦得啦,曉得你喜歡人家,但咱們可得說好了,從今往后都要喚姑姑了,可曉得?” 小人兒見父親也不板著臉了,倒是大著膽子問:“這是為何?我就喜歡小jiejie哩……” 老夫人大笑,指著蘭燕嬤嬤道:“你瞧瞧,你瞧瞧,你這大猴子才去帶了一個月,就教出只小猴子來,教他喚人,他還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愉悅,她本身就是爽利人,自也喜歡大方活潑的孩子。 笑過又招呼了淳哥兒:“小猴子,你過來,來將這盤糖蒸乳酪端給你春姑姑吃……你不是最喜歡吃的嘛,看你可舍得請你姑姑吃?!?/br> 淳哥兒被一打斷,自也就忘了問原因。 只江春覺著這點心名字有些耳熟,糖蒸乳酪…… 她見淳哥兒果然小心翼翼端了點心過來,忙主動接過,用帕子包了小塊吃起來……濃淡合宜的甜度,醇厚的奶香味,倒是正合她胃口,也怪不得小淳哥兒會喜歡吃。 老夫人態(tài)度和藹又爽利,元芳微微笑著說些閑話,淳哥兒軟萌可愛,糖蒸乳酪味道正好……一切都剛剛好,若忽略竇憲那糊涂蛋的話,竇家倒是其樂融融。 但糊涂蛋可不是那般好被忽略的,才方想到他呢,他的聲音就在門口響起。 只見他領著小秦氏進了廳里來,急急的行了一禮,忙著道:“母親,這可怎辦?咱們真不進宮了?兒怕……怕官家不喜,要不還是兒……” 竇老夫人也不正眼瞧他,只淡淡來了句:“好啊,你去啊,你前腳敢出門,我后腳定讓韓御史參你個不孝,老母親病得起不了身了,還忙著去吃酒耍雜,正好將你這身安國公的皮子給擼了!” 那竇憲四五十歲的人了,被母親當著眾小輩的面嗆聲,滿心的不自在,愈發(fā)覺著小秦氏說的有理,這安國公府,合該姓鄧才對!哪有他竇憲或是張憲的事兒?要不是有這爵位撐著,還不如回了翰林張家去哩…… 好在他想歸想,卻是不敢多話的,只低著頭嘟囔幾句,而觀竇家眾人,似乎早已熟悉了他這德性,俱作未聞樣。 小秦氏倒是乖覺,據(jù)聞大秦氏代婆婆回鄉(xiāng)下祭祖去了,竇老夫人無心權勢,中饋雖還在她手中,但具體事項卻是被小秦氏搶著接過去做了……既費心費力做了事,她定是要表現(xiàn)的。 “婆婆,咱們現(xiàn)就去廳里?時辰差不多了,丞芳、立芳兩個也眼巴巴等著了……” 老夫人不出聲,只扶了阿陽的手,一馬當先走前面,小秦氏得意的挽著竇憲跟后面,元芳與他們隔開了一段才跟上,江春自是與淳哥兒并排,跟在元芳身后。 淳哥兒是個可心孩子,主動拉了江春的手,讓她大手牽著他小手,靜靜走在最后頭。 “春jiejie……春姑姑,你見過我姚嬤嬤不曾?可知她哪日回來?淳哥兒有些想她了?!毙涸囂街鴨査?。 江春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乳母其實不是個好的,永遠不會回來了,但他還那么小,說實話他又不懂,說不定還會激起他的逆反心理……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且好好走你的路?!痹嘉椿厥祝辔粗该佬?,但后頭眾人都曉得他就是在說淳哥兒了。 淳哥兒沖著江春抿嘴笑笑,遂也不再提了。 有了這小插曲,倒是不消好久就到了家宴的花廳,江春這個非親非故的“客人”就顯得為難了。那小秦氏也不知是不曉得多了她這位客人,還是故意與她難堪,居然也未有丫鬟來引她入席。 元芳正要使竇三去與她安排,老夫人卻招手,將她喚去,阿陽親自給她安排了位子坐老人家右手邊,兩人中間隔了淳哥兒。老夫人另一邊坐了“一家之主”竇憲,右手邊本是淳哥兒與元芳,江春這么一插,就變成了與元芳同坐右側(cè)。剩下的小秦氏與兩個兒子則挨著竇憲坐下。 方入座,竇丞芳就對著江春笑了笑,還見他隔著桌子與元芳點過頭,江春只瞧動作就覺得兄弟倆不簡單。 倒是在另一桌上見了“老熟人”楊留芳。 江春并未先見到她,是開席了覺出道火熱視線在自己身上,悄悄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是那神色復雜的楊留芳,已經(jīng)梳了婦人的兩把頭,衣裳也頗為老氣,倒是又成熟了兩分。 眾人觥籌交錯之間,各色菜品一一上桌,江春秉著“少吃多觀察不說話”的原則,慢慢的也倒吃了五六分飽了。 老夫人也不重規(guī)矩,不消人伺候,偶爾帶頭說兩句話,倒也無妨。 突然,江春正悄悄觀察著,就見阿陽從花廳門口顫抖著身子進來。 