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耽誤這么些日子,明天要上學(xué)去了,他舒口氣,尋到了躲避的方法。 群居的丁家人夏天因熱拆伙,天一冷恨不得頓頓飯聚成一團。銅火鍋,上次砸盤摔筷的畫面歷歷在目,誰看了都心有余悸。丁延壽安撫大家,畢竟他剛狠揍了丁漢白,估計這頓能吃得和和美美。 牛油融化,遇辣椒后鋪一層紅油,姜漱柳一瞄:“還沒開吃呢,誰把蘿卜片嚼完了?” 丁可愈隨手一指:“紀珍珠生吃的,我瞧見了。” 紀慎語捧著自己那碗麻醬笑,二指夾住顆糖蒜擲出去,穩(wěn)準(zhǔn)狠地砸在對方眉心。丁可愈一愣:“會武術(shù)啊……力道還挺大!” 紀芳許早年教紀慎語練手指力道,玻璃窗,中間畫一點,夾起小石子反復(fù)地扔,力量和準(zhǔn)頭一起練。紀慎語不知道擊碎多少窗戶,可正因為帶有破壞性,才覺得有趣。 丁漢白未進其門先聞人聲,進去見紀慎語和丁可愈聊得正歡,各執(zhí)一疊糖蒜丟來丟去。等紀慎語瞧見他,蒜也不扔了,話也不說了,那點笑模樣更是雁過無痕。 他就那么招人恨?和老三都能笑鬧起來,他這原本最親的反而被打入冷宮。 人齊下rou,丁漢白胃口不佳,左手邊那位縮著肩,生怕被他碰到??蓱z他挨了打,腳不沾地忙一天,回來還要面對情場失意。 丁延壽說:“慎語,把你那邊的韭花給我?!?/br> 紀慎語起身遞上,不可避免地碰到丁漢白的手臂。丁漢白不禁悶哼一聲,端著麻油碟抖三抖,撩袖子,一褶一褶挽好,露出小臂上交錯的傷痕。 深紅泛紫,滲著血絲,破皮處結(jié)著層薄薄的痂。 那雞毛撣子某年打得木棍四劈,丁延壽纏了圈扎實的鐵絲,傷人更甚。 紀慎語因那哼聲側(cè)目,看清傷口忘記將目光收回,手臂這樣,肩膀后背只會更嚴重。他急忙問:“疼不疼,你擦藥——”他又剎車,如止損,怕問完更勾纏不清。 丁漢白說:“疼是肯定疼,我就算心腸壞,可也是rou長的?!眾A一片魚,側(cè)身擱紀慎語的碟中,“藥也自己胡亂擦了,知道你不樂意幫我?!?/br> 魚rou鮮嫩,筷子一掐爛成小片,紀慎語知道這是懷柔政策。他唯恐自己心軟綏靖,沒吃,話也不應(yīng),轉(zhuǎn)去與姜采薇化解尷尬,詢問姜廷恩怎么周末沒來。 姜采薇說:“快期末了,他爸讓他在家學(xué)習(xí)。” 提到學(xué)習(xí),時機正好,紀慎語說:“師父師母,我想住校?!?/br> 大家微微驚訝,這些人個個都沒受過罪,家里好吃好喝的,住校多艱苦。紀慎語理據(jù)充分,期末一完就高三下學(xué)期了,想多多用功,生活太舒適反而懶惰。 丁漢白心說放屁,虧這人想得出來,躲到學(xué)校以為萬事大吉?他不待丁延壽發(fā)表意見,截去話頭:“不行,我不同意。” 姜漱柳問:“你為什么不同意?” 他說:“成天待在學(xué)校,什么時候去玉銷記干活兒?”還不夠,目視前方,余光殺人,“住校不用交住宿費?沒錢?!?/br> 眾人心頭詫異,暗忖丁漢白何時這么小氣?況且日日相處,也都知道丁漢白其實最關(guān)心紀慎語。丁爾和尤其納悶兒,在赤峰的時候明明命都能豁出去,怎么現(xiàn)在像決裂了? “先吃飯,吃飽再說。”丁延壽打圓場,生怕親兒子又摔羊rou罵人。 紀慎語下不來臺,臉皮又薄,低頭盯著碗,要把麻醬活活盯成豆腐乳。