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地上片刻，地下會不會時光飛逝？丁漢白不停發(fā)散：“知道為什么有手拽男子嗎？因為地底下有亡魂?！彼料乱话焉ぷ樱斑@是火車，火車下面是鐵軌，那么多工程，修鐵路是最危險、死人最多的?！?/br>
    話音剛落，車廂內(nèi)頓時漆黑一片，丁漢白沖到鋪前摸索紀(jì)慎語的手臂，猛拽一把，變著聲嗓嚇唬人?！皫煾?！”紀(jì)慎語喊他，縮成一團往里面躲。

    丁漢白又裝英雄：“快來師哥這兒?！?/br>
    紀(jì)慎語嚇了一跳，循著聲兒撲去，被丁漢白從鋪上抱下。這時火車過完隧道，又亮堂起來，丁爾和早已笑歪。他惱羞成怒不停掙扎，丁漢白說：“老二，去抽根煙。”

    車廂只剩他們兩個，丁漢白用鐵臂箍著他，解釋中藏著戲謔：“對不起，我跟你鬧著玩兒的，誰讓你不搭理我。”

    紀(jì)慎語欲哭無淚，放棄掙扎做待宰羔羊。丁漢白惻隱微動，將人放下蓋被，拾起書繼續(xù)講。他難得這樣輕聲細(xì)語，慈父給愛子講故事也不過如此，偶爾瞥一眼對方，直講到紀(jì)慎語睡著。

    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數(shù)站靠停，旅人耐著性子熬到終點，魚貫而出，紛紛感嘆冷了許多。

    前院客廳備著熱湯好菜，三個小年輕成功采買歸來，既要接風(fēng)還要慶功。落座，紀(jì)慎語默默吃，丁漢白在右手邊講此行種種，趣事、險情，唬得滿桌人情緒激動，喝一口湯潤喉，遞上采買單。

    丁延壽展開一看，頓時變臉，桌上也霎時安靜。他問：“六成凍石，二成雞血？胡鬧！誰讓你這么辦的？！”

    丁漢白說：“先吃飯，吃完我好好解釋?！?/br>
    丁延壽氣血上腦：“解釋？解釋出花兒來也是先斬后奏！這么多年摸索出來的比例，去時連零頭都給算出來，你平時任性妄為就算了，店里的事兒也敢自作主張！”

    紀(jì)慎語從碗里抬頭，張嘴要為丁漢白辯解，可都要與對方劃清界限了，于是又生生壓下。姜漱柳見狀立刻說：“慎語，這幾天在內(nèi)蒙冷不冷？去草原沒有？”

    話鋒忽轉(zhuǎn)，紀(jì)慎語回答：“不冷，草原上全是雪?！彼尚Γ挥傻孟肫鸲h白在草原上造的孽，強迫自己換個話題，“小姨給我織的手套特別暖和，我每天戴著。”

    姜漱柳為了防止這父子倆吵起來，竭盡心力聊其他，就此看向姜采薇：“我們年輕的時候送禮物也都是送圍巾手套，自己織?！?/br>
    姜采薇說：“你能送姐夫，我只能送這幾個外甥?！?/br>
    姜漱柳建議：“過完年二十四了，也該談個朋友。”jiejie從來不愛催這些，形勢迫人只好嘮叨，“等你一晃二十七八了，好的都被人挑完了，你嫁誰去？”

    姜采薇配合地說：“沒人喜歡我，我有什么辦法？等到二十七八還沒嫁人，那我就搬出去，總不能讓你和姐夫養(yǎng)一輩子。”

    這姐妹倆一唱一和，分秒不給丁延壽說話的機會，把丁延壽憋得夠嗆。丁漢白安心吃飯，自覺危機已過，不料左手邊那位猛然站起，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杵掉了他的蟹黃包。

    滿桌人抬頭望來，紀(jì)慎語心如鼓擂，他說：“小姨，過幾年我大了，我想娶你?！?/br>
    鴉雀無聲，丁家人全部呆若木雞，姜采薇更是吃驚得難以發(fā)聲。紀(jì)慎語立得筆直，臉面通紅如遭火烤，可他惴惴思忖的竟然不是姜采薇怎么想，而是……

    忽然，湯碗碎裂聲好似石破天驚，丁漢白砸得手臂都發(fā)麻。他大罵：“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丁延壽支吾：“慎語，雖然你和采薇沒親緣關(guān)系……”