是的,是顫抖,是人害怕到極致而不受控制的身體抖動,這種動作在任何一個下人身上出現(xiàn),江春都不奇怪,但她不一樣,她是阿陽,是闔府最得鄧菊娘器重的婆子,是跟著鄧菊娘走過傳奇一生的人物。 而且江春還眼尖的發(fā)現(xiàn),阿陽面前淌了兩股淚痕,眼角紅得不像話——定是有甚大事發(fā)生了! 想到此處,江春手中的筷子就頓住,只豎起了耳朵,等著她來到老夫人身邊,彎下腰顫抖著說了句什么,老夫人手中的酒杯就“啪”一聲碎在了地上。 江春隱約只聽清兩個字——“薨了”。 江春如遭雷擊!《禮記·曲禮》有云:“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 第109章 薨逝 且說連同江春在內(nèi)的竇家眾人,正觥籌交錯著,恰好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時,忽見阿陽老嫗顫抖著身子紅著眼,進了花廳,俯身與竇老夫人耳語了一句甚,老夫人手中的酒杯就“啪”一聲碎了。 江春隱約聽見“薨了”兩個字。 《禮記·曲禮》有云:“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能用“薨逝”的,不是皇帝,只能是后妃、皇子和親王。 而能讓阿陽哭紅了眼嚇抖了身的,只可能是與竇家息息相關的人,要么竇皇后,要么大皇子! 江春如遭雷擊,手中筷子險些握不住。 老夫人嘴巴微微張著,一個字也說不出。 眾人這才覺出不對勁來。元芳率先反應過來,起了身一個箭步來到祖母身邊,緊緊握了她枯瘦的手。她身旁緊挨著坐的淳哥兒,雖未再被嚇哭,但也被嚇得眨巴眨巴睫毛,睜著無辜的大眼茫然四看。 江春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將他推進身后蘭燕嬤嬤懷中。嬤嬤抱緊了孩子,動也不敢動一步。 而毫無防備的,門口就闖進來一個小黃門,不,其實也不該叫“小黃門”,只有年紀輕、品階低,甚至無品的小太監(jiān)才叫小黃門。而眼前沖進門來的這位,雖穿著最低等的灰色內(nèi)侍服,一樣的面白無須,但三十幾歲的面上卻是一副成熟的、精明的氣質(zhì)……以及掩飾不住的悲傷與惶恐。 門口婆子唧唧喳喳叫著要攔住他,嘴里罵罵咧咧著“你莫急,咱們宴還未散哩”。 竇憲見了他那身衣裳,還道是來討彩頭的小太監(jiān),正要發(fā)火,不防見了他面貌,忙嚇得抖了聲音巴結(jié)道:“林統(tǒng)管,不知林統(tǒng)管大駕光臨,皇后娘娘有何懿旨,你使個小黃門來就是了,大節(jié)下的,哪能麻煩了你親自來跑這一趟……”說著就要喚人給他上茶。 哪曉得那“林統(tǒng)管”眼角都不掃他一眼,徑直奔著正中央的竇老夫人與元芳而去。直到了二人近前,才哽咽著說:“老夫人,二郎君,大皇子……薨了。” “??!”——這是小秦氏的驚呼。 “甚?你說甚?大皇子怎了?”——這是反應不過來的糊涂蛋。 而丞芳與立芳兄弟兩個也是收了面上笑意,神色凝重起來。 江春忙不得多想,只注意著廳中祖孫二人。老夫人仍然說不出一個字來,微微張了嘴巴,眼珠渾濁得已經(jīng)分不清黑白二睛了,只余數(shù)行濁淚漱漱的往下淌。元芳過了最初的錯愕,只剩傷痛與擔憂,緊緊握了老人枯手。 林統(tǒng)管說過這么一句,又湊近元芳耳旁,幾不可聞的說了句甚,然后江春就見元芳愈發(fā)掩飾不住的滿目傷痛,以及憤怒。 直到那位林統(tǒng)管匆匆來匆匆去后,花廳內(nèi)眾人仍未反應過來。竇憲似懂非懂嘀咕著“大皇子怎就沒了”“皇后娘娘這是何意”“怎好端端個人說沒就沒了,今日還是中秋佳節(jié)”…… “滾!” 這是老夫人自聞了噩耗后說出的第一個字,冷靜而又崩潰。兩個背道而馳的詞用在此刻的老人家身上再合適不過。 竇憲難以置信的望著自己老娘,剛要張口反駁,小秦氏就知機的拽了拽他袖子,兩個庶子也在忙著給他使眼色。 元芳只厭惡的望著他,這位靠著老爹性命與妹子委屈,在東京城內(nèi)耀武揚威了十幾年的安國公……有他這樣的當家人,竇家不亡才怪。 元芳歉意的望了江春一眼,對著門口的竇三使了個眼色。未待江春反應,竇三就進來說了句“春娘子這邊請”,順帶將淳哥兒也一道請走了。 眾人皆知老夫人“滾”字一出口,身子自是無事了的,江春亦不想在此時待在竇家,好似旁人家在辦喪事,而她還要去做客一般……她做不出來,只與竇三招呼過一聲,多的一句也未打聽,目不斜視就出了竇家門。 