良久,飯桌氣氛松快起來,他到底沒忍住,在桌下輕踹丁漢白一腳。 藏著點心思,預(yù)料丁漢白不會將他怎樣,因為知道丁漢白喜歡他,仗著丁漢白喜歡他。他討厭自己這德行,可又有說不出的隱秘快意。 再一回神,碟子里又來一只白蝦。 丁漢白叫那一腳踹得渾身舒坦,沒覺出痛,立馬夾只蝦回應(yīng)對方的撒嬌。沒錯,就是撒嬌,他說是什么就是什么?!俺砸豢凇!彼吐暎爸辉S你出招,不許我拆招?” 紀慎語說:“我不想看見你?!泵髅饕е栏鶅赫f的,卻像急出了哭腔。 丁漢白心頭糟爛,凝視他片刻后擱下筷子。起身離席,反常般沒有挺直脊背,躬著,僵著臂膀。大家紛紛詢問,他連氣息都發(fā)顫:“傷口疼得受不了了,回屋躺會兒。” 丁爾和說:“今天理庫架子倒了,漢白后肩挨了一下才頂住?!?/br> 紀慎語扭臉盯著,沒想到那么嚴重,他那句話如同引線,將一切痛苦全扯了起來。剛耐不住要追上去,姜漱柳先他一步,他只好繼續(xù)吊著顆心。 酒足飯飽,丁延壽和丁厚康學(xué)古法烹茶,鋪排了一桌子,電視正放去年的晚會,烘托得很熱鬧。除卻有傷的丁漢白,小輩兒們都在,他也只能硬著頭皮陪伴。 屋內(nèi)是和樂融融的茶話會,屋外不知道何時下起雨。夜雨敲窗,如紛亂的鼓點,紀慎語的心跳一并紊亂,等人走茶涼,丁延壽又叫他留下。 丁延壽問:“怎么忽然想住校?” 紀慎語還是那套說辭,他明白,要是重編別的理由反而不可信。丁延壽想了想,說:“學(xué)校的吃住條件都差,高三重要,那更得好吃好喝補給著。是不是道遠,覺得上下學(xué)麻煩?這樣,騎你師哥的自行車,天氣不好就叫他開車接送?!?/br> 紀慎語連連否認,更不敢讓丁漢白接送,一句句聽到這兒,他似乎連面對丁延壽的底氣都沒有。“師父,我不怕苦?!彼绱宿q駁。 丁延壽卻說:“師父怕。你是芳許的孩子,我怎么能叫你受苦?拋開這個,夏天來的,現(xiàn)在冬天了,就算小貓小狗都有感情了,何況我拿你當(dāng)兒子,我舍不得?!?/br> 紀慎語七竅發(fā)酸,他何德何能,他走的什么大運?!皫煾?,我,”胸中滿溢,他再三斟酌,唯恐錯了分寸,“你愿意讓我叫你一聲嗎?” 丁延壽怔住,隨后攬住他,拍他的后背。他叫一聲“爸”,這輩子原只叫過紀芳許一次,拖到最后作為告別,此刻百感交集,背負著恩情再次張口。師父也好,養(yǎng)父也好,都填補了他生命中的巨大空白。 住校的事兒就此作罷,紀慎語走出客廳時有些麻木。他一路關(guān)燈,雨聲淅瀝,掩不住耳畔丁延壽的那番話。何以報德?他卻把人家親兒子折騰了,折磨了,慢刀遲遲斬不斷亂麻。 前院的燈關(guān)盡,姜漱柳又拉開一盞:“傻孩子,全拉黑你怎么看路?” 紀慎語頓?。骸皫熌浮瓗煾缭趺礃恿耍俊?/br> 姜漱柳說:“他到處找止疼片,最后吃了片安定強制睡了,把我攆出來,傷也不讓瞧。” 紀慎語話都沒答,直直奔回小院,濕著衣服,大喇喇地沖進臥室。丁漢白睡得很沉,側(cè)趴著,床頭柜放著安定和一杯水。 “師哥?”紀慎語輕喊,掀被子撩睡衣,露出斑駁的紅紫痕跡,傷成這樣,昨天居然還有精力大吼大叫。左右睡得死,他進進出出,最后坐在床邊擦藥熱敷。 肩上,背上,手臂,怎么哪哪都有傷痕。 腰間長長的一道,交錯著延伸到褲腰里。紀慎語捏起松緊帶,輕輕往下拽,不料后背肌rou驟然繃緊,這具身體猛地躥了起來! 