    丁漢白不依不饒：“就算八竿子打不著也不行！”他連著丁延壽一起瞪，“除非你愿意和自己徒弟當(dāng)連襟！”起身踹開椅子，怒視著紀(jì)慎語，“還是你想當(dāng)我小姨夫？！”

    咬牙切齒，字句間能嚼下一塊rou，丁漢白這劍拔弩張的氣勢太過駭人，似乎還要掀掉桌子。姜采薇忙打圓場：“都坐下，開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明天就領(lǐng)個男朋友回來讓你們瞧。”

    丁漢白炮火亂轟，沖姜采薇吼：“知道他沒人惦記，你偏要左一副手套右一盒桃酥的哄著，他不念著你念誰？！”

    姜采薇冤比竇娥，那手套明明是他丁漢白讓騙人的。

    這頓接風(fēng)洗塵的飯實打?qū)崥獐値讉€，簡直精彩紛呈。飯后，丁漢白欲抓紀(jì)慎語回小院，卻被丁延壽扣下，他無法，手心抹了漿糊似的，光松開便花去一時三刻。

    紀(jì)慎語一溜煙兒逃了，如躲洪水猛獸。

    許多天不在，小院有些冷清，燈泡倒還是那么亮。紀(jì)慎語身心俱疲，行李懶得收拾，洗把臉便上床歇下。三五分鐘后，又下床插上門閂，不夠，又鎖上窗子。

    丁漢白舟車勞頓，被老子關(guān)起門上家法，不管道理是不是大過天，瞞著不報必須教訓(xùn)。幾十下雞毛撣子，鋼筋鐵骨都難免腫痛，何況他這一身冷不得熱不得的rou體凡胎。

    打完，丁延壽才容許出聲：“解釋吧，說不清就去水池里睡覺?！?/br>
    丁漢白一五一十地解釋，他根本不是突發(fā)奇想，而是去之前就計劃清楚。丁延壽腦仁兒疼，驚訝于兒子說改就改的魄力，但更憂心：“你有什么把握穩(wěn)賺不賠？”

    丁漢白說：“穩(wěn)賺不賠是最基本的，我要讓玉銷記一步步回春?！背兄Z這回事兒，他敢許，就有把握，“就算一敗涂地，我自掏腰包補賬。”

    丁延壽問：“你哪有那么多錢？”

    丁漢白胡編：“大不了賣身，難不倒我?！?/br>
    丁延壽叫他氣得幾欲昏厥，賣身？從小慣著養(yǎng)大這敗家東西，吃喝玩樂的開銷算都算不過來，張嘴就說賣身？賣血都更靠些譜！

    夜深露重，丁漢白終于被放行，小院卻只剩一盞孤燈。他沒惡劣到推門破窗，只在廊下轉(zhuǎn)悠兩遭便回屋睡覺。

    西洋鐘整點報時，代替了雞鳴破曉。

    丁漢白沒賴床，爬起去隔壁問聲洋氣的“早安”，不料被褥整齊，人去樓空。他明白紀(jì)慎語躲他，那就飯桌見，誰知在前院仍撲了空。

    姜漱柳說：“慎語一早去圖書館了，飯都沒吃。”

    姜采薇擔(dān)心：“會不會因為昨晚的事兒不好意思，在躲我？”

    丁漢白目也森然，笑也酷寒：“你有什么好躲的？難道真以為他想娶你？不過是給你解圍，能不能別太當(dāng)真？！”

    他一通發(fā)火，也不吃飯，開車將石料拉去玉銷記入庫。忙起來就顧不上了，水都沒喝干到下午，臨走特意去追鳳樓打包牛油雞翅。

    丁漢白驅(qū)車到家，進小院見臥室掩著門，這是回來了，頓時看那盆富貴竹都覺可愛。“紀(jì)珍珠？”他叫，步至門口一推，正對紀(jì)慎語的側(cè)臉。

    紀(jì)慎語坐在桌前看書，沒有抬首，連余光都很克制。

    丁漢白說：“我買了牛油雞翅，擱廚房熱著呢，我換好衣服咱們?nèi)コ??！彼娂o(jì)慎語無反應(yīng)，可也沒拒絕，只當(dāng)人家不好意思。

    情啊愛啊，什么喜歡啊，畢竟叫人害羞。

    丁漢白大步回屋，豁開門，摘表的手卻頓住。地毯還是幾何花紋，圓桌還是烏木雕花，可桌上的東西無比刺眼——純金書簽、琥珀墜子、蒙古帽，竟然還有他那件洗干凈的外套。

    這一出完璧歸趙真是果斷決絕，丁漢白將表擲在地上，抓了那幾樣便沖向隔壁。雕花描草的門叫他踢開，他氣得發(fā)抖：“都還給我？什么意思？”