她知道,竇家與皇帝那場早就開始了的戰(zhàn)爭,從今晚開始白熱化了,京城勢必要迎來一場腥風血雨了。 小小的卑微的她,甚也做不了,她甚至連大皇子死因都不知……她想做局外人,但她放不下元芳,元芳必將是這場戰(zhàn)爭中沖鋒陷陣的頭一人,那是他身為竇家人的使命與驕傲。 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禱,希望老天爺能站在委屈了的這一方,委屈了一輩子的鄧菊娘,不幸了半輩子的竇元芳,委屈了十幾年而今又喪子的竇淮娘。 老天爺令他們受了這多委屈,江春只得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老天爺不會再虧待他們了。 她渾渾噩噩的回了學里,那里還有未盡的熱鬧氣氛,少男少女們嬉笑玩樂著,不識愁滋味的談天說地,揮斥方遒,仿佛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已為他們所擁有……卻不知,在那高墻之內(nèi),一個女人,剛剛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一個處處受排擠的家族,剛剛失去了他們的“希望之星”! 江春再一次赤|裸裸的,體會到了這世界的殘酷與無情。 她麻木的洗漱過,書也不再翻一頁,躺床上卻又睡不著。元芳祖孫二人那副悲痛欲絕的表情,總在她腦內(nèi)揮之不散,她怎睡得著? 她相信,今夜東京城內(nèi)失眠的人不知凡幾。 但她實在精力有限,心內(nèi)雖擔憂著元芳,卻也曉得他不是甚沖動無腦之流,至少目前這幾日是不會出意外的,想通了這一層,夜深了也就睡著了。半夜醒來,似是聽見了甚鐘聲一般,但又不真切,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 翌日,她又早早起了,以為昨晚真響過鐘聲了,那就是全城皆知大皇子薨逝了。 誰知她試探著出了學館門,居然未受阻攔,上了朱雀大街,也未見甚不同之處,熙熙攘攘的買賣依然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直到用過早食,到了學舍,她也未從同窗面上看出甚來,總不能懵懵懂懂跑上去問人家“你知道大皇子薨了嗎”……好在不消好久,胡沁雪也來了學舍。 “春meimei,這幾日咱們一處也不可去了,定要規(guī)規(guī)矩矩待學里了?!彼行┚趩什荒艹鲩T了。 江春裝作不解的樣子,她四處張望一番,見無人注意這邊,方壓低了聲音道:“昨晚,宮里大皇子薨了!” 江春忍住心內(nèi)復雜,望了眼周圍尚不知事的同窗們,沁雪誤以為她不信,輕聲道:“我昨晚歇在祖母院里,亥時三刻被祖母房里吵醒的,我三叔親口說的,準沒錯……他亦是那時才從宮內(nèi)回來?!?/br> 亥時三刻胡叔溫才到家,而竇家的消息則是酉時初得的,中間這整整兩個時辰的功夫……可以做許多事了。 果然——“我在隔壁悄悄聽了兩耳朵,大皇子是近酉時才沒的,宮里立時就封鎖了消息,一眾文武官員被困在宮里……若非壽王求情,恐要在宮內(nèi)過夜都不定哩!” “只是……你說奇怪不奇怪,好端端的大皇子,只落馬了十日,怎說沒就沒了?不過皮外傷而已,哪有恁容易死人的……”說到后頭,她只將聲音壓在了嗓子眼兒。 江春覺著手心出了層汗。 怪不得昨晚見那太監(jiān)既是統(tǒng)管太監(jiān),卻又著了小黃門衣裳,趕得匆匆忙忙,原是一出事就喬裝改扮跑來通風報信的。而官家將宮內(nèi)封鎖了,就是不想外頭人曉得這消息……尤其是,竇家。 她未曾見過那位大皇子,只聽傳聞是個文韜武略的少年,宅心仁厚又不失果斷強硬,不止一眾新貴之家擁戴他,就是有幾家豪門大族,亦是看好他的。 江春未見過他高矮胖瘦,僅有的對他的認識皆是從同窗嘴里聽來的,她甚至都未聽元芳或竇老夫人提過一次。但能得這般好名聲的少年,可能也是真的優(yōu)秀了吧,好似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承載著多少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