他驚呼一聲,扔了藥膏,瓷罐碎裂溢了滿屋子藥味兒,而他已天旋地轉(zhuǎn)被丁漢白制服在身下。丁漢白說:“我只是親了你,你卻扒我褲子?” 紀慎語質(zhì)問:“你裝睡?你不是吃安定了?” 丁漢白答:“瓶子是安定,裝的是鈣片?!?/br> 紀慎語掙扎未果,全是演的,從飯桌上就開始演!丁漢白虛虛壓著對方,傷口真的疼,疼得他齜牙:“別動!既然煩我,又不想見我,為什么大半夜貓進來給我擦藥?” “師母讓我來的?!?/br> “哦?那我現(xiàn)在就去前院對質(zhì)。” “我同情你受傷!” “那情傷也一并可憐可憐吧?!?/br> “你是你,傷是傷……” “那我明天打老三一頓,你給他也擦擦藥?!?/br> 丁漢白的嘴上功夫向來不輸,再加上武力鎮(zhèn)壓,終將對方逼得卸力。紀慎語不再犟嘴,陡然弱去:“就當(dāng)我是犯賤?!?/br> 后面逼問的話忘卻干凈,丁漢白溫柔地捧對方臉頰:“你就不能說句軟話?”他俯首蹭紀慎語的額頭,“敢在桌下踢我,就是恃寵而驕,那驕都驕了,不能關(guān)愛關(guān)愛寵你的人?” 紀慎語不滿道:“都偷偷來給你擦藥了,還要怎樣關(guān)愛?”他藏著潛臺詞,全家那么多人,除了親媽數(shù)他在意,何止是關(guān)愛,已經(jīng)是疼愛了。 “這不算?!倍h白悄聲說,“你扒了我的褲子,起碼也要讓我扒一下你的。或者,我那天咬了你的嘴,你也來咬咬我的。” 紀慎語臊成南紅瑪瑙色,推著這不知廉恥的北方狼。 他氣絕,八字都沒一撇,這臉就先不要了! 第40章 沒想出概括。 常言道病去如抽絲, 丁漢白卻好得很快。一早, 雨沒停便出門,去崇水那片破胡同接上張斯年, 師徒倆數(shù)日沒見, 一見面連句熱乎話都沒有。 張斯年被雨聲驚擾一宿, 困著,蜷在車后排像個老領(lǐng)導(dǎo)。丁漢白心甘情愿地當(dāng)司機, 開著車在街上七拐八繞, 不確定目的地。 許久,老頭受不了了:“孫子, 你到底去哪兒?我都暈車了!” 丁漢白樂道:“我看街景甚美, 帶您老兜兜風(fēng)啊?!彼缤瑐刹榈匦? 在市區(qū)里最繁華那一帶轉(zhuǎn)悠,新蓋的,待拆的,全裝在心里盤算著。 張斯年問:“六指兒的徒弟答應(yīng)跟你合伙了么?” 丁漢白答:“沒答應(yīng)?!焙沃箾]答應(yīng)合伙, 連他這活生生的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皫煾? 其實那徒弟就是我?guī)煹??!彼嬖V張斯年, “自古師兄弟之間都容易產(chǎn)生點別的什么,你明白吧?” 張斯年耷拉著瞎眼,沒明白。 “算了,回頭有了喜訊再細說。”丁漢白不愛講失敗的事兒,沒面兒,再不吭聲, 直奔了蒹葭批發(fā)市場。那市場占地面積不小,沒樓沒鋪,搭棚吆喝就行。而旁邊的一條長街,也算個古玩市場吧,流動性強,基本都是業(yè)余愛好者。 師徒二人還沒吃早飯,各拿一個燒餅,從街末尾朝前逛。下過雨,出來的人不算多,每人就一兩件東西,而且許多還不接受錢貨交易,只接受以物易物。 丁漢白目的性不強,有緣就入手,無緣也不傷懷。逛來逛去,沒什么合意的,張斯年問:“瞎消磨工夫,去趟內(nèi)蒙帶什么好東西了?” 丁漢白說:“一堆凍石雜樣,雞血少,但是有大紅袍?!逼鋵嵥@些天除了琢磨情啊愛啊,也一直惦記著那些石頭,既然承諾要賺錢,就得多花些心思。 