    紀(jì)慎語說：“我不想要了?！?/br>
    丁漢白罵：“你不想要就不要？你不想讓我親，我他媽不是照樣親了？！”

    紀(jì)慎語倏地望來，神情隱忍又痛苦?！坝H都讓你親了，也該瘋夠了，就不能放過我？”他捏皺書頁，心要跳出來落在紙上，“我是你師弟，和你一樣長著喉結(jié)的男人，你是不是昏了頭？”

    對方靠近，一寸寸擋住光線，紀(jì)慎語無力地垂首。“師弟是吧？”丁漢白坐下，“你為了屁大點事兒跟我這個師哥，跟我這個男人吃醋，害怕了就喊我，難受了夜半敲我的門。樁樁件件我懶得細(xì)數(shù)，好師弟，你那么聰明，那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對我無意？”

    他當(dāng)初動心時糾結(jié)許久，當(dāng)然驚訝過性別一事，可萬千錯愕敵不過那份感情真摯。他不傻，殺了他都不信紀(jì)慎語沒有感覺。

    而紀(jì)慎語何嘗沒想過，他寢食難安，沒一刻停止思索。他在意丁漢白，偌大的家他與丁漢白最親近，他對著丁漢白會心慌心亂……他不敢再想，他寧愿亂著。

    丁漢白將那幾件禮物推推，說：“要還就所有東西都還清。”

    紀(jì)慎語吃驚地扭臉，丁漢白又說：“院子里的玫瑰，我費的那份心，你什么時候還？你打算怎么還？”

    那一地玫瑰早已凋零，不該有的心思卻滋生至盛。

    紀(jì)慎語說得那樣艱難：“可我對你沒那個意思?！?/br>
    劈頭蓋臉的拒絕，比雪地上那一巴掌更叫人疼。

    可丁漢白不是凡人，霍然起身：“你不喜歡我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啊?！彼θ蓓б?，“我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日日與你逗趣消磨，不怕天長日久生不了情?！?/br>
    紀(jì)慎語仰臉看他：“那不是喜歡，你會錯意了！”強自鎮(zhèn)定，暗里崩潰，“只不過我雕的東西能入你的眼，我畫的畫，我那些手藝讓你欣賞……你會錯意了！”

    丁漢白高聲反問：“會錯什么意？我一個大老爺們兒還分不清兒女私情？！”

    他俯身掐住紀(jì)慎語的臉：“小南蠻子，你想不明白，我給你時間想，住在同一屋檐下，我有的是工夫折騰你。你跑不了，逃不了，就算卷鋪蓋歸了故土，我把聘禮直接下到你們揚州城！再說一遍，喜歡就是喜歡，就像紀(jì)師父喜歡你媽，丁延壽喜歡姜漱柳，你看清也聽清，我丁漢白喜歡你紀(jì)慎語了！”

    那吼聲回蕩，繞梁不絕。

    ——我喜歡你紀(jì)慎語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文說過，師弟的感情觀比較模糊，畢竟才16，而且情竇剛開就遇見這么生猛的……還有就是時代的局限性，幾乎沒接觸過同性戀相關(guān)的知識，震驚.jpg

    第39章 不知廉恥。

    還沒到正兒八經(jīng)的寒冬, 紀(jì)慎語卻覺得折膠墮指, 一出門，牙關(guān)輕輕打嗑。走過剎兒街, 他在池王府站被丁漢白追上, 簡直冤家。

    丁漢白穿著件短式皮夾克, 國外哪哪最流行的飛行員款，甫一出現(xiàn)便吸引等車群眾的目光。他摘下車把掛的點心盒子, 說：“給梁師父的, 你捎去?！?/br>
    紀(jì)慎語無言接住，丁漢白逼他開口：“連謝謝都不說, 和我那么親？”

    他只好道謝, 道完扭臉裝作看車, 反正不與對方視線相撞。丁漢白倒也不惱，傾身瞧一眼他的背包，空蕩蕩，問：“以后真不掛琥珀墜子了？”