一位老阿姨,托著一只圓肚白玉瓶,丁漢白踱近細觀,愈發(fā)覺得精巧可愛。他問:“阿姨,我能瞧瞧嗎?” 上手一摸,溫玉叫冷天凍得冰涼,玉質(zhì)上乘,器型是萬歷年間才有的?!鞍⒁?,這是件仿品?!倍h白不欲詳解,但因為這玉太好,所以哪怕是仿品也招人喜歡。 老阿姨說:“這是我先生家里傳下來的,當(dāng)初作為我們結(jié)婚的聘禮,的確不是真品。但我們都挺喜歡,如果沒困難肯定不愿意脫手。” 丁漢白垂眸瞧瓶口,似乎見瓶中有東西,反手倒出枚壞的珍珠扣子。 老阿姨說:“我有些老花眼,腰也不好,扣子掉了讓我先生幫忙找,他找到竟然隨手扔在瓶里了?!?/br> 他們倒騰古董的,不止耳聰目明,五官哪一處都靈敏非常。張斯年嗅嗅,說聞見一股鮮香,應(yīng)該是清燉雞湯。老阿姨拍拍包,里面裝著保溫壺,每天去醫(yī)院之前來這兒站會兒,尋個合適的買主。 災(zāi)病面前,什么寶貝,什么意義,都不如變成錢來得重要。 丁漢白說:“阿姨,您說個價吧,我不還嘴。”他并非大發(fā)善心,而是真心喜歡,再是覺得有緣。清清冷冷的白玉瓶,倒出一枚珍珠扣,叫他浮想聯(lián)翩。 交易完,丁漢白覺出饑腸轆轆,走幾步回頭,張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他問:“怎么了?” 張斯年說:“一臉燒包樣兒,你是不是歲數(shù)到了,想媳婦兒了?” 糙話臊人,但更刺激腎上腺素,丁漢白叫“想媳婦兒”這詞弄得五迷三道。開門上車猶如脫鞋上炕,勒上安全帶好比蓋上龍鳳被,萬事俱備就差個給好臉色的“媳婦兒”。 他想起紀慎語夜半為他擦藥,插鑰匙點火,哼歌,不顧張斯年在后頭坐著,可勁兒抖露出那腔繾綣旖旎。 等晚上見到,收起浪蕩作風(fēng),端上正經(jīng)模樣,吃個飯一直似笑非笑。丁漢白就這么神經(jīng)病,表明心跡后軟硬兼施,現(xiàn)下放線入水,不糾纏不嘮叨,講究松緊有致。 紀慎語不懂那些彎彎繞,只慶幸丁漢白改了性子。許是醒悟,許是知錯就改,反正是好的……他捧著碗,咽下酸口菌湯,可莫名心中也酸。 他清楚,丁漢白的喜歡叫他害怕,可也若有似無地叫他歡喜心動。對方的糾纏令他煩亂糾結(jié),可他又在糾纏中享受被在乎的快感。 紀慎語惻然,哪怕算不上又當(dāng)又立,也算得了便宜賣乖,他瞧不起自己這樣。心事過重,著急上火長出好幾個口瘡燎泡,一碗湯喝得痛徹心扉?;匦≡簳r冷風(fēng)一吹,顫兩顫,渾身有發(fā)熱發(fā)燙的趨勢。 丁漢白在身后,問:“寫完作業(yè)沒有?來看看料子?!?/br> 正事不能耽擱,紀慎語有點昏沉地跟去機器房,房內(nèi)冷得待不住人,他忍下幾個噴嚏。丁漢白從玉銷記帶回兩塊巴林凍石,一塊深豆青,一塊淡淡的黃,問:“這兩石頭我要做蝠鈕方章和引首獸章,想要你來處理做舊,這之前我再確認一次,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作偽的手藝?” 紀慎語一頭霧水:“不會?!?/br> 丁漢白說:“那你就光明正大地做,不要再偷偷摸摸的?!?/br> 紀慎語驚訝道:“行嗎?師父知道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