    紀(jì)慎語遲鈍數(shù)秒, 輕輕點了點頭。

    “何必呢, 掛不掛都不妨礙我喜歡你, 跟小玩意兒置什么氣。”丁漢白一說喜歡，果然，紀(jì)慎語倏地抬眼警告，生怕旁人聽去一耳朵。

    丁漢白滿意道：“總算肯看我一眼了？”從起床碰面，到同桌吃飯，他這么高大一人活像縷空氣, 滿桌親眷關(guān)心他挨了家法疼不疼，獨獨這揚州狠心男子不聞不問。

    丁漢白自認(rèn)活該，他當(dāng)初躲對方，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走了。”他一捏鈴鐺，輕輕地，把鈴鐺想成紀(jì)慎語的臉。身影漸遠，紀(jì)慎語終是忍不住望一望，反手摸背包外兜，里面藏著那條琥珀墜子。

    遠行一趟，淼安25號又恢復(fù)邋遢，梁鶴乘洗衣服凍了手，古井不波地揣著袖子。紀(jì)慎語一到，燒壺?zé)崴悴瑁痖_點心盒子，什么都給備好才去打掃。

    老頭以往獨居沒覺出什么，有了這徒弟食髓知味，一陣子不見倍感無聊?！澳銊e忙活了，過年再收拾?！彼?xì)嚼槽子糕，“跟我講講，去這一趟怎么樣？”

    紀(jì)慎語差點扔了笤帚，怎么樣？水土不服吐個昏天黑地，遭遇劫車死里逃生，還意外收獲一份畸形感情……并且遇到佟沛帆和房懷清。他實在張不開嘴，每一件都挺要命。

    猶豫過后，他撿無關(guān)輕重地說：“買了不少巴林凍石，哪天雕好給你瞧瞧。還有極品大紅袍，估計得師父和師哥親自雕，想看只能去玉銷記?！?/br>
    梁鶴乘問：“你那師哥不是要你跟他合伙倒騰古玩嗎？你答應(yīng)他沒有？”

    紀(jì)慎語搖頭，洗凈手，親自給梁鶴乘斟茶?！皫煾?，其實我遇見兩個人。”他還是說了，但試探著對方的反應(yīng)，“在奇石市場遇見的，你認(rèn)識，就是佟沛帆?！?/br>
    梁鶴乘微微吃驚：“他去倒騰料子了？”

    瓷窯關(guān)張，人還得掙口飯吃，不奇怪。紀(jì)慎語避重就輕地講，先把佟沛帆一人亮出來。梁鶴乘聽完問：“不是倆人么，還有誰？”

    紀(jì)慎語道：“姓房?！?/br>
    咬一半的槽子糕滾到地上，沾了灰，他撿起來一點點摳飭干凈，干凈也沒用，都再無胃口。梁鶴乘眉飛齒冷：“他不該也是賣主？發(fā)了大財怎么會去受那個罪?！?/br>
    徒弟不言，留足時間給師父譏諷個痛快，一腔陳年的失望憤恨，挖出來，連根揚塵，久久才能平息?！霸圻@行要是懂分寸，幾輩子富貴享不完，可有了本事，往往也就失了分寸?！绷胡Q乘說，“房懷清本事沒學(xué)透，貪欲就蓋都蓋不住了，哪怕如今富貴逼人，但我絕不看好以后?！?/br>
    紀(jì)慎語躊躇許久，不準(zhǔn)備欺瞞：“師父，他已經(jīng)折了?！?/br>
    梁鶴乘驟抬雙眼，以為只是陰溝翻船，賠了錢財。不料紀(jì)慎語說：“他險些丟了命，命保住了，但沒了一雙手，吃飯都要人喂才行?！?/br>
    他不忍細(xì)說，眼見老頭目光明滅，那腔怒意霎時消減，化成驚愕與惋惜。嘴上罵得再狠，心中再是不忿，真知曉昔日徒弟出事兒，仍免不掉傷懷。

    片刻之后，紀(jì)慎語小心地問：“師父，你既然知道分寸，為什么不圖富貴？”

    梁鶴乘將遺憾從房懷清那兒轉(zhuǎn)到自己身上，搖頭苦笑，連灌三杯茶水。他坦白：“我就是折過才知道分寸重要，這顆長了瘤子的爛肺也許就是報應(yīng)，就算圖富貴也沒命享了?！?/br>
    師徒圍桌，吃了點心，也交了心。

    梁鶴乘轉(zhuǎn)念又思索，報應(yīng)與否暫且不論，可花甲之年收一高徒，絕對是上蒼垂憐，便也釋懷了。

    紀(jì)慎語待足一天，傍晚映著斜陽出巷口。他提溜著琥珀墜子，忍不住想，這黃昏的景兒美麗與否，原來全看心情。彼時丁漢白載著他，琥珀襯晚霞，是光影斑駁；而此刻，他獨自走出巷口，只覺得西風(fēng)殘照。